世宗死后,穆宗继位。新继位的皇帝早就听说了这位海刚峰的大名,因而海瑞很快官复原职,天下官民拍手称快。不久,海瑞又升为大理寺右寺丞,官居正五品,专管平反冤狱,开始了一段较为平静的仕宦生涯。先后历任两京左、右通政(正四品)等职。隆庆三年(1569)夏天,海瑞又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十府。应天十府为明王朝财赋之区,号称全国最富庶的地方。但由于连年受灾,加上贪官污吏盘剥、乡官横行、土地集中,明穆宗百姓粮、役负担特别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特别是松江更为严重。海瑞在《被论自陈不职疏》里指出:“盖华亭乡官田宅之多,奴仆之众,小民詈怒而恨,两京十二省无有也。”海瑞下决心要改变这个局面。到任之后,他锐意兴革,整肃吏治,力摧豪强,矫革浮淫,厘正宿弊,一切以黎民百姓的利益为重。然而此举掀起了轩然大波,几乎完全断送了海瑞的仕宦生涯。
名满天下的海瑞莅任应天十府后,政治风云突变,官员们心惊胆颤,有的望风解绶,逃于外省避风,有的赶忙收敛平时穷奢极欲的习气,装成安分守职的样子。有个显赫的权贵,把自己的门第漆成红色的,以示招摇,听说海瑞要来了,一夜之间就改漆成黑色的;一个太监任监江南织造,历来骄横侈纵,出入乘八人肩舆,看到海瑞来了,心里很不自在,遂将八人肩舆,改成四人肩舆。海瑞的到来,在应天十府的官场中造成一种威慑的气氛。但是,他却面临着严峻的困难,应天十府政治与经济百孔千疮,工作从何入手?那一年松江一带正闹水灾,一直到深秋季节,许多良田仍然浸在水里,原因是吴淞江、白茆河年久失修,河床堵塞。于是,海瑞决定,头一项工作就从整修吴淞江、白茆河入手。
吴淞江引太湖水经黄浦江入海,但多年来到这里任水利官员的,却“旷职不修”,即使巡抚来了也不留心。于是,河床泥沙,“日有积累,月有继嗣,通道填淤”,时间一久,太湖的水流不出来,奔涌回溢,便造成了巨害。海瑞在《开吴淞江疏》里说:“吴淞江一水,国计所需,民生信赖,修之举之,不可一日缓也。”之后,海瑞又在《平白茆河疏》中,提出地处常熟县境内的白茆河因“水患不流泄”,三吴以北一些县“均受其害”。而三吴入海通道,南面是吴淞江,北面是白茆河,居中为刘家河。刘家河原无淤滞,吴淞江已动工开疏,如果白茆河也同时疏浚,这个地区的水害就会得到解决。为了疏浚吴淞江、白茆河,海瑞亲自派人作了实地勘查,计算所应挖掘的土方及所费银两,然后提出以工代赈的办法。当时饥民很多,处于饥饿无食的状态。如果不修吴淞江、白茆河,也不能看着百姓饿死,那就得开仓赈济,如果疏浚吴淞江、白茆河,实行以工代赈,则可兴修水利,又可达到赈济饥民的目的。正如海瑞在上疏时指出的,这时“青黄不接,饥民尚苦无处趁食,官发银米赈济,势之所必然也”,如果“兴工之中,兼行赈济,既有利于目前之饥民,河道开通,且有望今秋之成熟”。
海瑞的以工代赈收到预期的效果,一方面是所有费用“不取之民,不损之官”,只用本来就应用作救济的仓库积储就能解决;另一方面,也稳定了饥民的情绪,因为实行“兴工之中,兼行赈济,千万饥民,稍安戢矣”。更重要的是由于吴淞江、白茆河的治理,在一个时期内消除了三吴地区的水患。就连当时反对海瑞的大地主、松江人何良俊也不得不承认:“前年海刚峰任应天巡抚,遂一力开浚吴淞江。隆庆四年(1570)、五年(1571)这个地区皆有大水,百姓没有遭受水害,即开吴淞江之力也。如果没有海瑞倡开吴淞江,怎能取得这样大的成功呢?”有个想和海瑞作对的按院,也不得不私下惊叹曰:“万世功被他成了。”
海瑞到任后,发现“天下财货,皆聚于豪势之家”,特别是土地兼并非常严重。豪强田连阡陌,弱者无立锥之地,丧失土地的农民被迫四处流亡。一州一县之内,流徙之民,常居其半。这种状况不仅导致朝廷的税赋不足,更激化了社会矛盾。面对如此敏感而棘手的难题,海瑞竟“冒天下之大不韪”,从土地问题开刀,逼令侵夺民田的官绅之家退田。而当地占地最广的士绅之一是对海瑞有恩的退休首辅徐阶,其产业之多,令人骇异,据说有田数十万亩。海瑞对之一视同仁,责成徐阶退其田亩半数以上。这使饱受势豪欺压的平民有了扬眉吐气、申诉冤屈的机会,却让徐阶处于十分难堪的境地。贫苦农民成群结队,沿街呼号,每日都有上千人在徐府门前示威哄闹。徐府家人无计可施,只得取来臭泥粪堆在院前,见有人闯入便用泥泼出。由此,徐阶对海瑞恨之入骨。作为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权臣,徐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的暗中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海瑞的命运。
海瑞的另外一项重要改革更是激起了整个官僚集团的反感,使一度众望所归的海瑞陷于非常孤立的境地,这就是“裁减邮传冗费”。驿路在中国古代交通运输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明代开国之初,朱元璋等人即特别重视驿路的建设,为公差人员的往来提供方便,并制定了较严格的规定:“州县理民事,驿递管过客。”州县官吏不准参与驿递之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出于种种原因,这种制度已形同虚设。驿递经费的拮据促使来往官吏责成地方官提供所需车马,地方官为交好路过的高官也主动地提供方便,而这种额外的费用都向境内的民户摊派,自然增加了民户的负担。海瑞莅任后,发现“过客之费,不减贪吏”,就大刀阔斧地进行更张,大幅度地削减来往官吏的招待费用,甚至对细枝末节也进行了明确规定。如将鼓吹旌旗手由原来的八人改为一人,舆夫扛夫由二十四名改为四名。
海瑞的本意在于减轻平民的负担,缓和社会矛盾,无可厚非,但这种处理方式不免过于简单,大有“不近人情”之嫌。封建时代官吏升迁转调相当频繁,而且一般均携带家眷。在交通条件相当艰苦的年代,长距离的辗转奔波是非常不容易的,正如俗语云:“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而改善交通环境与设施,则是官府的重要责任,如果朝廷对此忽视不理,必将使这种交通运输矛盾更加突出,增加奔波中的各级官吏的痛苦,明代驿站的演变正说明了这一点。驿递制度自洪武年间确立后,一直未作任何更订,至海瑞生活的年代,已有近二百年的时间。原有的制度显然已大大过时,日趋腐败的明朝政府对此视而不见,各级地方官吏必然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干预与调整,为来往官吏提供便利,很难一概归结为阿谀逢迎。海瑞对此缺乏认真的分析,闭口不谈朝廷对驿递制度弊端的责任,却简单地以“恢复祖制”为旗号,一味削减官吏驿站待遇,使过往的官吏陷于无人理睬的境地,扛夫与驿马不足,只得自己掏钱另外雇请,可谓苦不堪言。有的官吏甚至干脆绕道而行,离开海瑞的辖区。应天十府的各级官吏怨声载道,对海瑞的这种更张均持反对态度。“众怒难犯”,在官官相护的封建官场上更是如此,这使海瑞在遭到弹劾与攻击时再也没有人肯站出来替他鸣不平了。
海瑞就任应天巡抚仅仅半年,和应天十府有关联的朝、野官员便对海瑞群起而攻之。首起发难的是给事中舒化,他以为海瑞做事“不达政体”,应召到南京任清闲之职。另外一个给事中戴凤翔以海瑞“庇奸民,鱼肉缙绅,沽名乱政”,弹劾海瑞。对此,海瑞十分愤慨,他在《被论自陈不职疏》中对戴凤翔的诬蔑进行逐条反驳。指出:“凤翔不考其初,据今日论,谓民为虎,乡官为肉,不知乡官二十余年为虎,小民二十余年为肉,今日乡官之肉,乃小民原有之肉,先夺之,今还之,原非乡官之肉,况先夺其十百,今偿其一,所偿无几。臣窃恐凤翔居乡,亦是此景乡官也。”反驳词严义正,句句在理。但是,海瑞还是被罢免了应天巡抚之职。虽然当地百姓听说海瑞将离任,“号泣载道”,但绝大部分官绅们则额手称庆,相互道喜。
在海瑞将要赴新职之时,首辅高拱又乘机倾轧,裁革其南京粮储都御史之职。面对这样明目张胆的报复,刚直的海瑞愤愤不平,毅然上疏告病还乡,心灰意冷地回到琼山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