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着耶稣雕像的巨大的十字架横放在街市正中,十字架和耶稣雕像的身上都涂满了粪便,臭气熏人。教民们像羊群一样,被官府的牧人们赶来了,他们将一个个的从这十字架和耶稣像身上踏过去,借以显示自己和邪教一刀两断的决心。
李约翰牧师和杰克逊先生也被县衙的公差押来了——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大清天朝的官府都要让他们亲眼看看耶稣在天朝的下场,使得他们自此断了把邪教带入天朝的梦想!
这主意是津口知县柏钦若柏大人想出的。凌迟处斩了阮大成、杜天醒等八十三名匪贼的第三日,柏大人就想起了对洋毛子李约翰、杰克逊以及邪教之民的处置向题。柏大人是心慈手软的。他不愿再杀人了,他没有援引嘉庆二十年处治兰月旺牧师之定规,将邪教惑众的李约翰、杰克逊奏报朝廷处治斩刑。他亲赴巡抚衙门,拜见了抚台大人俞廉荣,将邪教案情节逐一呈报,最后提出了一个息事宁人的方案:令误入歧途的邪教教民具结悔过,不予处置,邪教祸首李约翰、杰克逊驱逐出境,以绝邪教患源。俞老大人对这方案极为欣赏,恩准施行。俞老大人也是有难言之苦的,他治下的府道州县半年之中匪乱频起,连连惊动京师朝廷,已难交待,如今再奏报一个邪教案,岂不是自讨苦吃吗?柏钦若知晓他的心事,愿意息事宁人,他自然也是愿意息事宁人的。
于是,便有了耶稣在天朝圣地受辱的一幕,这一幕既体现了天朝官府的宽厚,也体现了天朝官府的尊严。
为了将这无上的尊严深深嵌入洋毛子和邪教教民的记忆中,柏钦若柏大人在百忙之中身着官服,亲临臭气熏天的街市,监视教民们履行摒弃邪教的仪式。
柏大人忍着难闻的恶臭,在涂了黄粪的十字架旁边坐着,脸色威严,一身正气,仿佛一尊天朝塑出的神像。他身边站着七八个公差衙役,一个个也横眉竖眼,如下凡的凶神一般。洋毛子李约翰和杰克逊被几个公差扭着,跪在十字架的另一侧,布满蓬乱黄发的脑袋低低垂着,几乎触到了地上。街市西面,百十口惶恐不安的邪教教民一个个前胸贴着后背,垂首立着,似乎在悄悄做着最后的祈祷。街市东面,公差衙役们圈出了一片洁净的空地,等着接纳摒弃了邪教的天朝顺民。
清浦镇中万人空巷,围观盛况不亚于十月十八日的斩首凌迟,街市两头和街市两侧的店铺旁、屋顶上、大树上俱拥满了、蹲满了、挂满了人。
场面红火热烈而又庄严神圣。
远处,几面锣声在“咣咣”地响着,三四个音质音色各不相同的沙哑的喉咙在那里喊,此起彼伏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地传到了场内:
“老少爷们,都来看呀,官府为咱清浦风水宝地破邪了!”“咣!咣!”
“快看呀!快看呀!番洋邪魔被我朝张天师拿住了。”“咣!咣!”
“看李约翰、斩不死认罪伏法,看两个洋毛子脚踏魔体楼!”“咣!咣!”
……
天色很好。秋日的太阳懒懒地在当顶的空中吊着,正义的锣声震得懒散的太阳一颤一颤的。没有风,从耶稣身上散发出的臭气无法向更远的所在扩散,看热闹的人们和官府的公人们只得嗅着臭气,履行神圣的职责。
在威严的气氛造足之后,仪式开始了。
第一个走向十字架,向耶稣像发难的,是天朝义民影子先生莫义德。尽管莫义德几年前就自愿放弃对邪教的信仰了,可一听说官府要向邪教的魔头发难,还是极踊跃地参加了。他要再一次向官府证明自己的忠诚,借以补回丧失在义妇李香玉身上的信任。他这第一名是好不容易才争来的。被衙役公差们押到街市以后,他大胆地搅乱了队伍的秩序,硬是从队伍之中,钻到队伍之首,站到了所有邪教信徒的前面。守在队伍两旁的公差们都不理解他的一片忠心,有个生着一对三角眼的家伙见他在人群中乱挤,还打了他两拳头,他没和那可恶的家伙计较,他认定那家伙浅薄无知。
向耶稣像走去的时候,他没有一丝羞耻和愧疚,官府赐予他的胆量,使他产生了良好的感觉,他甚至认为,他不是以个人的身份,而是代表官府,代表整个大清朝廷向耶稣复仇的。他认定耶稣是官府和朝廷的仇人,而官府和朝廷的仇人,也就是他莫义德的仇人!官府和朝廷向来是不会错的。
吃过杖责的P股尚未痊愈,迈动脚步时,包裹着P股和大腿的布便不太友好地在伤口上磨,怪疼的。他忍了。他尽量不让那P股上的痛感爬到脸上,极力做出一副轻松自然的模样,一步步向可恶的耶稣面前走,纸一般单薄的身子挺得绷直,三根青筋支起的头颅扬得高高的,两眼恨恨地盯着躺在地上的耶稣像,眼瞳中放射出代表天朝的凶恶的光芒。
他踏到耶稣像上时,臭烘烘的粪便差一点将他滑倒。他踉跄了一下,一只脚踩在耶稣像的胸上,一只脚支撑着地面,两眼不由自主地往坐在一旁的柏大人脸上瞧。他在柏大人脸上瞧出了一丝不快,遂产生了重踏一回的渴望。
他又退了回去,干咳一声,想提醒柏大人注意到他的第二次忠诚。
柏大人显然注意到他的忠诚了,冷峻的眼光像钉子一样刺进了他皮肉中。
他踏着十字架的底端,从耶稣像的脚上,一点一点踩到了胸上、脑袋上。他在耶稣的脑袋上卖力地狠跺了两脚后,才带着一身臭气,两裤腿粪便,进入了天朝顺民的洁净地。
排在影子先生后面的教民们一个接一个地跨上了耶稣雕像的圣身。他们有的踩得英勇;有的踩得胆怯;有的踩得认真。八九十人踩过,涂在耶稣像身上的粪便全转移到大清顺良们的脚板上了,臭烘烘的气味开始从属于天朝的净地上生发出来。
天朝净地上的顺民们越来越多。
然而,邪魔地盘上也还有十余个不可救药的信徒在哭泣,在踌躇,他们不管公差、衙役们如何呵斥,硬是不愿向十字架靠近。这十余个信徒中,竟然还有三个妇人!
一直没有说话的柏大人看不下去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冷冷规劝道:
“你们不是具结悔过、发誓永生不信邪教吗?何以又这般凄惶?莫不是要反悔吗?若要反悔,本县绝不相强,统统拘回县衙以‘邪教惑众律’加等治罪!左右,与本县拿人!”
这一声“拿人”,当即说服了众信徒,又有七八个人往耶稣雕像上踩了。他们踩得很轻、很快,仿佛燕子点水一般,柏大人看着极不舒服,可也没说什么,也没有让他们将这神圣的仪式重演一回。
柏大人终归是宽宏大量的。
最后一个踩到耶稣像上的,是一个年约四十岁的妇人。这妇人的相貌并不出众,脸盘扁平,嘴巴很大,下巴很宽,可邪心却是出众的。她披头散发,着了魔似的哭,泪水像雨点一般不断从脸颊上落下,打湿了她的绣鞋、绸裙。她死活不愿往耶稣基督身上踩,公差们用刀逼她,她也不踩。
柏大人不愿把她拿入大狱,治她的罪。大人需要的不是押人,而是要完美无憾地体现大清天朝的威严和尊严。他不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而给天朝的尊严留下缺憾。
柏大人又一次站了起来,对那女人道:“邪教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使得你这妇人如此顽冥?一部邪书写得明明白白,邪魔耶稣乃西洋犹太蛮族的恶神,与我天朝臣民何干?我天朝乃世界中心,万国首邦;我天朝礼义尽善尽美,源远流长;我天朝百姓乃炎黄子孙,世代相传,千古不灭,何须那邪魔的魔法来佑护?”
那妇人只是饮泣,并不答言。
柏大人又真挚动人地道:“见你如此顽冥,本县倒想起一个义妇,这义妇也是清浦人氏,唤做李香玉,她卖身尽孝,崇尚礼义,宁可饿死,不反朝廷,不坏那三从四德,实在令本县感佩!若是你以这信奉邪教的一片痴心,换作忠孝节义的贞德,则必会像那义妇李香玉一样,成为后世之楷模。”
见那妇人还不言语,柏大人又道:“快过去吧,官府不会与你为难的!本县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解救你们,使得你们迷途知返,绝无别的意思。如若你一味抗拒,本县也只得按律行事,治你的罪了,可本县实在不想这样做的啊!”
不知是柏大人的恳切陈词打动了她,还是按律治罪的威吓打动了她,她终于颤巍巍地迈动着三寸金莲,怯怯地向十字架、向耶稣雕像面前走了。
三寸金莲踩到耶稣像上时,她感到脚下软软的,绵绵的,耶稣的身子仿佛不是木头的,而是血肉凝结而成的。她看到了耶稣歪在一边的痛苦的面孔,她看到耶稣睁眼了,耶稣的眼皮在动,他那充满智慧光芒的眼睛像两颗明亮的星,骤然间,两颗星又变成两轮耀眼的太阳,那太阳光芒四射,刺得她浑身颤栗不止。她惊呆了,想赶快从他头上跨过去,可就在她一只脚落地的时候,耶稣在十字架上挣扎起来。她听到耶稣在用苍凉的声音说:“吾将用火,用剑,用瘟疫,用海水,用天塌地陷来惩罚尔等!吾将使东方这块野蛮的土地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先行沉入永恒的地狱!不尊吾的名为圣的人们,辱我圣体的人们,吾将把你们钉在耻辱柱上,使你们永世不得赦免……”
这声音犹如洪钟,犹如炸雷,轰轰然在她耳边响着,她吓得乱喊乱叫,手舞足蹈,继而,一头栽到一个公差脚下,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仪式在微带哀伤的气氛中结束。
清浦的邪教教徒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大清天朝的顺民。
最后,柏钦若柏大人用平静的声调对聚在四周的清浦顺民们讲述了一通圣上的圣明,官府的清正,东方古老文明传统的伟大和完美,郑重申明:今日误入魔道的邪教教徒概不追究,但,嗣后,谁若再敢把番洋邪教带入清浦、津口,谁敢再入魔门,津口官府决不宽恕,一律按雍正七年之定规,依“邪教惑众律”加等治罪。
柏钦若喝令将英吉利国的两个洋人押赴临江府,由临江府出具文告,将其驱逐出境。
不料,两个衙役揪起跪在地上的李约翰时,才发现李约翰已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