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第一堂课就是郝老师的数学课。
铃声响过,大家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了教室门口,我想,大家的心情与我是一样的,都处在一种极度的不安中,人人都提心吊胆地在等待着什么,谁也不知学校会如何处置我们这群无法无天的小女生。
教室里少有这种静谧,静得地上掉根针也能听见,大家都竖起耳朵倾听着门外。
终于,传来了嚓嚓的脚步声,那声音并不重,但敲在心上如同砸夯般,我的目光飞快地与桌前桌后几个同学打了个照面,然后一动不动地盯住了门,等待着那脚步声,我们不知道进来的人会是谁?也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命运是什么?
比我们想象的时间要短,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男人笑嘻嘻地走进来。
他是谁?新来的班主任?这么说郝老师真的被我们炒了鱿鱼?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又突然难过起来,我正要对白莉娜发泄一下自己的抑郁心情时,突然全班响起了一片惊喜的尖叫声:“倪老师!倪老师!”接着混乱的尖叫声渐渐变成了统一的呼喊声:“倪老师,倪老师……”
这就是倪老师?!一见钟情几个字我是在书上见过的,但我总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我总觉得人的感情是在生活中慢慢培养的,两个陌生人怎么会一见钟情呢?但今天我信了,因为在看到倪老师的刹那,我想我对他的的确确是一见钟情了!我只感到我的心跳在加快,我的呼吸有些急促,连我的手心也在变得潮热起来。我忍住了自己诸多的“不良反应”,偏过头看了一眼前桌的朱珠,我想一定是朱珠给倪老师打的电话,因为朱珠歪过头来冲我会意地一笑,然后继续冲倪老师使劲地摆动着双手。再看全班同学,大家都如同朱珠一般,举起双手朝倪老师拼命地摆着,就像一群追星族遇到了她们崇拜的明星。
倪老师的脸上带着久违的微笑,很有风度地朝大家摆摆手,摆完手便轻轻撩开西服前襟,把手抄进了裤兜里,哦——很酷的男人!他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有一种能够吸引所有女人的魅力,包括我们这些还没有成为女人的女孩子,我已经情不自禁地跟着全班同学向倪老师摆动起双手,嘴里也嘹亮地喊着:“倪老师,倪老师……”
倪老师的笑收敛得那么快,也就是眨眼的功夫,只见他收住笑靠在讲台的桌角,很正经地望着我们说:“任何事都得有个限度吧。”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我们的喊叫还是指我们对待郝老师的态度,所以我们自然而然地停止了喊叫,并一下子从座位上起来,涌到了他身边。
“你们真是一群敢言敢为的学生,居然炒了老师的鱿鱼,了不得啊!”
我看不出倪老师的表情是在表扬我们还是在批评我们,他的视线一一地扫过我们,最后停在我脸上,“你叫楚晓晓?是主谋?”
我脸红了,不自然地点点头。
“好一个侠肝义胆的女孩子!只因为要给梁雨打抱不平,就要炒掉郝老师?”倪老师的脸上有一些佩服的神色在闪动。
我不知道朱珠对倪老师说了些什么,但我绝没有从倪老师的口气中和脸色中看到讽刺的意味,于是我辩解道:“郝老师做的太过分了。”
立刻就有好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向倪老师告起状来,什么郝老师偏心眼啦,什么郝老师总是为难梁雨啦,什么郝老师太武断啦等等,直说得倪老师的眉头都皱成了川字,他歪着头问我:“郝老师是不是很偏爱你?”
我不置可否地点头。
然后倪老师又问梁雨:“郝老师为什么要为难你?”
梁雨先是摇头后又点头。
倪老师非常爽朗地笑起来,“其实道理说透了谁都明白,不仅仅是老师,一个母亲养了几个孩子都不能一视同仁,更何况作为几十个学生的老师了,那些学习好,学习自觉的学生是任何老师都喜欢的,偏心眼也是每一个老师都会有的,只看我们怎么去理解这种偏心眼了,对不对?”见梁雨不吭声儿,倪老师拍拍梁雨的肩,安慰地说:“如果是我,当我的老师去偏心另外一个学生时,我会把这种偏心当做一种动力来督促自己,我为什么不能得到老师的偏心?老师为什么总要为难我?显然,自己在某些方面不如那个受宠的学生,那么自己应该怎么办呢?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奋起努力,在各个方面发奋超过那个学生,如果你们有这种心态,我想你们就不会只看到老师的缺点了……”
我是受宠的一方,所以我不能对倪老师的言语下评论,我只能悄悄地观察着同学们对倪老师的态度,很奇怪的事,这话如果从郝老师嘴里说出,我想同学们一定是不爱听的,大家会把郝老师的话当成一种婆婆妈妈唠里唠叨的废话,当成一种偏心的托词,但从倪老师嘴里吐出,同学们却那么平和自然地接受了,大家不再叽喳个没完,只是静静地看着倪老师,眼里闪着聪慧的光,心有所悟地听着他把大道理一一地告诉我们。
“其实郝老师是个好老师,她曾被评为市优秀教师,她的许多学生都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她退休后有许多中学都想用高薪聘她,可她偏偏选择了咱们这所私立女中,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我们一起摇头,大人的心思我们怎么能够猜透。
倪老师的脸上露出了佩服的神色,并带着些许的神秘放低了声音说:“她觉得这里的女孩子们需要她,她希望能有更多的女孩子考上高中或重点高中。”
对郝老师的不满渐渐消失,我认为这样的老师是崇高的,我想大家也会这么认为,便悄悄地瞟了一眼其他同学,果不然,对郝老师的不满已经从大家的眼睛逃走了,呈现在同学们脸上的是一种愧疚的神色,其实我心里比任何人都难过,因为我是这次炒郝老师鱿鱼的主谋,于是我红着脸对倪老师说:“我错了。”
倪老师看看我,笑了,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说:“虽然郝老师的性格外向了一些,对同学们的偏爱与责备都挂在脸上,但她心里所想的都是希望你们能搞好学习,人人像楚晓晓一样,在学习上拔尖,在学习上有一股钻研的劲头。如果她不这么想,她就不会来我们这所私立女中了,对吗?”见我们一起点头,倪老师话锋一转,“难道这样的好老师你们也想炒她的鱿鱼吗?”
“倪老师,我真的错了。”我又做了一遍自我批评。
倪老师赞赏拍了拍我的头,问:“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其实我知道倪老师当我是女儿辈的学生,因为朱珠就总说她是倪老师的干女儿,虽说倪老师只比我们大了十多岁,但不知为什么,我和朱珠的感觉却是不同的,我对倪老师的好感是在迅速地增加着,一种来自心底的莫名的情感在悄悄涌动着,我对倪老师的一言一行敏感极了,在他的手离开我的头时,我甚至嗅到了来自他手上的味道,那是一股被烟浸袭过的味道,这味道在爸爸身上也有,但我并未在意过,可来自倪老师的身上,却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辛晓琪的那首歌曲——《味道》,当然,我不是在想,而是在看,我看着倪老师的笑,看着倪老师身上有款有形的西装,嗅着倪老师身上特有的男人味和手指间淡淡的烟草味,我不知不觉间就陶醉了,我想我是个早熟的女孩,我对倪老师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有一种一见钟情的感觉,还有一种盼望被爱的感觉,这几种感觉使我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悄悄地使劲嗅着倪老师身上的所有味道,那种自我陶醉的感觉渐渐从胸中往四肢上漫延。
是同学们起哄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陶醉,我猛地清醒,看到同学们脸上荡漾出灿烂的笑容跟着倪老师一起走出教室,我不知她们要去做什么。
“楚晓晓,你不想去么?你不想和同学们一起去把郝老师请回来么?”倪老师冲我眨眨眼提醒我。
天,如果不是理智在控制着我,我想我会不顾一切地扑进倪老师的怀里,我会撒娇让他带我去向郝老师陪罪,但是我紧咬着下唇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我使劲地点一下头,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倪老师,心想,只要他觉得我们应该做的,我都会努力地去做,或许,这就是倪老师的魅力所在吧。
我跟着同学们跑出了教室,我们诚心诚意地把郝老师又请回了教室。
出乎我们的意料,郝老师非常诚恳地向我们做了自我批评,发誓从此以后她绝不会偏心眼,她会在乎每一个同学的感受,她会对每一个同学负责。
而我和梁雨,在郝老师的感召下,我们也做了自我批评,我们也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辜负郝老师对我们的期望。
和郝老师的一场误会就这样被倪老师化解了,因为我的举动,因为倪老师那句话——侠肝义胆,同学们对我另眼相看起来,而我,也许是跌入了一场由自己安排的感情漩涡,我的一言一行也变得温柔起来,我终于有了一堆的朋友,我的感觉就像突然得到了一种死命想要的东西而又怕失去一样,我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和同学们的友谊,再也不想让它分离,同时,我也常常陷入一种美好的梦境中,辛晓琪的《味道》成了我嘴里天天必哼的小曲,尤其是那几句“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的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被我唱得成了“舍歌”,不是有国歌队歌校歌么,舍歌就是我们宿舍的歌曲,因为我会不厌其烦地把这几句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唱个没完,所以大家都学会了,只要我唱起第一句“想念你的笑”,立刻会响应起后几句来,且大家都像我一样感情十足、表情十足地齐唱起来,就像一个经过训练的小合唱队,常常引得别的宿舍的人疑惑地推开我们屋的门看个究竟,“疯了?”再不就是“要去哪里表演?”
我们宿舍的几个人会突然停下歌曲,冲着她们哈哈大乐,然后,在她们的不留意中,又突然亮开嗓门继续唱起来:“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
“一帮神经病!”门被来者给关上了,而我们却更加起劲地唱着,“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的烟草味道……”
如果没有家,如果我永远都住在学校里,我想我这一辈子会是个快乐的女孩,可是,家却给了我一个比失去友谊比失去那不存在的爱情还要大的打击,因为我家的战争已经到了白炽化的地步。
妈妈虽然爱着爸爸,但强烈的自尊又使她无法忍受爸爸每天在秀儿那里过夜的实事,她终于向爸爸提出了离婚。
在一个刮着西北风的日子,一纸判决书将爸爸妈妈分开了。我判给了妈妈,爸爸在外面给我和她妈妈买了一套二居室,大小件一应俱全,用爸爸的话说,算是对得起我们娘儿俩了。
当爸爸安排好我们的一切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爸爸并不魁梧的身子在冷风中变得越来越小的时候,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种生离死别的痛楚,我大声地叫着“爸爸——”,多么想留住爸爸渐渐远去的脚步,但一切都像无情的冷风一般,爸爸的心早已属于那个年轻漂亮的小保姆——秀儿,而在屋里哭成一团的妈妈就像一叶飘零的枯叶。
近一个月的日子,妈妈都在哭泣中度过,她仿佛老了十几岁,我也常常从妈妈对爸爸的抱怨中感受着妈妈的伤痛,我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悲痛劝着妈妈,“妈妈,别太伤心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给你争口气,气死爸爸。”
我恨爸爸,可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不管我多恨他,一种来自于血缘的亲情仍旧维系在我和他之间,我盼望每个星期能够见到他,盼望着能听到他那一声声“宝贝晓晓”的昵称,更盼望着能够得到来自于父亲的一个个亲吻,可是,为了妈妈,我强忍着不回他的家里去看他,我认为这就是对他离开我和妈妈的报复。说老实话,这种忍耐与压抑是痛苦的,我常常在上课时大脑溜号,就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那么喜欢去追忆曾有过的欢乐,且陶醉在自己的追忆中。
其实,爸爸也是爱我的,因为他会在周末我要离开学校时来偷偷看我,并让同学把他带给我的东西送给我。虽然我的骨子里爱着爸爸,可因为他负了妈妈,所以我根本不给他好脸子看,我或是假装没有看到他,故意仰着脑袋从他面前走过,或是翻着白眼把坚毅的小脑袋瓜一甩,故意给他一个冷冰冰的后脑勺,让他自己难过去。
当然,爸爸没有和我一般见识,他仍旧在周末来学校看我,仍旧带东西让同学帮他送给我,不管我对他的态度如何,他的脸上总会挂着失落的表情一动不动地在远处凝望着我。我知道我在爸爸心中的地位,我甚至经常被爸爸郁悒的眼神打动,想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中,向他撒娇,向他诉苦,痛骂他为什么要抛弃我和妈妈,但是,我总也忘不掉在冷风中渐渐变小的爸爸冰冷的身影,总也忘不掉在屋里哭成一团,像一叶飘零的枯叶般的妈妈,我恨爸爸!
人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血缘关系为什么如此容易化解亲人之间的矛盾?不管我如何恨爸爸,那次,当看到他固定地站在一个地方,沉默不语地抽完一支烟又一支烟,而他眼睛里的那层郁悒越积越多、越积越厚的时候,我终于被他的亲情瓦解了,我含着眼泪轻轻蹭到他面前,憋了好久才喊出爸爸二字。
而爸爸,他却是猛地把我搂进他的怀中,嘴里连续不断地喊着“晓晓,我的宝贝晓晓……”
我感到了爸爸对我的爱,我享受着爸爸给我的爱,可是这爱却如此的不完整,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完全拥有呢?我期望着能拥有爸爸所有的爱,而不是分给我和秀儿一人一半。就像那天突然冒出的要炒郝老师鱿鱼的想法一样,我又冒出了一个想法,我要让爸爸妈妈复婚,这样,我又能彻底地拥有爸爸妈妈的全部爱了。于是我问:“爸爸,你爱我对吗?”
爸爸的头点得就像鸡叨米,我笑了,用手指头抹去了快干透的眼泪又问:“如果爸爸真的爱我,那么你一定不想失去我对吗?”
爸爸眼里的郁悒不见了,他只是非常幸福地点头。
我立刻收回脸上的笑,表情变得异常严肃,“爸爸,如果你不想失去我,那么就和妈妈复婚吧。”
一提到妈妈,爸爸的表情就变得沉重起来,他轻拍着我的肩,为自己寻找着理由,“是你妈妈先提出离婚的。”
“可是,是你先与秀儿……”我不知该如何说他与秀儿的事,我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从书里看到的那些词汇,什么“同居”啦,“私情”啦,“发生关系”啦等等,我知道,哪个词从我嘴里冒出来都不雅观。我决定用“婚外恋”来批评爸爸的不是,只是没等我说出口来,爸爸就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眼睛里又盛满了郁悒,“晓晓,感情的事很难说清,不过为了你,爸爸可以试着与你妈妈复婚。”
“真的?”我已经全然不顾爸爸脸上的不自然神态,只复婚两个字就已经让我激动得灵魂都要出窍了,我一把抓住爸爸的手,兴奋地摇着:“爸爸,这是真的?你没有说谎?”
爸爸很费力地点头。
我已经不想去揣度爸爸此时的心境了,我只想快些回家,快些把这个喜讯告诉妈妈,我想,妈妈的心情会比我还要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