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人们提到中世纪时,就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骑士,历史的玄想也总是留恋于十字军东征、骑士比武大会和游侠骑士,“中世纪”与“骑士”这两个词几乎是同义的,甚至是等同的。但是,中世纪总体上对我们来讲,是扑朔迷离的,充满了神奇与神秘的魅力,高耸的教堂、阴森的城堡、英勇的骑士和多情的贵妇人,总能勾起无限的遐思。骑士是封建贵族的代表,贵族中的精英,更是中世纪封建社会展开的一朵奇葩。骑士精神是骑士之魂,勇敢、忠诚、好荣誉和慷慨以及文雅是骑士应有的品质与美德,其中对荣誉的崇拜则是骑士精神的灵魂;好荣誉胜过生命是骑士精神的核心,好战则是骑士借以展露其精神的外部特征——战争最显英雄本色。这也恰如赫伊津哈说的,“骑士制度作为一种崇高的尘世生活的形式可以视为一种带有伦理理想外表的美学理想。英雄的梦想和浪漫的情感是其基础。……骑士精神来源于追求美的自豪,这种自豪感又促生了荣誉感,荣誉感是贵族生活的支柱。”“注释1”
荣誉至上,荣誉胜过一切,骑士这种对荣誉极端的顶礼膜拜,虽然在辉煌不可一世的古罗马时期曾有过,但并不是从古罗马帝国直接继承下来的,而是源于古罗马帝国的征服者——日耳曼民族。处于垂死挣扎又垂而不死的古罗马帝国末期,物欲横流,道德沦丧,荒淫、残暴和丑恶充斥着整个罗马世界。在这样一个没有希望甚至连幻想都没有而只有绝望的世界里,礼义廉耻都不存在了,那还有什么荣誉之说呢?日耳曼人的到来,结束了古罗马帝国垂而不死的长达近两个世纪的痛苦呻吟与自我折磨,给它注入了新的血液,带来了生命与活力。那么,日耳曼人究竟给古罗马帝国带来了什么灵丹妙药,而使这个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世界起死回生呢?日耳曼使罗马世界重新焕发生命的是他们的“野蛮状态”。正如恩格斯所说的,“德意志人给罗马世界注入的一切生命力的和带来生命的东西,都是野蛮时代的东西。的确,只有野蛮人才能使一个在垂死的文明中挣扎的世界年轻起来。而德意志人在民族大迁徙之前努力达到并且已经达到的野蛮时代的高级阶段,对于这一个过程恰好最为合适。”“注释2”那么,日耳曼人这种使古老的帝国起死回生的野蛮状态究竟是什么呢?对此,恩格斯分析道:“德意志人,尤其在当时,是一个天资高的雅利安部落,并且正处在充满生命力的发展中。但是使欧洲返老还童的,并不是他们的特殊的民族特点,而是他们的野蛮状态,他们的氏族制度而已。他们的个人才能和勇敢,他们的爱好自由,以及把一切公共的事业看作是自己的事情的民主本能,总之,是罗马人所丧失的一切品质,只有这些品质才能从罗马世界的污泥中造成了新的国家,养成了新的民族——所有这一切,如果不是高级阶段的野蛮人的特征,如果不是他们的氏族制度的果实,又是什么呢?”“注释3”在这里,恩格斯所说的日耳曼人具有魔力般的野蛮状态就是氏族制度以及处在氏族制度时期所特有的品质,即英勇、慷慨、荣誉的观念,但是这种品质并非是日耳曼民族所独有的,而是处在军事民主制或英雄时代的所有民族所共有的特征。那么,处在这一时期的日耳曼人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品质呢?这与日耳曼人所处的社会环境是密切相关的。
处于原始社会后期的日耳曼人,地处阿尔卑斯山脉以北的广袤荒蛮的欧洲部分,在这里,即使在罗马帝国时代,文明的触角也未能伸入。日耳曼人还没有脱离自然母亲脐带的链条,过着依靠大自然赏赐的游猎生活。每当一处的自然繁殖生长的猎物,不足以支撑越来越多的人口的增长时,就要抛弃现有的地域,开辟新的生活世界。对于游牧民族来讲,是无地域界限的,哪里有水草丰美,哪里就有生活,他们就奔向哪里,不管有多大的风险与艰难险阻,甚至是不惜生命的代价,也要从那里夺取生存的空间,否则,饥饿与死亡的威胁与挑战将会降临他们,部族的生存也将面临着毁灭性的灾难。“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原始世界至高的生活准则,这里是强者勇者的天堂,弱者懦夫的地狱。在游猎社会,一切都在流动,居住地因猎物的减少或水草不肥美而不停地更换,随之而来的是生活与生命的变更,以及与之俱来的危机和挑战,“静”在这里只能意味着死亡。在这种自然的流动式生存过程中,必然伴随着游猎民族之间为争夺生存空间,而发生激烈的碰撞冲突和血与肉的生死较量,往往是强者勇者获取胜利,争得、占据了生存的空间,弱者要么被杀被驱逐,要么被奴役。因而,作为游牧民族随时要应付不知道来自何方部族的突击与厮杀,或随时待命远征。在危机四伏的游猎世界,崇尚勇敢这一品质与他们生活的方式和氛围是相一致的。
勇敢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是人们追求的美德,是威望与权力所在,而懦弱则遭人们的唾弃与斥责。在《高卢战记》中,恺撒就曾这样记述了日耳曼人英勇的秉性,“高卢人和客商夸称日耳曼人的身材魁伟、勇敢非凡、武艺也十分精熟,平时他们自己遇到日耳曼人时,简直不敢正视对方的面容,也不敢接触他们锐利的目光。”“注释4”恺撒尽管征服了高卢,但却被他的敌人所表现出的大无畏的不屈的英勇精神所折服,不得不由衷地显露出钦佩和赞赏,“敌人(日耳曼人)尽管生还的希望已经微乎其微,却仍显示出非常的勇敢。当他们最前列的人阵亡时,旁边的人便马上站到倒下的人的上面,在他们的尸体上战斗,当这些人也倒下,他们的尸体积成一堆时,活着的人就把它们当做壁垒,站在上面向我军发射武器,或者拦截我军发出的轻矛,投掷回来。因之,我们完全有正当理由称这些敢于渡过大河、攀登高岸、闯入形势不利的地方的人为英勇无比的人。这些行为虽是极端不容易的,但高度的英勇使他们轻易做到了。”“注释5”
日耳曼人在战斗中展露出来的顽强坚韧的勇气,说明了他们精神价值的取向与追求,他们对将军的选拔就是以这种勇力为标准的。他们认为,将军不能以命令来驾御士兵,而是以身作则地统帅士兵,他们借助作战勇敢和身先士卒的精神博取战士的拥戴。在战场上,酋帅的勇敢不如他人,是他的耻辱;侍从们的勇敢不如酋帅,也是他们的耻辱。假使自己的酋帅战死,而自己却从战场上生还,那么,这就会成为一个人毕生的耻辱。对于日耳曼人这种对英勇品质的崇尚,恰如埃里希·卡勒尔在《德意志人》一书中所评价的,“作战勇猛是(日耳曼人)部落中的最高美德。和平的职业受到轻视,被认为是不值得男子汉从事的事情。这些部落全部早期的记录,就是不断争斗、掠夺、袭击和残杀。”“注释6”当然,英勇的品质是直接与好战黩武相联系的,在英国的史诗《贝奥武甫》中,日耳曼人中的高特族人相信武器沾血会变得坚硬,复仇的“夺命”剑因久不沾血就会“软”了一刃。“注释7”而这一黩武观,在法兰克人王国的查理时代依然可见。一次外国进贡的狮子,跑出笼子,查理的属下用剑斩杀了狮子,而这把剑之所以能够斩杀雄狮,法兰克人认为,就是因为它曾被凶猛善战的萨克森人的鲜血淬炼过而变得更加锋利。“注释8”同样,在德国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中,日耳曼人认为英勇盖世无双的西格弗里之所以刀枪不入,就是因为他曾用斩杀的凶狠无比的毒龙的血浴过身,而使身体皮肤变得像坚甲一样,任何武器也不能把他杀伤。“注释9”对于这些黩武的日耳曼人来讲,战斗就是他们生命之所在,也是他们英勇之所在;生命不息,则战斗不止。
骑士战蛟龙怪兽
如果本土长年太平无战事,那么,很多高贵的日耳曼年轻人就要自愿到其他部落寻找战争;一则因为他们天性好动而恶静;再则因为他们在危难之中最容易博取声誉;三是因为只有在干戈之中才能维持人数众多的侍从。当任何一位领袖在公众会议上宣布他的远征冒险计划时,“那些赞成这件壮举或钦佩这个人的,都站起来表示愿意效力,这样就可以博得群众的赞扬,任何一个答应了没跟去的人,都被指责为逃避和出卖,以后什么事情都不再信任他。”“注释10”在日耳曼人的世界里,充满了对战斗的渴望和追求,就连到了阴间地府,也是如此。维京人认为,那些英勇战死的武士,有权居住在瓦尔哈拉——奥丁神的住所里,在那里,可以整天饮酒作乐,从事战斗,直到拉格纳罗克,即注定世界毁灭的最后战争的到来。他们将随奥丁神与邪恶的力量作战,而据说奥丁神也将在这一场恶战中战死。在日耳曼人的神话中,“战争就是自然界的秩序,就是生命的基本要素……战争、自然和命运终归于同一;神和人都服从于命运,服从不断战争的自然,它为了重新创造而进行破坏。……芬里斯狼吞食了奥丁神和太阳;被雷神托尔所杀的米德加尔德毒蛇又以其喷出的毒气杀死托尔……阿斯神自己屈服于暴怒的巨人和巨龙。整个世界被毁灭了。……这种预先注定的大毁灭必须发生,以便诸神能英勇地死去和一个新世界得以诞生。”“注释11”在日耳曼人的观念中,战争不仅是人世间而且也是阴世间,乃至整个世界的主宰,战争不仅是维持秩序和破坏秩序的力量,而且也是毁灭和创新的力量。
由此,历史的思绪不禁联想到文明与野蛮交错并存共生的古代西亚两河流域,在那里,战争毁灭与创新的双刃剑,被发挥得尤为淋漓尽致。自古以来,近东,恰如今日一样是世界上最动荡不安的地区,这一地区地处在亚非欧三大洲的交汇点上,也就成为三大洲游牧民族过往征战的沙场。在这里,游牧民族犹如走马换灯一样,频繁地在西亚的历史大舞台上登台亮相,但是又很快坠入历史的尘埃,正如我们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一样,也不知道他们最终到哪里去了。因而,在这里,文明很容易瞬间因战争而被建立起来,但瞬间又因战争而被毁灭掉,文明的转换恰如天上的流星。在历史记忆的长河里,这里最早的文明是苏美尔人创立的,以后较大的较有影响的文明有古巴比伦人、亚述人和波斯人创建的,这些文明大都是在战争的毁灭中创建的,而不是一脉相承的,这不能不妨碍文明的积淀,而文明的频繁更替,更不利于文明的进步发展。战争,既是文明的催生婆,又是文明的毁灭者。
战斗中的骑士
日耳曼人这种对战争和武力的崇尚,不能不影响到他们的其他价值观念。在日耳曼人看来,抢劫是一件光荣的事而不是耻辱的,这样做就是为了训练青年们,使他们更英勇而免于懒惰。“倘若可以用流血的方式获取的东西,如果以流汗的方式得之,未免太文弱了”。“注释12”在日耳曼人的观念中,掠夺被视为最为崇高英勇的生活方式,而掠夺来的财宝则被视为英勇果断精神的最有力的证明,“从军事冒险获得的财富是社会荣誉的标志。”“注释13”这也正如恩格斯所说的,“他们是野蛮人,进行掠夺在他们看来是比进行创造的劳动更容易甚至更荣誉的事情。”“注释14”不愿意以劳动方式为生,并不是说日耳曼人天生懒惰成性掠夺成性,而是当时那种极其原始落后的简陋生产力发展水平造成的——即使他们终年汗流浃背也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饥饿饥荒时常恐吓着威胁着人们的生存。原始时代,每隔几年,就要发生一次大的饥荒,许多人就此被夺走了生命。日耳曼人这种把抢劫视为一种荣耀的观念,是直接与他们英勇好战的美德相联系的,同时,日后被带入中世纪,一直影响到整个中世纪社会历史的价值评判。
对抢劫的崇尚,并不是日耳曼人所独有的,而是这一时期所有民族的共同特征,在伊斯兰教产生以前处在蒙昧时期的沙漠民族与日耳曼人有着极其惊人的一幕。在欧麦尔·艾布·纳斯的《沙漠骑士昂泰拉》中,主人公昂泰拉就是以征掠构筑了他的美名,从而享誉整个沙漠。昂泰拉与堂妹阿卜莱相爱,然而,阿卜莱的父亲曼利苛却一直就不赞同这门亲事,多次设计阻挠并试图加害于昂泰拉。一次,曼利苛假装答应昂泰拉的婚事,但是要一千峰云雀骆驼作为聘礼,而云雀骆驼属于希腊国王孟季尔的王家禁物,其用意在于借此陷害昂泰拉,可是为了爱情,昂泰拉定要夺得云雀骆驼,于是,一场征杀成为不可避免的了,有诗云:“堂妹欲问征人讯,双峰依天传佳音,波斯兵来如潮涌,似鬼似神气势凶;沙海男儿举利刃,痛将敌寇化齑粉。”再就是,当族人要为昂泰拉的婚事筹备钱财时,昂泰拉却说:“诸位的盛意我心领了,但是半岛上各部落的财富都近在我的剑锋之下,倘若扔下这满地财宝不取,反教我的主人、亲戚们破费,我觉自己脸上无光,所以万万不敢相从。我的意思嘛,还是先请大家耐心等待一周,让我抽空到卡唐人那里去牵回几群牲畜回来,请族亲们美美地享用一个月。诸位,这才说得过去啊!”昂泰拉一生凭借其盖世之武力,名振整个沙漠,无人能敌,沙漠各族均慑服于他,他不仅捍卫本族的财富,而且也为族人获取了无数的财富。
勇敢是原始世界——英雄时代的价值取向的核心,是人们努力甚至是花费毕生努力追求的目标。在塔西陀的《日耳曼尼亚志》中,记载了在日耳曼人当中的卡狄尔人那里,有一种专用以表示和培养造就个人勇敢的风俗。那就是:男人刚刚成年,便把须发蓄起来,直到他杀死一个敌人用以表示自己的勇敢以后,才站在敌人的血淋淋的尸体上,将脸剃光;从此,他才算尽了自己出生的义务,才不辜负自己的部族和父母的养育。怯懦者则仍然须发满面。在一般情况下,戴铁戒指,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耻辱的标记,但是,一些最勇敢的人往往也戴上一枚铁戒指,用以作为自我激励的象征,直到他杀死了一个敌人以后,才算履行了自己的誓言,才能解脱自己戴上的铁戒指。卡狄尔人的这种做法,其实并非是以杀人喋血为嗜好,而是为了培养磨练和展示自己的勇气。
在充满了来自大自然与人类社会自身方面的各种危险的游猎社会中,胆量勇敢是在那个社会维持正常生存的基本条件与要求。在古冰岛史诗《伏尔松迦沙》中,西格尼为了检验儿子的勇气,把外衣缝在儿子费特拉的双臂上,然后连皮带肉撕下,而她的儿子费特拉则毫不畏惧地说:“这一点痛对于伏尔松家的人算什么!”“注释15”此外,诸如杀死个敌人或猎杀一只虎豹等类的凶猛野兽和经受一段艰险的生存考验以及如澳大利亚土著人的用刀割痕文身、敲掉门牙、割包皮等等,都是原始民族的一种成人仪式,通过此标志着一个人已完全具有了独立生存的能力,可以凭借他的勇气效力回报养育他的部族。“注释16”勇敢是这里的生存法则,胆怯懦弱意味着自杀与死亡。斯巴达人对出生婴儿的强壮与否的检验——强者存弱者弃以及他们对儿童集体性的特殊培养教育,也说明了这一问题,这是一个需要战士的社会,也只有勇者能战者才能生存。在日耳曼人社会中,丢掉自己的盾是一件奇耻大辱的罪行,犯这种罪的人不许参加宗教仪式,也不能出席大会。许多在战争中苟全生命的人,都被以绞首来结束耻辱的生命。这种对英勇的崇尚和对懦弱的鄙视,也影响到日耳曼的婚姻道德观念。维京人妇女或许可以忍受丈夫与女奴的或妾的暧昧关系,但是对于丈夫的懦弱行为却难宽容。她们提出与丈夫离婚,常常是因为丈夫懦弱无能或穿着打扮缺少男子汉气概,如果丈夫没有能力保卫家庭财产,捍卫自己和家族的荣誉,她会告诫丈夫应该表现出威武气概,或干脆离开他。“注释17”
对好战重英勇品质的顶礼膜拜,也折射出那是一个黩武的赤裸裸的“力”的时代。在某种程度上,“力”这个词语隐藏着与“英勇”对等的含义,而战争和掠夺本质上,就是力与力之间的较量。在反映古希腊人英雄时代风情的荷马史诗中,神界的权威甚至比人间更明显地取决于单纯的不加掩饰的体力。凭借无与伦比的神力,宙斯推翻了父亲克罗诺斯的统治,夺得神界的王位。奥林匹斯众神谁也不敢梦想和他争霸,因为宙斯的勇力远非其他诸神所能企及。他曾相当粗暴严厉地警告多管闲事的赫拉:“闭上你的嘴,静静地坐到一边去。按我说的办,否则,当我走过去,对你甩开我的双臂,展示不可抵御的神力时,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就是全部出动,也帮不了你的忙。”“注释18”在人世间,希腊的英雄大都是神力士,阿基琉斯固执粗暴狂蛮,为此,阿波罗骂他:“心胸狂蛮,偏顽执拗,像一头狮子,沉溺于自己的勇力和高傲”“注释19”。而埃阿斯的战盾大得像一面墙。沉重的门栓,需三个阿开亚人才能拴拢和拉开,而勇冠群雄的阿基琉斯仅凭一己之力,即可把它插入栓孔。硕大的岩石,就是站出两个人也无可奈何,而图丢斯之子狄俄墨得斯却仅凭一己之力,轻轻地把它高举过头。
慷慨也是这一时期人们追崇的美德。在日耳曼人社会,尽管出现了私有制,但是只是萌芽而已,人们对财富的占有和积累的欲望还没有那么强烈,又何况他们总是在流动游荡之中,哪能有什么更多的财富呢?因而,他们把财产看得很淡薄,没有哪种人比他们更慷慨好客的了。根据塔西陀的《日耳曼尼亚志》记载,闭门拒客被认为是一种丑行。每一个人都按照他的家财以上宾之席待客。如果主人无力招待了,他会介绍另一位东道主给他的客人,陪同他前去,并不需要另一家主人的邀请。另一家也不以此为怪,同样殷勤地招待他们。就尽主人之谊而言,对待熟人和陌生人是没有差别的。每当客人离开的时候,随他要求什么,就送给他什么;同时,主人也毫不忸怩地向客人索要礼物。他们非常爱好礼物,但他们既没有施恩望报之心,也没有受施必报之念。慷慨这一品质如同勇猛一样,对于亲兵首领尤为重要。如果一位首领吝啬礼物,不将珠宝馈赠与自己的属下,那么,他不值得别人为他服务。真正的首领应该是慷慨的大方的,慷慨是首领的高尚品德。在北欧的日耳曼人中,维京人哈拉尔德虽嗜战掠夺成性,但也是极为慷慨的,从而赢得一大批年轻勇士效命于他,一位诗人曾这样写道:“被赐予最高奖赏的,是那些在战斗中威名赫赫的勇士,他们在哈拉尔德的宫殿中,千金一掷。……他们华丽的衣服,臂缠金饰,看得出与国王知交多日。身披红斗篷,手持彩色盾,盔甲如环,刀剑镀银,盔雕精美,刀鞘镶金,还有臂上的环镯,都是哈拉尔德的厚赠。”“注释20”慷慨不仅仅是日耳曼人的喜好,更主要是日耳曼人首领的美德,而这一美德成为日后中世纪骑士的美德以及贵族社会的标志。
勇敢、慷慨是日耳曼人社会所要求的所赞赏的品质,在这些品质中浸透着人们对荣誉的追求与渴望。表现勇敢与慷慨,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勇敢而勇敢,也不是为了慷慨而慷慨的外在形式的苛求与展露,相反,是为了荣誉,一种内在精神的自我的满足与陶醉,一种社会的认可与赞扬的价值,甚至是名扬后世的不朽与永恒。当然,在日耳曼人的世界里,最主要的荣誉就是在战斗中,凭借英勇来获取,荣誉是直接与战功相联系的。维京人武士,一生都渴望荣誉,期盼自己将来的墓志铭,能像一位瑞典阵亡武士的墓志铭上一样镌刻上“只要武器在手,他就战斗不息”“注释21”。这也恰如维京人的一位诗人为纪念那些战死沙场的不朽生命所写的赞扬诗:“牲畜已死,亲人已故,有一天你也会安然瞑目;但若你博得一世英名,赞美之辞将万代永驻。”“注释22”对荣誉的渴望和追求,使维京人坚信,一个勇敢的武士在死后将得到丰厚的回报——这回报不仅仅是诗人的赞美,而且有望在奥丁神居住的瓦尔哈拉英烈祠中占有无上荣耀的一席之地。在维京人的荣誉观念中,不仅关注对荣誉的追求,而且也注重维护自己的荣誉。维京人武士深知道在战场上逃生意味着丧失荣誉,虚耗了自己的名望和生命,只有愚蠢的人才会想通过逃避战争来苟且偷生,在他们看来,“即使不战死,寿终正寝也没有任何好处。”“注释23”
不仅在维京人的世界里,处处表现了对战斗的渴望和对荣誉的追求,而且在反映日耳曼人战争的英国最古老的史诗《贝奥武甫》中,也是处处洋溢着对战斗与荣誉的喜悦和对荣誉的斤斤计较。当罗瑟迦将他的鹿庭交给贝奥武甫时,说:“接过这殿堂之冠好好保卫吧:当心你的名誉,传播你的力量,警惕你的强敌!奇功自有厚报,只要你挺立不倒。”“注释24”贝奥武甫不仅没有辜负罗瑟迦的希望,也没有辜负自己的荣誉,为高特人除害斩杀了葛婪代,为此,罗瑟迦高兴地赞扬道:“今天这番壮举,将使你千古流芳。愿全能的主将来一如既往,赐你福泽无量!”“注释25”正是对荣誉追求所产生的激励,给贝奥武甫增添了必胜的勇力,使他战胜了葛婪代的妖母,再次捍卫了自己的荣誉,而且也得到众人的再次的敬仰,“贝奥武甫我的朋友,你的大名让天下景仰,各族共庆!”“注释26”即使贝奥武甫晚年时,已是两鬓花白,但是他对荣誉的渴望和追求,也是不减当年,依然是那么炽热。当恶龙成为高特族人毁灭性灾难时,他发出了最后的誓言:“年轻时代,我曾经无数次搏击凶顽。如今两鬓如霜,高特人的王,我依然盼望着战斗。不夺荣誉,誓不罢休,只要那恶龙敢出洞与我较量!”“注释27”虽然贝奥武甫最终杀死了恶龙,自己也英勇战死,但是他留下了美名和高特人的赞誉,“世上所有国王中,他最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待人最善,最渴求荣誉。”“注释28”“最渴求荣誉”的赞语是日耳曼人追崇的美德,一个日耳曼人英雄最大的幸福,不就是在生前、死后,要所有的大厅的歌手唱道:“听哪,谁不知(他的)荣耀”,而《贝奥武甫》全诗最后一个音符也落在了“荣誉”之上。
生命不息 战斗不止
同样,在与日耳曼人处于基本相同发展阶段——英雄时代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叙述中,字里行间也同样闪烁着对“荣誉”的渴望与追求。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我们看到了与日耳曼人完全遥相对应的世界。
在希腊联军进攻特洛伊时,赫克托尔夫人劝诫赫克托尔不要参加对希腊人的战斗时,他首先考虑的是荣誉的患得患失,“我也在考虑这些事情,夫人。但是,如果我像个懦夫似地躲避战斗,我将在特洛伊的父老兄弟面前,在长裙飘摆的特洛伊妇女面前,无地自容。我心灵也不会同意我这样做。我知道壮士的作为,勇敢顽强,永远和前排的特洛伊壮士一起战斗,替自己,也为我的父亲,争得巨大的荣光。”“注释29”赫克托尔不仅关注自己的荣誉,而且也以荣誉作为鼓舞士气的力量。当眼见阿伽门农撤出战斗时,赫克托尔兴奋地亮开嗓门喊道,“特洛伊人,鲁基亚人和达耳尔达尼亚人,近战杀敌的勇士们!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我的朋友们,鼓起狂烈的战斗激情!……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光荣!”“注释30”荣誉不仅是特洛伊人价值取向的标准,而且也是希腊人价值的核心。当要迎战赫克托尔时,所有希腊的勇士都争相嚷道:“让我们拈阄择取,一个接一个,看谁有这个运气。此将使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感到自豪,也给自己带来荣誉”。“注释31”在这里,荣誉是每位希腊人竞相争夺的目标。
英雄世界价值观的核心是荣誉,他们把个人的荣誉和尊严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尽管战争是残酷无情的,但是壮士们却嗜战如命,渴望着冲战杀敌,品味着战斗的喜悦。勇敢战斗是祖传的古训,格劳斯对狄俄墨得斯嚷道:家父“要我英勇作战,比谁都顽强,以求出人头地,不致辱没我的前辈,生长在厄芙拉和辽阔的鲁基亚的最英勇的人。”“注释32”战士的职责就是效命疆场,战士的荣誉就是拼杀掳掠,战士的喜悦就是千古流芳。生命短暂,战争无情,但是壮士们并没有悲观失望,消极颓废,也没有贪生怕死,畏缩不前。
在荷马史诗中,所描述的世代的更替给家族带来的不是悲观厌世的情绪,不是怨天尤人的悲叹,不是无所作为和默默无闻,而是金戈铁马创立的霸业,汗血浇铸的英名,世代相传的美谈。战士们不厌其烦地对着敌人大段地宣讲自己的宗谱,从中享受作为英雄后代的光荣和骄傲。用有限的生命抗拒无限的苦难和磨炼,在短暂的一生中使生命最大限度地获得和展现自己的自身价值,进取荣誉的光华,这就是原始社会英雄时代的人们世代追求的价值取向的核心。
荷马史诗世界与日耳曼人的世界是遥遥相应的,其所反映的精神风貌无疑也是日耳曼人精神世界的折射和真实的写照。不仅关注自我和家族以及祖先在现实社会中的声誉,而且也关注未来的,这恰恰是自我与社会进步的动力,无荣誉感的社会是不可想象的,是无希望的堕落的。日耳曼人正是凭借着“野蛮人”所具有的“铮铮”品质与精神气质——英勇好战、慷慨、荣誉至上,才征服了庞大的地中海的霸主——古罗马帝国,同时也把它们带入了被他们所征服占领的新的世界。
“注释1”约翰·赫伊津哈:《中世纪的衰落》(刘军等译),第64页。
“注释2”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78页。
“注释3”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76页。
“注释4”恺撒:《高卢战记》(任炳湘译),第31页。
“注释5”恺撒:《高卢战记》(任炳湘译),第58页。
“注释6”埃里希·卡勒尔:《德意志人》(黄正柏译),第36页。
“注释7”《贝奥武甫》(冯象译),第180页见注释65.
“注释8”艾因哈德:《查理大帝传》(戚国淦译),第81页。
“注释9”《尼伯龙根之歌》(钱春绮译),第25页。
“注释10”恺撒:《高卢战记》(任炳湘译),第144页。
“注释11”埃里希·卡勒尔:《德意志人》(黄正柏译),第43页。
“注释12”塔西陀:《日耳曼尼亚志》,第62页。
“注释13”A·古列维奇:《中世纪文化范畴》(庞玉洁、李学智译,庞卓恒校),第246—247页。
“注释14”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88页。
“注释15”《伏尔松迦沙》,转引自《贝奥武甫》(冯象译),第172页见注释44.
“注释16”林耀华:《原始社会史》,中华书局1984年,第388页。
“注释17”《巨舰横行·北欧海盗》(公元800—1100)(邓庆平译),第32页。
“注释18”荷马:《伊利亚特奥德赛》(陈中梅译),第53页。
“注释19”荷马:《伊利亚特奥德赛》(陈中梅译),第606页。
“注释20”《巨舰横行·北欧海盗》(公元800—1100)(邓庆平译),第16页。
“注释21”《巨舰横行·北欧海盗》(公元800—1100)(邓庆平译),第36页。
“注释22”《巨舰横行·北欧海盗》(公元800—1100)(邓庆平译),第37页。
“注释23”《巨舰横行·北欧海盗》(公元800—1100)(邓庆平译),第38页。
“注释24”《贝奥武甫》(冯象译),第35页。
“注释25”《贝奥武甫》(冯象译),第50页。
“注释26”《贝奥武甫》(冯象译),第88页。
“注释27”《贝奥武甫》(冯象译),第130页。
“注释28”《贝奥武甫》(冯象译),第163页。
“注释29”荷马:《伊利亚特奥德赛》(陈中梅译),第182页。
“注释30”荷马:《伊利亚特奥德赛》(陈中梅译),第288页。
“注释31”荷马:《伊利亚特奥德赛》(陈中梅译),第192页。
“注释32”荷马:《伊利亚特奥德赛》(陈中梅译),第1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