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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豹

  阿三八岁那年第一次去了松鹤楼。

  小周老师到长风一小来了,所以牛天镇要请客。牛天镇歪着他的平顶头说:去松鹤楼吧。大家就到松鹤楼来了。后来阿三才知道,到松鹤楼是因为那里有松鼠桂鱼吃,松鹤楼的松鼠桂鱼是最好的。但阿三不知道,为什么牛天镇一定要请客。牛天镇是长风一小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头发很短,人很高,平时一直板着那张长长的马脸。阿三搞不明白,这样一个人会与那种甜腻红稠的鱼类有什么关系。

  小周老师不太愿意去。小周老师红着脸说,她身体不太好,有点累了。她说还是大家去吧,她就不去了。这样的借口,就连阿三听着也觉得没有什么力量。谁都知道小周老师一定得去,因为是牛天镇请客。牛天镇从来不轻易请客,有时候也请,是在长风一小的小食堂里。牛天镇从来都没有请别人吃过松鼠桂鱼,更不要说是松鹤楼的松鼠桂鱼。

  那天小周老师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衣服。阿三觉得小周老师很好看。阿三看到小周老师的第一天就说了:你真好看。她这样说着,把小周老师说红了脸。经常会红脸的小周老师去松鹤楼以前,不知怎么的就把阿三叫了过去:阿三,你陪我去吧。这样阿三也就去松鹤楼了,吃到了那种又甜又腻的松鼠桂鱼。

  小周老师来长风一小的第三天,阿三告诉了她一件事情。

  阿三说:你知道操场围墙的后面是什么地方吗?

  是动物园。还没等小周老师回答,阿三就又接着往下说了:有时候,没有风,还可以听见狮子和老虎的叫声呢。

  确实有狮子和老虎。虽然是五月,经常下着雨,却还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些。但还有些事情,阿三觉得是奇怪的,不太能解释的。比如说,在对小周老师讲动物园、讲狮子与老虎的时候,总是会感到害怕。无以名状的害怕。尽管是在白天,日头很好,操场上牛天镇铁板着脸看学生们跑来跑去,然后大家做一种木头人一样的广播操,满头出汗,还是免不了会这样。讲着讲着,阿三突然会觉得,那些庞然大物,就在不经意之间,悄然挣脱了牢笼。它们随时都会翻墙而过,用那些只属于动物的眼睛看着你,即使不扑上来,你也会被吓个半死。

  在长风一小,阿三还经常能闻到一种气味。可能是操场旁边小花坛里的土味,也可能是雨,阿三甚至还怀疑是隔墙动物身上的气味。阿三把这种想法告诉过大建民。大建民是阿三的邻居,也在长风一小上学。大建民在夏天总是光着脚走路,他喜欢杀小动物,比如说把一条蚯蚓砍成几段。大建民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要是这条河里有鳄鱼就好了!为此阿三常常感到莫名其妙,阿三觉得大建民的脑子有时候有点问题,但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想象力。但是,当他们谈论到长风一小的那种气味时,大建民的回答却让阿三大吃一惊。大建民想都没想,转了下头,说:那是牛天镇的脚臭。

  阿三没有想到大建民的回答竟然会这样现实。既然谁都没法证实牛天镇究竟有没有脚臭,那就只能理解为大建民对牛天镇有成见,说得再简单些,就是大建民不喜欢牛天镇。牛天镇凶,牛天镇总是板着脸,牛天镇有时候声嘶力竭地训话,牛天镇傍晚时在学校里幽灵一样地走动,牛天镇没有请大建民吃松鹤楼的松鼠桂鱼。阿三想了又想,暂时总结出了以上这些大建民不喜欢牛天镇的原因。

  阿三去过几次学校围墙后面的那个动物园。有一次是和大建民一起去的。因为阿三丢了一只猫,那只小黄猫不知道怎么就跑丢了,阿三找,大建民也帮着找。找到最后,大建民一拍脑袋,大建民说它一定是跑到动物园里去了,它从人那里跑出来,它不想和人呆在一起,还能到哪里去呢,只能去动物园。阿三歪着头想想,觉得大建民讲得蛮有道理,就跟着去了动物园。

  他们是从学校西墙那里出去的。操场那里的那堵墙是北墙,北墙很高,翻过了北墙,外面就是动物园了。但阿三说她肯定是翻不过去的,不要讲阿三,就连大建民也翻不过去。这样两人就决定从西墙那里走。从西墙的边门出去,外面是一条巷子,巷子快走到头的时候,前面出现了很浅的小池塘,池塘旁边有片毛竹林。动物园就在毛竹林的深处。站在毛竹林的这边就能听到一种鸟的叫声了。尖利的,像阿三铅笔盒里的刀片一样的。

  快要走到那片池塘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那群游行的人。那时候街上经常能看到这种游行的人群。有时候人多些。有时候人少些。他们手臂上缠着红布,神情很激动。阿三听到里面还有人在唱歌,听不清在唱什么,但阿三觉得这人的声音很好听,比那些叫喊着的人要好听。即使唱的和说的是同一种内容,阿三也觉得唱的要比喊的好听些。

  倒是大建民睁大眼睛盯着那群人。大建民说那只猫会不会被他们偷走了,或者就在他们里面。

  阿三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阿三说那是一只非常胆小的猫,一向是怕人的,它从来都不和这么多人在一起。它总是胆怯害怕,见了生人就会逃走。阿三说要是猫也会哭的话,要是它见了这么多人闹哄哄地走来走去,早就要吓得哭出来了。

  大建民想了想,抓了抓头皮,忽然说,其实还有一个人也会哭出来的。

  阿三连忙问:是谁?

  小周老师。

  大建民说,大建民说这话的时候,样子还有些神秘兮兮的。

  小周老师来后的头几个月总是下雨。下个不停,怎么也止不住。这种日子大建民常常就满脸沮丧,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就像瘟掉了似的。唯一能够使他对下雨产生些好感的,是一种幻想。在大建民的幻想里,如果雨很大,西墙外面小池塘里的水就会满起来,水多了,或许有哪天就能在里面发现一条鳄鱼。鳄鱼张大了嘴巴,身上疙疙瘩瘩的,看上去很凶。大建民总是突发奇想,大建民总是神思恍惚,大建民总是希望生活里能够出现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而这样的人常常是有敏锐的观察力的。

  有些事情就是大建民告诉阿三听的。

  大建民说牛天镇最近总是怪怪的,要多怪就有多怪。牛天镇穿新衣服啦!你注意到了吗?大建民问。

  阿三摇摇头。

  大建民又说:牛天镇是很少穿新衣服的。他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穿新衣服了,但是前些天,他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外套,不是暗藏青,蛮鲜亮的。里面还有件新衬衫──

  说到这里,大建民颇为得意地往地上吐了口痰,大建民说:那件新衬衫的领子是藏在里面的,但还是能看见。别人看不见,我能看见。大建民说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大建民的眼睛。

  阿三倒是信了。阿三很认真地看了一眼大建民。点点头。

  大建民还说了牛天镇散步的事。大建民说黄昏的时候牛天镇常在学校里散步。有时候在操场上。有时候在小树林里。大建民说他孤零零的,像个鬼魂。你看见过鬼魂吗?大建民突然朝着阿三举起两只手,做了个鬼脸。

  牛天镇就是这样的,大建民说:像鬼魂一样的。说到这里,大建民突然使劲地往喉咙里咽了口唾沫,又接着往下讲:

  但是那天,事情就奇怪了。那天下午他们革命委员会开会,好多老师都去了。牛天镇发言。牛天镇说我们要警惕阶级敌人的新动向;说毛主席教导我们的,百炼才能成钢呵!但牛天镇没说几句就停住了,突然没劲了似的。他说大家学习语录吧。大家就学习语录。牛天镇又说大家讨论讨论吧。大家就讨论讨论。然后就散了。散了以后牛天镇一个人在教室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有两个流鼻涕的小孩子走过去。隔壁班的班主任带着一长溜学生上街了。围墙外面一只狼在叫。没有其他的声音。没有其他的声音所以这些声音就明显了。牛天镇的一只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另一只手。他一直从教室窗户那里探头往外面看。又过了会儿,下雨了。不知道有谁在敲钟,不是学校里的钟,学校里的钟老早就没有人敲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钟,一下,两下,三下,敲了五下。停住了。有个人影从牛天镇的窗前走过,一闪眼就过去了。牛天镇却飞一样地追出去了。

  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大建民到此嘎然而止,有点得意地看着阿三。

  阿三想了想。她没有马上回答,但阿三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什么。因为就在刚才,她突然想起了那天中午,想起了那条松鼠桂鱼的事情。

  整个雨季中,只有一件事情是真正让阿三和大建民感到兴奋的。

  动物园新来了头豹子。

  是头母豹。毛皮非常漂亮,漂亮得让大建民在豹笼前面欢蹦乱跳。大建民说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样漂亮的豹子。在太阳下面都闪起光来啦。要流下油来啦。就像魔术师手里的金棒。大建民说这只豹子毛皮的颜色与花纹还让他想起了鳄鱼。

  阿三嘟起嘴。阿三说随便怎么讲,豹子的毛皮与鳄鱼是完全不一样的,非但完全不一样,甚至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但大建民理也不理阿三,大建民一看到那只豹子就迷上它了,他朝豹笼里面扔了一小根树枝,然后就两手撑住下巴,傻乎乎地盯着那只豹子看。

  一看就看出了问题。大建民说这只豹子的肚子里有小豹子了。阿三来了兴致,说是吗是吗,也跑到豹笼前面看。果然是这样,豹子的肚子有些往下垂,还不明显,要细看才能看出来,但那个圆润的弧形已经存在了,肚子上的皮肤撑开来,显出了弹性与光泽。

  阿三深吸一口气,说是呀是呀真有小豹子了,有小豹子了这多么好呵。但紧接着,阿三也发现了问题。阿三说这是一只忧伤的母豹,她有心思,不开心。大建民不相信,大建民撇撇嘴,说只有小姑娘才会这样想的,只有小姑娘才会想这种无聊的问题。大建民看了眼阿三,说:这都是因为你丢了那只小黄猫的缘故。但阿三还是坚持,阿三坚持说这是只忧伤的母豹,她还说男孩子是不懂这些的,是看不出来这些的。

  从动物园回来后,阿三就去找小周老师,对她讲了豹子的事情。阿三没想到小周老师也很感兴趣。阿三原来是想问小周老师一些关于豹子的事情的,结果倒是小周老师问了她很多东西。阿三感到有点疑惑。但有一件事情阿三还是对小周老师说了,她说她和大建民都很喜欢那只新来的豹子,她说她看着那只豹子的眼睛,觉得那是只忧伤的母豹,但大建民不同意。

  小周老师仔细地听了,还笑了笑,小周老师说:在书上,传说豹子在充足的睡眠后,会发出甜美的叫声,而身上弥漫着诱惑一切雌性雄性动物的芬芳,这种芬芳是各种花朵和蓓蕾的总和。

  小周老师没有说豹子忧伤不忧伤的问题。

  现在大建民每天都去动物园。大建民不说阿三也知道,他是去看那只豹子。有时候人要是喜欢上一样东西是没有道理的;大建民不相信那只豹子很忧伤也是没有道理的。但不管怎样,大建民现在变得快活起来了。他甚至再也不想鳄鱼之类的事情了。

  大建民会把他在动物园里看到的事情告诉阿三。大建民说这两天他观察了豹子和老虎,有时候会忽然觉得它们很相像,简直就像是同一种动物。但走起路来就不一样了,“豹子的脚步就像树叶在地上擦过去,比老虎轻柔,也比老虎狡滑。”大建民还说他认识了那只母豹的饲养员,是个头发有些鬈的小伙子,姓潘,大家都叫他豹子小潘。

  现在阿三除了能经常听到关于那只豹子的事情,还能不时知道豹子小潘的情况了。有一次大建民说他突然发现豹子小潘的眼睛很奇怪,大建民说他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它随时都会改变颜色。光线变化它也变化,心情变了,它也跟着改变。有时候,这双眼睛是灰色的,有时候灰黑,或者褐色,更多的时候则是夜幕一样的黑色。

  阿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阿三说真有这样的事吗,那可真是一件怪事呀。阿三又说,今天小周老师上课时倒也讲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是一个聋子的事情。说有个女人,叫一个很怪的名字。就是这个女人,后来变聋了。她听不见,但能看人的嘴形分辨声音。她说:请你们要讲真话,只有讲真话,我才能看懂,否则我就无法分辨你们的声音。

  阿三问大建民:真会有这样的事情吗,说真话就能看出来,说假话就看不出来?大建民摇头说他也不知道。大建民说有些大人讲的话他是搞不清楚的,他从来就搞不清楚这些,而且现在越来越搞不清楚了。大建民说他只知道一些最简单的事情,比如说牛天镇坏,小周老师好,而豹子小潘非常喜欢那只怀了小豹子的母豹,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阿三眨眨眼睛,说是吗,阿三又眨眨眼睛,说今天听小周老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她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那只走丢的小黄猫,那样胆小害怕的一只猫,见了生人就要逃走的,别人伸出一只手指碰碰她,就是一次伤害。

  还没等阿三说完,大建民嘴里发出嗤的一声,大建民说,他看着豹子小潘眼睛的时候倒是也想起了一样东西,不过不是动物,是一个人。大建民说他突然就想起牛天镇来了。阿三连忙问他为什么,怎么会想起的。大建民抓抓头皮,说就是突然想起来了,但不知道怎么会想起来的。这让阿三感到很失望。

  然而,有一天,大建民从动物园回来后告诉了阿三一件事情,大建民对阿三说:今天在动物园里,他看到小周老师和豹子小潘亲嘴了。

  牛天镇今天又骂了人。骂得人浑身发抖,后来他自己也抖起来了。骂完人后牛天镇别转身去点火抽烟,火没有点着,牛天镇的手也在发抖。牛天镇啪的一下掐断手里的烟,扔在地上,就走出去了。牛天镇迎面遇上几个革命委员会的委员,牛天镇高声地叫了一句,乍听起来还是像骂人,仔细分辨,是句口号。大家愣了愣,跟着叫了一句,听上去也像是在骂人。

  大建民他们几个偷偷地在下面说:牛天镇今天像个疯子。

  又有人说:不,动物,隔壁动物园里的动物。

  大家偷偷摸摸地说,说着说着大建民就乐了,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快乐起来的大建民一把拖过阿三,悄悄地跟在牛天镇的后面。

  牛天镇在学校里走了一圈,就出去了。牛天镇走的是大门。牛天镇从长风一小的大门出去,就上了大街了。

  街上很荒凉。

  牛天镇在前面走,阿三和大建民在后面跟。街上没有什么人,五月的大街的中午竟然会这样荒凉,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阿三心里忽然有些紧张,阿三伸出手,牵住了大建民的衣角。

  头发很短人很高、平时一直板着脸的牛天镇急匆匆地要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看得出母豹很忧伤的阿三不知道,看不出母豹很忧伤的大建民也不知道。但其他的事情还是这样进行着,还是牛天镇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跟。牛天镇快,他们也快,牛天镇慢,他们就跟着慢。

  牛天镇在沧浪亭前的一排石凳那里停了下来。一根柳条从牛天镇的鼻尖擦过。一定是痒痒的,但牛天镇没有察觉。牛天镇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火,点了几下却还是没有点着。牛天镇的手还是在发抖,已经骂完人、离开长风一小的牛天镇却还在双手发抖。没有人搞得清楚这种奇怪的事情。牛天镇又往前面走了,牛天镇又把手里的烟扔掉了,牛天镇不在乎这个。他走到观前街那里去了。他在观前街口的一家小店铺那里停了下来。是一家卖丝绸围巾的店铺。牛天镇走进去。过了一会儿,牛天镇两只手拿了两条围巾出来了。

  一只手上是淡蓝色的,另一只则是深蓝色的。

  松鹤楼的地板油腻腻的。阿三差点摔了一跤,幸亏被大建民一把拉住了。阿三说我们不能跟着牛天镇进去了,因为我们没有钱,不能点菜吃。大建民得意洋洋地说他有钱,大建民说去年他老爸把他的压岁钱没收了,但昨天他又从抽屉底下偷了出来。大建民说我们可以省一点,光点一个青菜和豆腐。阿三就笑了,阿三说松鹤楼里可没有青菜豆腐,阿三说她到松鹤楼来吃过,这里最好吃的菜是松鼠桂鱼。

  牛天镇果然就点了松鼠桂鱼。

  牛天镇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他使劲地朝着窗外看,头快要把窗玻璃都挤碎了。服务员倒是不在乎这些。她们穿着滑腻腻油渍渍的白色大褂,像个滑冰运动的初学者,在店堂里快速而僵硬地穿行。她们尖利的声音穿过闹哄哄的厨房,在巨大空落的店堂里回响。她们给坐在角落阴影里的阿三和大建民送来了米饭和榨菜肉丝汤。她们的部分手指浸在了榨菜汤里,临上桌时,又四面摇晃,溢出了部分。但不管怎样,阿三和大建民还是吃得很香。特别是大建民,他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了。

  穿着蓝色衣服的小周老师几乎是和那盆血肉模糊的松鼠桂鱼同时出现在松鹤楼二楼餐厅里的。

  小周老师在楼梯口站了大约两秒钟。她有点胆怯地朝店堂里看,她张望的那种样子与其说是希望看到什么,倒不如说是希望什么都看不到。然而,不容分说的是,牛天镇箭一样地从座位上蹿了出来。

  小周老师和松鼠桂鱼一起上了桌。松鼠桂鱼放在了桌上,小周老师则坐在了桌边。牛天镇给小周老师夹了块红乎乎金灿灿的鱼肉,是鱼鳃上的那块;牛天镇又从一个盆子里舀了勺虾仁,放在了小周老师的盆子里;牛天镇朝着小周老师笑;牛天镇最后从口袋里拿出两条围巾:一条淡蓝,一条深蓝。小周老师却没有什么动静。她看了看那块鱼鳃上的肉,看了看那勺虾仁,又看了看牛天镇的笑。小周老师的目光在那两条蓝色围巾上停留了较长的时间,不过,这较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之后,小周老师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开始说话。

  话说得很轻。阿三和大建民竖直了耳朵还是难以听清。阿三就忽然想起了小周老师讲的那个故事。开始看嘴形。不过大建民不同意。大建民说小周老师的嘴形还好分辨,牛天镇的就肯定没法分辨了。阿三不同意。于是两人就一起看。看着看着还真的看出来了。不仅仅是小周老师的,甚至还有牛天镇的了。

  先是小周老师开始说的,我已经吃过了,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牛天镇说,那就再吃点,这里的松鼠桂鱼很好,又焦又黄,又甜又脆;我真的已经吃过了,不想再吃了;吃过了也可以再吃一点的,你看,你喜欢吃松鼠桂鱼,我就点了松鼠桂鱼,这是今天最大的一条,眼睛还突在那里,你看,还有这围巾;围巾很好看;蓝色的,你老是穿蓝色的衣服,我就挑了蓝色的,一条深蓝一条浅蓝;谢谢你,不过围巾我也已经有了,我有了围巾,也已经吃过了饭,除了围巾和吃饭,你还有其他的事情吗;你吃一点松鼠桂鱼吧;要是没有其他事情,那么我现在想走了;你不能走,你要留下来;为什么我不能走而要留下来,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情;确实没有什么道理,这是很奇怪的事情,我以前从来都没有碰到过这样奇怪的事情,真是再奇怪也没有了;我真的要走了,不管有没有人替你吃掉这条松鼠桂鱼,我都要走了,我现在突然感到有点害怕了,真的,我害怕;我也害怕,我简直害怕极了。

  阿三和大建民一边看一边听,直到看得张大了嘴巴。大建民说牛天镇绝对不可能说这样的话,比如说害怕呵,比如说奇怪呵,牛天镇从来是穷凶极恶的,牛天镇就像一条狼。所以大建民说刚才一定是看嘴形看错了。可阿三讲嘴形说明他就是这样讲的,如果他说的是假话,那么在嘴形与嘴形之间是无法连贯起来的。嘴形表现了他平时没有说出来的话,所以是真实的。大建民想说他不懂得什么叫真实,但听阿三执意这样讲,大建民就不说什么了。但阿三还在继续往下说,阿三还说,她发现牛天镇的眼睛在看着小周老师的一瞬间是蔚蓝色的,而且他刚才又说了一句话,他说他其实很想对着小周老师跪下,他还想把心掏出来。红通通的一颗心。

  大建民把耳朵捂起来了。大建民把眼睛都闭上了。大建民说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到。大建民说他妈的这事情可真离奇,他明明看到牛天镇和小周老师什么都没说,两个人一口接着一口把那条美味得让人掉口水的松鼠桂鱼吃掉了。他们其实什么都没说。说个狗屁。大建民说,即使牛天镇的心真的掏出来也一定是黑色的,红个狗屁。大建民又说。

  阿三不理大建民。阿三和大建民重新走在大街上时天上又下雨了。地上湿了,成了深色。阿三说她刚才看到牛天镇哭了,阿三说她真的看到牛天镇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大建民说他不相信,只要大建民说了不相信就没法再让他相信了,就像大建民永远都不相信那只怀孕的母豹是只忧伤的母豹一样。

  两个人在街上走着。因为下雨了街上就更显得荒凉。阿三说她的小黄猫就是在这样荒凉的时候丢掉的。大建民也有点闷闷不乐,从鼻子里哦了一下。阿三接着说她掉了一只猫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和刚才牛天镇一样的,也很伤心,也想哭,还想把心掏出来。大建民就忍不住了,骂了句放屁。

  大建民还说了阿三爱憎不分明。

  到了夏天,长风一小的课变得更加断断续续起来。谁都搞不清楚这是什么道理。至少阿三和大建民不知道。他们两手托腮,站在窗台前面看天。天是灰蓝色的,既不像豹子小潘看小周老师时的眼睛,也不像牛天镇看小周老师时的眼睛。天晓得像什么东西。然而,雨却下得更大,还有栀子花的香气,都泡在了水里。大建民说他不喜欢栀子花的香味,他用手扇着鼻子两边的空气,说难闻死了,妖里妖气的。于是就还是跑到动物园去。回来的时候,他对阿三说,动物园里那只豹子的肚子更大了,大得快要掉下来了,就像树上的苹果一样。

  这天黄昏,雨停了会儿。阿三站在学校的小花坛旁边看里面的蝴蝶花。小周老师忽然就走过来了。小周老师走得飞快,经过阿三身边时,她突然一把拉住了阿三的手。

  阿三,跟我走。小周老师轻声说。

  阿三吓了一跳。

  小周老师的手软软的,香香的,略微还有些汗津津。像是在水里泡过的,也像在栀子花瓣里浸过的。拉着小周老师的手,阿三觉得很舒服。但阿三不知道小周老师要到哪里去。天暗下来了,虽然是夏天,但白天没有出过太阳,天还是很容易就暗下来的。也没有晚霞。阿三偷偷地抬起眼睛看小周老师。因为走得快,小周老师显得有些喘息,脸上还泛出些红晕。但阿三惊奇地发现:小周老师的眼睛竟然是蔚蓝色的,非常非常纯净的蔚蓝!

  阿三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松籽糖,放进嘴里。阿三用的是没被小周老师抓着的那只手。被抓着的那只手已经觉得有些疼痛了。小周老师用了很大的气力。阿三不知道小周老师为什么要用那样大的气力,也不知道小周老师哪里来的那样大的气力。小周老师一边向前走,一边朝后面张望。张望一下,又张望一下。阿三很想问问小周老师要把她带到哪里去,话都到嘴边了,又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小周老师走得实在太快了,几乎像一阵风。阿三开始时还能跟上,后来就像是被她拽在手里的小动物,飘起来了,没有重量了。

  小周老师把阿三带去的地方正是那个动物园。

  阿三已经好几个月没来动物园了。忽然就觉得有些陌生起来。首先是杂草,到处都是杂草,长到阿三的小腿肚那里。然后则是动物的叫声。很久以后,阿三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动物园里显得特别安静。那些熟悉的声音:老虎,狮子,鹿,蠕动盘缠的蛇,还有凌空飞过的杂色的鸟,这些声音忽然都消失不见了,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阿三拉着小周老师的手,走过那些长到小腿肚那里的杂草丛,有些草的边缘是柔软的,因为下雨,有些发蔫,却又油绿得发亮,还有一些则是毛糙粗砺的,摩擦着她们赤裸的肌肤。就这样走向那只巨大的豹笼的时候,天已经非常非常的暗了,只在地表的遥远处有些蛋青似的亮光。所以,她们这样踏过杂草走向动物园深处那只豹笼的时候,在阿三的眼里,整个世界忽然之间就简化成了这样一种事物:一只豹笼。

  悬挂在荒芜草丛深处的巨大而又忧伤的豹笼。

  小周老师对阿三说,今天晚上动物园的这只母豹就要临产了。小周老师略微红了红脸,又接着往下讲,小周老师说这只豹子的饲养员小潘现在还在参加一个群众大会。他们不让他跑开,就是豹子要生了也不让他跑开。跑开了是会有罪的。所以他还要过一会儿才能过来。而现在就她小周老师和阿三在这里观察这只豹子,如果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就马上去告诉小潘。小周老师还说,是因为知道阿三很喜欢这只豹子才叫她来的,本来还想叫上大建民,但这个调皮蛋今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阿三点点头,非常小心地点点头。

  动物园里可真静呵,静得阿三连点头也只敢小心翼翼的。走路也像一只夜间的小狐狸。直到现在,阿三才突然发现,晚上的动物园和白天是完全不同的。无与伦比的不同。黑夜很容易就让人产生一种浑然一体的感觉。特别是那些笼子,无处不在、藏匿四周的铁笼子,借着夜幕的掩护,它们仿佛成了一些纯粹的装饰品,不坚硬,甚至形同虚设,所以动物们是可以随时自由出入的。而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更是亮得出奇,就像夜明珠一样。

  过了挺长一段时间,阿三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那只豹笼的前面。看不清里面那只母豹的模样。只有模糊而巨大的一个轮廓。但气息是清楚的,粗重的喘息声,沉闷的叫声。不知道它究竟在干什么。或许已经开始疼了。从那个被大建民称作“像树上苹果那样大得快要掉下来的”肚子那里,疼痛慢慢地漫延。向粗大的四肢、尖厉的爪尖悄悄延伸……

  阿三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她甚至尖声地叫了起来,阿三说快去叫豹子小潘吧,豹子就要生了,就要生小豹子了!

  小周老师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脸色煞白煞白的。她一边跑一边喘气,一边喘气却还一边说着话。小周老师说豹子小潘正在被批斗,有好多好多的人都在那里。阿三没有听清楚,阿三说什么什么,豹子叫得声音太大了,它都快要疼死了。阿三问豹子小潘到底怎么啦。小周老师凑过来看笼子里面的那只母豹,小周老师说反正现在小潘没法过来,小潘都已经急得快要掉眼泪了。但掉眼泪也没有办法,要知道小潘是多么喜欢那只母豹呵,但喜欢也没有办法。反正现在小潘没法过来。

  阿三就真的急了,阿三说那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豹子是会疼死的。

  小周老师就摇头,说她也不知道。她边说边死死地抓住阿三的手,指甲快要嵌进阿三的肉里去了。阿三正瞪大眼睛看着笼里的母豹,猛地感到疼,想说,忽然又忘记了。

  牛天镇很可能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动物园里的。牛天镇来了。或许是尾随着小周老师,或许是黄昏时的散步,或许根本就是巧合。但在后来阿三的记忆里,牛天镇的出现却是伴随着这样一幅荒诞的情景。牛天镇走到小周老师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紧接着,牛天镇挖出了自己的心,血红血红的,献给了小周老师。小周老师给吓坏了。她死死抓住阿三的手,她说她一看到牛天镇就害怕,真的,一看到就害怕,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她说就像阿三看到那只难产的豹子的那种害怕,看到豹子在流血的那种害怕。

  阿三一点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样,不管有些事情是真的发生了,还是真的没有发生,豹子难产了。生了几个钟头都生不下来。暴躁得满地乱转,眼睛都红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豹子的吼声。沉闷的,像雷声。等到小潘满头大汗赶到的时候,豹子一看到他,隔了笼子,就又是扑,又是咬的。小周老师想拖住小潘,但小潘一声不响,摇了摇头,就进了豹笼。奇怪的是,牛天镇不知怎么的也跟着进去了。谁也没想到,牛天镇会鬼使神差地跟着豹子小潘进豹笼,这几乎是在一个瞬间里突然发生的事情。牛天镇刚一进去,疼疯了的母豹子扑上去就是一口,咬在脖子那儿。等到笼子外面赶来的人给豹子打了麻醉剂,把牛天镇拖出来时,他已经没气了。地上全都是血。母豹的肚子也给剖开来了,取出了小豹子,但已经死在里面了。是只小母豹,眼睛都还睁着……

  大家都来了,大建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平时调皮掏蛋一直咒着牛天镇早死的大建民现在也傻了眼。也和大家一样吓呆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这样可怕的事情是怎么会发生的。他脸涨得通红,站在人群里面。大家都在说牛天镇死得有些莫名其妙,打死他也不应该进豹笼的。牛天镇真是昏了头了。大家都在说牛天镇平时总是最有理性的人。要么,就是他的命是与豹子的命相克的。

  小周老师一直都在发抖。阿三也在抖。阿三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抖到这样的程度。

  后来,当阿三已经长大了的时候,她在一本书上看到了一些有关于豹子的传说。那里面说,豹子在中国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做:程。程就是程度,克制。据说这个名字来源于人们发现豹子具有节制食欲的美德。而豹子的性爱也不像老虎,会通过月晕暴露给猎人,它们总是悄悄地提前到达某个地方,等候它们的配偶,彼此发出安全而欢愉的叫声。豹子相信即使是最凶猛的动物,情欲也会使它们由于昏迷和倦庸而容易受到伤害。阿三就忽然领悟到了什么。就像童年时的那个夜晚,虽然是黑夜如漆,阿三的眼前却只有雪白光芒的一片──

  在瞬间里,那只躺在地上的母豹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动物。脸像太阳一样光明,衣裳洁白如光。那是一种怎样凛冽的眼神呵。还有更离奇的。阿三忽然看到小周老师和小潘走到草丛当中去了,在黑暗里,他们的身体同样闪现出迷人的白色。而最可怕的是,满身鲜血的牛天镇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双手捧着一件东西,血淋淋的,既像一颗心,又像一盆松鼠桂鱼。牛天镇一跌一撞地向阿三这里走来。这一回,阿三看清楚了。千真万确,他的眼睛是蔚蓝蔚蓝的……

  阿三终于忍不住了。

  她双手抱着头,用尽全身的气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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