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亦亮钟二爷走到望海岩旁的官道上,便看到了那块又高又大的木牌。木牌上书有十四字:“官船泊地,民船不得泊靠,违者拿办!”木牌是耸在望海岩半坡上的,站在官道上看得清清爽爽。
钟二爷觉着有些怪。他吃不准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望海岩往日是个荒凉无人的所在,偶尔泊靠几条渔船,如今何以变成了官港?官家又何以会有这许多海船?进而,他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以为自己搞错了方向,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界上了。
然而,那熟悉的龙王庙却在官道正前方赫然耸着,庙前还有些进香男女的身影在空场地上晃动,龙王庙旁的车马店和饭铺,他也是认得的。
是清浦,确乎是清浦。他没弄错。
钟二爷定了定神,把肩上的破包袱耸了耸,又拖着疲软的双腿向清浦镇中走,走一程歇一歇。
钟二爷愤懑填胸,神情恍惚。钟二爷冤啊!钟二爷全家老小,铺号伙计,无一人参与作乱,柏大人却硬是不由分说,将他拿了,将他大儿子洪声处斩立决,还把他的商号封了,家产抄了!这哪还有天理?哪还有正义!这世道如此下去,还能有个好吗?钟二爷认定大清天朝将不得善终!钟二爷经过这场匪乱,把朝廷圣上和官府公人全看透了!
天可怜见,钟二爷终还算捡回了一条性命。柏大人调任清浦知县后,新任津口知县白老爷将他放了,使得他今日还能带着一口气返归故里。
沿着官道入得镇中,第一个迎头撞见的是“保济堂”的影子先生莫义德。
影子先生见到钟二爷,起先不敢认,几乎擦肩过去了,才又回头叫道:“这……这不是‘致隆’钟二爷吗?”
钟二爷迟钝地转过身子,木然地点点头。
“二爷,这……这是咋说的?咋……咋把您老拘了这么久?”
钟二爷讷讷地道:“老天爷瞎了眼!天……天理不公呀!”
影子先生连连应和道:“是喽!是喽!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钟二爷垂下头,转身要走,影子先生又把他拦住了:“二爷,您老这气色可不好哇!想必在牢狱中吃了不少苦头吧?啊?来,来,张开嘴,让我瞧瞧舌相。”
钟二爷真格张开了嘴。
“看看!看看!舌相不好哩!来!来!把手伸给我,我给您老看看脉相。”
钟二爷又像木偶似的,任由影子先生抓过自己的手腕。
“咂!咂!脉相也不好哇!二爷,您老得到我那儿好生瞧瞧了,您老得破费点银子啦,您老这病歪歪的身子哇,早已伤了元气,险哪!”
钟二爷不语。
那晚,钟二爷却没到“保济堂”找影子先生号脉瞧病。钟二爷在那晚跳海了,他是站在南寺坡上跳下去的,跳海的地方就是他道光二年迎候商号鸟船的地方,有人说,钟二爷是要到海里寻他的鸟船哩!
钟二爷真傻,如今的南寺坡哪还有什么商家的鸟船呢?望海岩下的荒凉所在都成了官船泊地,南寺坡又怎能不姓官呢?那汇在坡下海湾里的俱是官家运漕粮的平底沙船,南寺坡上的“致隆”、“春盛”、“南宝”、“天福”俱不复存在了,商号的铺面和货房也成了堆满漕粮的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