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张大有《梅花草堂笔谈》中有一段文字,对茶与水的关系作了精辟的描述,他说:“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茶十分,茶只八分耳。”意思是说茶的特性——色、香、味,必须依靠好水才能显现出来。稍次的茶,用特别好的水瀹饮,茶性借之而充分显现,就变成了上好的茶;反之,用稍次的水瀹上好的茶,茶性不能充分发挥,有十分好处的茶,也只能显现出八分,变成较次的茶。
由于古人品水经验的积累,使人们已能充分认识到好的水质的特征和产地,一旦有机会得到,总是不遗余力地去追求,这方面有不少记载。
唐宋时,有关取用惠山泉的记载最多。惠山的得名,是因西域惠照和尚曾在此山结庐传道,而惠山泉的发现和利用,和陆羽、敬澄二人分不开。唐代独孤及有一篇《惠山新泉记》文中说:“无锡令敬澄,字源深,考古案图;有客陆羽,多识名山大川之名,与此峰白云相为宾主。”二人相得甚欢,于是合力“双垦袤丈之沼,疏为悬流,使瀑布下钟,甘流湍激”。从此惠山泉名噪天下,刘伯刍和陆羽都品评为天下第二泉。刘伯刍品为第一泉的扬子江南零水艰险难汲,陆羽品为第一泉的庐山谷帘水又较为僻远,而无锡惠山泉,处于江浙富庶之地,人烟稠密,得之较易,所以在唐时已极为有名,并流传了许多人们取用惠山泉的故事。
唐代无名氏所著《玉泉子》记载,李德裕做宰相时,最喜惠山泉水,他在京师长安为官,却利用权势,从江苏无锡直到长安设“递铺”(即类似驿站的专门运输机构),为他运送惠泉水,闹得劳民伤财,他的政敌们也以此为把柄对他进行攻击。一次,一个云游和尚告诉他:惠山泉水虽然甘美,但从千里之外致之京师,水味早失,现在长安城内有一眼井,“与惠山泉脉相通”,水味相同,可以用来代替惠山泉。李德裕听了大笑说:“真荒唐也!”和尚告诉李德裕,井在长安城内昊天观常住库后,不信可以取来试一试。李德裕存心考考和尚的品水功夫,命令手下人准备了十瓶水,其中一瓶是惠山水,一瓶是常住库后的井水,其他八瓶是一般的水,让和尚当面品尝。和尚一一尝过之后,取出惠山泉水和常住库井水,告诉李德裕,这两瓶水的水味相同,其他只是一般的水。李德裕“大为奇叹”,立即命令“停水递”,于是“人不告劳,浮议乃弭”。从此,他在长安为官时,就饮用常住库后的井水了。
北宋京城开封的达官贵人和文人学士们,也极力推崇惠山泉,常常是不远千里,舟车载行,运到京师,为了防止长途跋涉,水味变质,他们在实践中摸索出“拆洗惠山泉”的办法。周辉《清波杂志》卷四记载,当时人运送惠山泉水“至于汴都”,“用细沙淋过,则如新汲时,号‘拆洗惠山泉’。”“用细沙淋过”,也就是用细沙将水过滤一下,去其杂味。惠山泉水也是当时人们相互馈赠的礼品。大文学家欧阳修花了十八年时间,收集全国各地的金石文字,编成了《集古录》一千卷,又写了一篇序。序文写好以后,请他的好朋友、大书法家,也是品茶艺术的提倡者蔡襄用毛笔写下,然后刻在石头上。欧阳修称赞这篇序文写的“字尤精劲,为世所珍”。为了酬劳蔡襄,他精心准备了四件礼品,一为鼠须栗毛笔、一为铜绿笔格、一为大小龙团茶、一为瓶装惠山泉水,算作润笔。蔡襄接受了这些礼品很高兴,欧阳修记说:“君谟大笑,以为太清而不俗。”当时人还把和惠山泉味相似的水叫做“惠通”。苏轼政治上失意,被流放到现在的海南岛,流放处有一间叫做“三山庵”的道庵,庵内有一泉,苏轼品尝过后,认为和无锡惠山泉水不相上下,大发感慨地说:“水行地下,出没于数千里外,虽河海不能绝也。”于是把庵内的泉水题名为“惠通”。
惠山泉不易得,到了明代,讲究品茶的文人们慕惠山泉之名,以“自制惠山泉”来代替真惠山泉。明代朱国桢记述这种办法是,把一般的泉水煮开,放到大缸内,把水缸安置在庭院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到月色皎洁的晚上,打开缸盖,受夜间露水的滋润,经过这样三个夜晚,用瓢轻轻地将水舀到瓷坛中。据说用这样的水“烹茶,与惠泉无异”(《涌幢小品》),因此叫做“自制惠山泉”。古人认为无锡惠山泉之所以清甘益茶,在于其地产锡,而锡古人又认为是“五金之母”,最能养茶。清代刘献庭《广阳杂记》一书中引《楮室记》说:“惠山泉清甘于二浙者,以其地有锡也。”刘献庭则说:“余谓锡与茶之性最相宜,锡瓶贮茶叶,香气不散,锡壶煎水久,则土下沉皆成碱也。”他又记载当时河南汝南一带人淘井之后,“皆以夹锡钱镇之,每井率数千钱,问其故,一老兵曰:‘此邦饶风沙,沙入井中,人饮之则成瘿,夹锡钱所以制沙土也。’”这是古人对无锡惠山泉水认识的进一步深化。
唐刘伯刍品为第一泉的扬子江南零水,在唐以来的文献中,又多说为中泠水。古书记载,长江之水至江苏丹徒县金山一带,分为三泠(或写作零),有南泠、北泠、中泠之称。中泠水在金山附近的乱流夹石中,而金山耸峙在大江之中,长江至此,水势汹涌,急涡巨漩,至为难汲。自唐以来,达官贵人、文人学士,或指派下人代汲,或自己冒险自汲,都对这种泉水表示出极大兴趣。宋初李昉等人所编的《太平广记》一书中,就记载了李德裕曾派人到金山汲取中泠水来煎茶。到了明、清时代,金山已成为旅游胜地,金山上有佛寺,即著名的金山寺,民间广为流传的白娘子、小青“水漫金山寺”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人们来这里游玩,远眺大江东去的壮丽景色,自然也要品尝一下这儿的天下第一泉。明代陈继儒《偃曝谈余》记载,因为泉水在江心乱流夹石中,“汲者患之”,但又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心,于是寺里的和尚“于山西北下穴一井,以绐游客”。唐、宋人对泉水的准确位置没有留下记载;见于明代人文献中,如张大有《梅花草堂笔谈》才有比较详细的记载,他说:“予闻中泠泉故在郭璞墓,墓上有石穴罅,取竹作筒,钩之乃得。郭璞墓故当急流间,难为力矣!”这是得之于传闻,非亲身经历,自然不甚翔实。
清代的张潮,亲自去过金山,并且和一个姓张的道士深入江心汲中泠水而品之,后来把这一经过写成《中泠泉记》,记述极为详细,文字也是妙笔生花,绘影绘神,是一篇反映古人品茶用水实践的绝好文献。现稍加注释,录之以示读者,借以说明古人对煎茶用水的刻意求精。
中泠泉记
中泠,伯刍所谓第一泉也。昔人游金山,吸中泠,胸腋皆有仙气,其知味者乎!
庚辰春正月,予将有澄江(今云南澄江县)之行。初四日,自真州(今江苏仪征)抵润州,舟中望金山,波心一峰,突兀云表,飞阁流丹,夕阳映紫,踌躇不肯□(音义,整船向岸意)岸,但不知中泠一勺,清澈何所耳?
次日,觅小舟,破浪登山。周石廊一匝,听涛声噌□(音争弘),激石哮吼。迤□(弯弯曲曲意)从石磴至第二层,穿茶肆(即茶市)中,数折,得见世所谓中泠者,瓦亭复井,石龙蟠井栏,鳞甲飞动。寺僧争汲井水入肆。是日也,吴人谓钱神诞,争诣寺中为寿,摩肩连衽,不下数万人,茶坊满,不纳客,凡三往,得伺便饮数瓯。细啜之,味与江水无异,予心窃疑之。默然起,履巉(音蚕)陟险,穷尽金山之胜。力疲小憩,仰观石上,苍苔剥蚀中,依稀数行(即石上刻文),磨刷认之,乃知古人所品,别在郭璞墓间,其法于子、午二辰(即半夜、正午),用铜瓶长绠(音梗,绳)入石窟中,寻(一寻八尺)若干尺,始得真泉。若浅深先后,少不如法,即非中泠正味。不禁爽然汗下浃背,然亦无从得铜瓶长绠如古人法,而吸之、而饮之也。
郭公爪发,故在山足西南隅洪涛巨浪中,乱石峋嶙,森森若奇鬼异兽,去金山数武,徘徊踯躅,空复望洋,盖杳乎不可即矣。
日暮归舟,悒怏(音邑央)若有所失,自恨不逮古人,佛印(一僧名,与苏轼善)谈禅,东坡解带,尔时酒瓮茶铛,皆挟中泠香气,奈何不获亲见之也!
越数日,舟自澄江还。同舟憨道人者,有物藏破衲(出家人衣称衲)中,琅琅有声,索视之,则水葫芦也,朱中黄外,径五寸许,高不盈尺;傍三耳,铜纽连环,亘(亦绳)丈余,三分入环,耳中一缕,勾盖上铜圈,上下随绠机转动;铜丸一枚,系葫芦傍,其一绾(系结意)盖上。怪问之,秘不告人,良久,谓余曰:“能从我乎?愿分中泠一斛。”予跃然起,拱手敬谢。遂别诸子,从道人上夜行船。
两日,抵润州,则谯鼓鸣矣(即初更)。是夕,上元节(即今之元宵节)。雨后,迟月出不见,然天光初霁,不甚晦冥。鼓三下(即三更,子时),小舟直向郭墓。石峻水怒,舟不得泊,携手彳亍,蹑江心石。五六步,石窍洞洞然,道人曰:“此中泠泉窟也。”取葫芦沉石窟中,铜丸傍镇,葫芦横侧;下约丈许,道人发绠上机,则铜丸中镇,葫芦仰盛;又发第二机,则盖下复之,笋阖(意如契合)若胶漆之不可解。乃徐徐收铜绠,启视之,水盎然满。
亟旋舟就岸,烹以瓦铛,须臾沸起,就道人瘿瓢微吸之,但觉清香一片从齿颊间沁人心胃,二三盏后,则熏风满两腋,顿觉尘襟涤尽。乃喟然曰:“水哉!水哉!古人诚不我欺也!嗟乎,天地之灵秀,有所聚,必有所藏,乃至拔而为山,穴而为泉。山不徒山,而峙于江心;泉不徒泉,而巽乎江水(巽义为入,言中泠泉潜于江水之下)。层叠之下,而顾令屠狗卖浆、菜佣伧父,皆得领兹山,味兹泉,则人人皆有仙气矣。今古以来,真才埋没,劣赝(伪意)争传,独中泠泉也乎哉!”
次日辰刻,道人别去,予亦发棹渡江。而邻舟一贵介,方狐裘箕踞,令俊童敲火,煮井上“中泠”未熟也。
道人姓张,其先盖蜀人云。
文章所述,极富传奇色彩,然而又是活生生的现实。特别是所记道人汲水的水葫芦,构造极为精巧,堪称一件精美的工艺品,现据文中所记,再为撮述如下。
文中所记的水葫芦,由三部分组成:一铜丸、一壶身、一壶盖。铜丸是用来随时调整壶的重心并增加整个壶的重量的。壶身直径五寸左右,带盖高约一尺,壶身有三铜环纽,盖上一。一绳剖而为三,用以系壶身的铜环;别有一绳,系盖上的铜环,牵动绳子,壶盖可以随绳上下活动。铜丸则系在壶身一侧,绳的另一头系在壶盖的铜环上,也可以随时牵动。把葫芦沉入中泠泉窟中,因铜丸在壶的一侧,所以壶倾斜下沉,开始注水,再牵动系盖的绳子,使铜丸居壶顶中央,这样壶的重心在中间,壶身在水中心直立,就可以注满水。又牵动系盖的绳子,使壶盖落下正好盖住壶口,不使壶中的水倾荡泼洒,这时就可以收绳取上水葫芦了。这种在深水中汲水的工具,可惜作者描写得还不十分详细。张潮在《虞初新志》中记载人们汲取金山附近江心深水的工具,和上述的水葫芦构造差不多,他说:
吾乡赵桓夫先生,谓金山江心水与郭璞墓无异,因以两巨舟相并,中离二尺许,以大木横亘其上,中亦空二尺许,如井状。以有盖锡罂一,上系大长绳,别一小长绳系其盖,绳之长凡若干丈。缒于井,绳尽,先曳小绳起其盖,而水已满罂,徐曳大绳,则所汲皆江心水矣。
清刘献庭《广阳杂记》中也记载了一种从深水中汲水的工具:
黄河之水,泥沙在上,其下乃清流也。靖逆侯张勇,令人于兰舟桥施百尺之绳,而沉桶于底,桶上有盖,以机约之,桶至底而机张,盖启水入,缴之而上,而机复闭其盖,浊水丝毫不混也。
并说用这种黄河水烹茶,“美过金山第一泉”。
古人饮茶,当然也不是凡茶务求名茶,凡水务求名泉。随得随饮,适意处自然可人。有以渭水煎茶的,如白居易诗:“蜀茶寄到但惊新,渭水煎来始觉珍”;有以湘水煎茶的,如李群玉诗:“吴瓯湘水绿花新”;有以一般井水煎茶的,如宋人梅尧臣诗“远汲芦底井,一啜同醉翁”;有以一般溪水煎茶的,如杨万里所谓“自携大瓢,走汲溪水”、“烹玉尘,啜香乳,以享天上故人之意”,明人孙□的诗“归去山中无个事,瓦瓶春水自煎茶”,等等,都是遂一时之兴,随汲随煎的。明人曾说:“贫人不易致茶,尤难得水”(张大有),茶是指名茶,水是指名泉。名泉难得,人们在饮茶实践中,发明了许多改造水的办法,上举明代“自制惠山泉”就是一例,清代顾仲在《养小录》中又详细记述了另一种加工水的方法。他在“水养水法”一条中,主张取水不必名川名泉,而重在对水的加工和保养,他记载加工保养的方法如下:
于半夜后舟楫未行时,泛舟至中流,多带罐、瓮,取水归,多备大缸贮下,以青竹棍左旋搅百余,急旋成窝,急住手,箬篷盖盖好,勿触动。先时留一空缸。三日后,用木杓于缸中心轻轻舀水入空缸内,原缸内水取至七八分即止,其周围白滓及底下泥滓,连水洗去尽。将别缸水如前法舀过,又用竹棍搅盖好,三日后,又舀过去泥滓。如此三遍,预备洁净灶□,入水煮滚透,舀取入罐。每罐先入白糖霜三钱于内,入水盖好。一二日后取供煎茶,与泉水莫辨,愈宿愈好。
古人谈论饮食一类著作中这样的记载还不少,它既是我国传统饮食艺术的一部分,更是品茶艺术中的精华。
古人饮茶,重在自煎;取水也喜欢自汲,自己别出心裁地对水进行加工,把这些工序看做是整个品茶过程的一部分。自汲自煎而至于轻啜慢品,这是一个从创造到享受的过程,在这种恬淡而又安谧,轻松而又严肃的气氛中,使自己的身心得到休息,得到精神的、物质的满足,这也是品茶艺术的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