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画家。他对她说,在我还没有认识你的时候。
她嗯了一声。他正在她住的屋子里面。屋里挺简陋,东西堆得杂七杂八,就像是给一个粗疏的单身汉住的。让人略略感到惊讶的是,屋里有一种喧宾夺主的意味:一大束的叶梗长刺的金色小菊,它们被插在一只深蓝色的瓶子里面。枝、叶与花都没有被修剪过,正疯狂而又简单地开着,既像一个放荡无耻的少妇,又让人想起一系列局促的手势(模糊不清)、暗暗的惊慌和昏昏沉沉的爱恋(一种对于羞涩的解释)。
我画了许多画,在我认识你以后与在此之前。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们都听到了窗外的雨声。它给人一种规则而富有层次的质感。仿佛雨是灰色的,一种中性色调,非常冷静,边缘有些延伸,中部却是下沉的姿态。
那天也下雨。我见到你的那天,整个广场都在下雨。他继续往下说道。
当然。她笑了笑,瞬间便陷入了冥想之中:是的,总是这样,下雨总是常事。人们撑着伞在街上走来走去,情侣们在倾斜的伞面下面接吻、抚爱。而南方的屋檐总是黑瓦斜面的,到处都是不宽的河道,积了水,然后再流到更宽阔一些的河里去。但没有人知道那些雨水最终归结何处,在这个城市里,河道幽深,纵横交错,充满了暧昧的无法言明的气息。但确实再也没有比下雨更平常的事情了。到了暮春,到处都是植物青涩的香味,香味也泡在水汽里面,让人有一种沉沉的愿意陷下去的感觉。
她坐在他的身边。因为屋里充满了下午的阴翳与雨色,这便使得他们的对话有了一种睡眠般的色彩。
我离开你以后,画了很多画。他说,这个城市的雨里面存在着一种秘密,他说:我一下子就发现了这个,我在广场上撑着伞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
房间里的床很大,他半躺在床上,穿了一件看不清颜色的睡衣,嘴里正抽着一支烟。他继续说道:雨水打湿了很多东西,吸足了水份以后,它们往往就显得很沉重。它们吸引着我。
接着,他用了一个非常俗套的词语,他说:我对你一见钟情。
在短暂的非常具有韵味的沉默过后,她忽然这样说道:
你去过很多城市。
他点点头。
在那些城市里,你有过很多女人。她的声音平静得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停顿了一下:是的,有过。他说。
后来,有一天,你就到南方来了。
我很孤独。
你到南方来的那天,我正站在广场上。
是的,你站在广场上。一个人。看上去还有点忧郁。
那天广场上没有人放风筝,正下着雨,风向飘忽不定。所有的栏杆、屋面都被雨水打湿了。就在这个时候,你朝我走了过来。你走得很慢,你是一个知道在什么城市就使用什么步伐的男人,就如同知道什么样的身体适合于你。你具有这种天赋。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了。这可真是糟糕。我站在广场上,听着你的脚步声。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另外的一次初遇,别人的初遇。一个法国小姑娘,在带雾而又炎热的阳光下,在湄公河的渡船上,初次见到了她的中国情人。我知道有些事情如果改换地域、气候甚至每日重复的时间,便会具有天壤之别,如果我生在热带,那些肉眼无法触及的气息围绕着我,那些非洲原野,热带森林,沼泽地里的黑豹,野牛,淡蓝色的马群,如果它们围绕着我,我将会变成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它们将会把我体内的一些细胞像细菌战一样地成千倍、成万倍地膨胀,再膨胀。但在江南,则远非如此,你应该知道,江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应该知道,江南的雨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它们能够掩饰一切。所以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我听着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应该知道,江南的雨是具有一种特别细微的对于声音的辨别能力的。就像人们在做爱时听到的那种声音。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