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被同学们疏远,大家躲我就像躲避瘟神似地,人人都是一副得而诛之的表情。
而我,用色厉内荏形容我一点也不过分,我心里好害怕这些能吃掉我的目光,可偏偏我又仰起了骄傲僵冷的头,一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模样,我行我素直到第二天下午的英语课。
上课铃响了好久,我料到狄老师不会再来给我们班上英语课了,因为,我给于她的伤害太重了!听着同学们小声地议论着,我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便不顾一切地站起身,和梁雨请了个假要去上厕所。
“哼,有本事别躲呀!去把狄老师给请回来。”
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嘟囔了一句,分明是想让我听到,我想朝那个声音望一眼,但心里总有些发虚,便气咻咻地猛跑了两步,冲出教室。我讨厌听到这些埋怨我责备我的话,她们只知道替狄老师打抱不平,为什么就不想想我的身世呢?当然,我不是那种喜欢把家事当作新闻到处广播的人,同学们不会知道我的身世,但不知道就意味着可以埋怨我指责我可以对我不满不理么?一股深深的委曲油然而生,连眼泪都有些不由自主地涌进眼眶里。我忍住了,紧跑了两步,我想快快冲进厕所里,找个没人的地方让委曲的泪水稀哩哗啦流趟一通,于是,出了教室的门我就低着头朝厕所的方向跑去。
“唉哟!”我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就在我要跌倒的瞬间,又被那个人的手猛地给抓住了胳膊,我生气地刚要骂“没长眼呐”,话已经滚到嘴边又被我使劲地给咽回去了,因为我看到站在我面前的人竟是倪老师,而那股熟悉的味道也随之飘进了我的鼻孔,我的心轻轻地一颤,欣喜地喊道:“倪老师,你怎么来了?”
“楚晓晓,你想干什么去?不会是去向狄老师请罪的吧?”倪老师所问非所答地盯着我,他的脸上有些怒容,他的声音也不太友好,那个雨天的夜晚曾那么温和那么体贴我的倪老师的身影完完全全不见了。
我的心一紧,吱吱唔唔地说:“我……我想去厕所。”
“课间为什么不去?想要躲避没有狄老师的课堂对不对?”真是一针见血的质问!
我模棱两可地垂下头,想挣脱倪老师的手,因为他抓住我胳膊的手一直未松。
“我想你也不是真的想去厕所,如果我猜的没错,那么请跟我回教室。”
我从没见到过如此严厉的眼神,即使有尿也会被倪老师这眼神吓回去,何况我还没尿,我不得不屈服于倪老师的严厉,于是使劲地甩开他的手,底气不足地嘀咕了句,“我自己会走。”
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下,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紧接着便是同学们欢呼雀跃的询问声:“倪老师,想我们了?”
“倪老师,是不是来代课的?”
“倪老师,五·一节还带我们放风筝去吧。”
每次见到倪老师,同学们总会有那许多的话要说,本来,有过那次雨夜的经历,我觉得我和倪老师的关系不会亚于其他同学,可想起刚才在门外倪老师对我的态度,我认为倪老师也许早就把那个雨夜的事忘了,而他对我的态度,完全取决于请他来的人的口舌上,除了朱珠,还会有谁!我生气地瞪了朱珠后脑勺一眼。
朱珠的后脑勺没眼,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我在瞪她,她只是举起右手使劲地冲倪老师挥着。
哼,还说白莉娜是克格勃呢,你比白莉娜更克格勃。我在心里骂着朱珠,脸上却以一种无所谓的表情望着讲台上的倪老师。
还是那款价格不菲的西装,还是那种与众不同的姿态,倪老师左手插进裤兜里,右手捏着自己的下颏,有些神秘地问大家:“同学们,你们都有奶奶与姥姥吗?”
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嚷嚷有或是没有。
倪老师继续用这种神秘的口气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你们奶奶或是姥姥年轻时的照片?”
同学们还是回答着有或是没有。
倪老师不再问,而是把目光慢慢地飘向窗外,似乎在打量远处的什么,看着看着,他就开始用一种朗诵式的口吻轻轻念道:“瞧见了没有,从那边的林荫道上走来了一位少女,她手捧一本书,边走边看,嘴里还不时地轻轻地念着书中的内容。风吹动了她飘逸的白色长裙,她的秀发在风中快乐地舞蹈着,林荫道衬托出一位好学奋进的少女形象,同学们,你们说,这位少女美不美?”
全班同学的目光一齐随着倪老师的视线转移到了窗外,谁不想见见倪老师赞美的少女!可是我们发现,窗外什么都没有!我立刻猜到,倪老师是在用一种幻想启发我们的思维,而且随着倪老师的幻想,我似乎也看到了那片想象的空间,我多么想大声地喊“美——”,但是,由于刚才倪老师对我的严厉态度,我故意不说,只在心里默默地喊着:“美——”。
天哪,我吓了一跳,我心里的声音变成了一片混合的声音在班里响起,原来是同学们把我想喊的声音喊了出来。
倪老师赞同地点点头,又立即把目光转向了教室的一角,又轻轻诵道:“发现了没有?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有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她要照顾在事业上努力的丈夫,她还要忙于自己的工作,她是疲惫的,但是,不管她多么辛劳,她总不会忘记自己的孩子,每天晚上她都会拿起一本安徒生童话,抑扬顿挫地给自己的孩子讲述一个个感人的故事,每天晚上她都会哼着自编的催眠曲哄着孩子入睡,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母亲疲惫的脸,可是母亲的光彩仍然那么鲜亮,同学们,你们说,这位母亲美不美?”
我仿佛看到了我妈妈捧着书靠在我身边给我讲那些天方夜谭的童话故事,入睡的朦胧中仿佛听到妈妈的催眠曲轻轻回响在耳边,其实这种镜头是我在电视里看过许多遍的,我从未联想过什么,可经倪老师这么一说,我真的感觉到这种画面很美,令人回味,于是,我似乎忘记了倪老师刚才对我的态度,放大了嗓门和同学们一起回答道:“美——”,我的嗓音高于其他同学,但倪老师没有看我。
倪老师还在继续着他的话题,“时间、年轮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过去了,那个曾从林荫道中走来的少女做了妈妈,后来,她又做了奶奶,当白发苍苍的奶奶把自己的晚年投身于社会时,当她苍老的身影穿梭在年轻人中时,你们感觉到她的美了吗?”
大家都不吱声,因为我们不会去发现一个老年人的美。
倪老师轻轻地摇摇头,很有些遗憾地说:“由黑发到银丝,由步履矫健到步态蹒跚,身体慢慢变瘦,甚至瘦成一抹令人心疼和落泪的回忆,尤其是曾经为之骄傲的容颜随着年龄的增加变得起满了皱纹,不再有往昔的光滑和娇艳,迟幕的女人就像一朵逐渐凋谢的花,往昔的美丽不再,也许你就真的不会再感到她的美丽了。”
我们都赞同倪老师的说法,不由自主地一起点头,尤其是我,我的头比谁的都点得使劲,因为我眼里的狄老师只是个会讲英语,会用一些夸张的动作表示单词内容的老女人,我真的没有看出她的美丽来,我甚至也想象不出她年轻时的美丽,虽然倪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优美的图景,可我总觉得那是倪老师的虚幻,因为二十多岁的倪老师怎么能够知道已经六十多岁的狄老师的年轻时态呢?
倪老师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顿了片刻,突然语锋急转,“你们有没有从凋谢的花蕊中看到过慢慢结出的果实?”
我和同学们一起摇头,我们这些生活在大都市的孩子,怎么可能见过这种令人向往的情景,只有朱珠举起了右手,“倪老师,我见过。”
“你能形容一下吗?”倪老师的眼里有着无限的爱意,虽然那只是一个长辈式的爱,但却令我深深地向往,我有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举手,虽然我说不出花蕊中长出果实的情景,但我可以想象,而想象就是一幅最美好的图画,我后悔不已。
朱珠很有些自豪地站了起来,就像在朗诵一段抒情诗,“我妈妈在阳台上种了一棵红豆豆,它开白色的花,我仔细观察过那些白色的小花,很素静很幽雅,有一种少女含蓄的美,等那些白色的小花凋落后,就会从花蕊中长出一个个绿色的小豆豆,小豆豆长啊长,渐渐地从绿色变成浅黄色,再从浅黄色变成橘红色,最后,它就变成一棵彤红彤红的红豆豆了,红豆豆很美,因为它点缀了那盆绿色的叶子,还因为,它点缀了我家的居室。”
在朱珠讲述的过程中,倪老师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朱珠的身边,直到她说完,才以一种赞赏的目光盯着她说:“朱珠,你的进步真快,你的观察力也是一流的,我真为你骄傲。”
朱珠坐下,愉快地冲倪老师眨着眼,那种目光的交流,那种得到倪老师称赞后的快感,真希望能发生在我身上,可是,偏偏朱珠家种了一棵红豆豆,我们家曾经有那么大的房子,妈妈闲得那么无聊,为什么就没有想到种上一棵红豆豆呢?秀儿闲得整天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让她种一棵红豆豆呢?还有我,曾经每个周末回家都会感到一种折磨,感到一种无所事实,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种一棵红豆豆解闷呢?如果我有先知先觉的话,那么今天举手的将会是我,与倪老师有目光交流的会是我,得到倪老师赞美的还是我,可是,我没有先知先觉。我嫉妒地不去看朱珠的后脑勺,可心里却懊悔得什么似地。
倪老师又走回了讲台上,他的话意味深长,“其实朱珠已经把迟幕女人的形象给我们描绘出来了,她们就像朱珠所说的红豆豆,虽说红颜褪尽,但她仍会从凋谢的花蕊中结出同样美丽的果实,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美,就像一部经典的名著,经得起再三捧读,更像一杯泡过数次的香茗,耐得住再三品味,你只要仔细地观察这些可以做你们奶奶或是姥姥的女人,你就会发现,她们的美是非常含蓄的,内在的,只要她在你身边,她都会用美的韵味美的内涵来感动你,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感觉到?”
教室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大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似乎一下子从自己的奶奶姥姥身上发现了许多美丽的东西。
倪老师没有让我们回答,而是把话锋立刻转到了狄老师身上,“狄老师有个比你们小的孙女,狄老师的家境很富裕,照理说,她完全可以在家里安享天伦之乐,可是,她总想在有生之年把自己所学过的知识传授给更多的孩子,所以她不要报酬地来《汇丽》女中教英文,为了更形象更生动地讲好课,你们知道她曾在镜子前练过多少次?她有关节炎,有时腿发软没蹦好,还摔过几次跤,她已经不是年轻人了,摔倒了她总是爬不起来,是她儿子含着眼泪一次次地把她拉起来的,并劝她不要再出来讲课了,可是她不听,在英文课上仍旧会像个年轻人似地跳来蹦去,这一跳一蹦你们知道她得忍受多大的痛苦?”
教室里嘎然而止,大家被狄老师的故事感动了,我没有去看别人的表情,但我想大家的心情是和我一样的,有一种深深的悔疚,这种悔疚我通过眼神传给了倪老师。
倪老师并没有用批评的目光看我,他只是用一种很豁达的口气说:“也许狄老师的一跳一蹦并不具备艺术效应,但她的心灵是美丽的,因为心灵美丽,所以她的一举一动仍旧能够打动我们的心,否则,我们也不会喜欢去听她的课,对不对?”
我使劲地点头,使劲地眨眼睛,并且大声喊道:“对——”我要让倪老师知道,其实我是喜欢狄老师的,只是因为家里那些破事,所以才……
倪老师笑了,指了指门口,“如果你们不是言行不一致的话,那么就把狄老师喊回来吧。”
我立刻明白了倪老师的意思,我也猜到了狄老师就在门外,我不顾一切地站起身,冲着教室的门,用出毕生最大的嗓音喊起来:“狄——老——师——,您——回——来——吧——,我——错——了——!”
就像阿里巴巴喊芝麻开门那么灵验,教室的门瞬间就打开了,狄老师还是一身白地飘进教室,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她仍旧满面笑容,很歉疚地对我们说:“耽误大家的时间了,对不起,现在我们立刻开始讲课。”
倪老师悄悄地冲我挥了挥手,退出了教室,我的心快速地跳了一下,顿时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涌遍了全身,因为,倪老师是为我而来的,因为倪老师临走时只冲我一个人挥了手。
门被倪老师轻轻地带上了,倪老师的笑容定格在我的心里,我下意识地把它藏好,因为我不能辜负倪老师的期望,我会好好地去品味英语狄老师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