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红楼梦》等古典小说和流传至今的清代年画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生动的斗纸牌场面,参与此中的人员也十分广泛,上至老太太、老爷、太太,下至家丁、仆妇、丫环,似乎都十分热衷于这类赌博游戏。
纸牌又叫“叶子”,斗纸牌又称为“叶子戏”或“斗叶”,它最早起源于唐代。据清人赵翼《陔余丛考》考证:唐同昌公主会韦氏族于广化里,韦氏诸家好为叶子戏。又引马令《南唐书》云:李后主妃周氏又编《金叶子格》,谓叶子“即今之纸牌也”。赵氏由此而得出结论:“则纸牌之戏,唐已有之,今之以《水浒》人分配者,盖沿其式而易其名耳。”时至今日,国内不少地方(如扬州)仍然将纸牌称做叶子,称斗纸牌为“玩叶子”。
唐代叶子的具体形制、规则已无从得知了,留下的只是有关它起源和流传的种种传说。
宋人王辟之的《渑水燕谈录》卷九《杂录》云:
唐太宗问一行世数,禅师制叶子格进之。“叶子”言“二十世李”也。
用拆字的方法把“叶子”二字说成是“二十世李”,影射唐朝李氏可传二十世,这与东汉流行的“谶纬之说”颇为相似,也类似于明末流行的《推背图》一类谶言。再把它附会于唐代著名的天文、历算学家一行大师,使它更加玄乎其玄,其为牵强附会,一望可知。
下面的另一种说法恐怕也属杜撰:
世传叶子,晚唐妇人也,撰此戏。
——清·褚人获《坚瓠十集》卷一
宋人欧阳修对此另有说法:
叶子格者,自唐中世以后有之。说者云,因人有姓叶号子清(一作清或作晋)者撰此格,因此为名。此说非也。唐人藏书,皆作卷轴,其后有叶子,其制似今策子。凡文字有备检用者,卷轴数难卷舒,故以叶子写之……骰子格,本备检用,故亦以叶子写之,因以为名尔。唐世士人宴聚,盛行叶子格,五代,国初犹然,后渐废不传。今其格世或有之,而无人知者。
——《归田录》卷二
欧阳修此说比较有说服力。照他的解释,所谓叶子,原先不过是一种狭长的纸片,有如今天的卡片。唐以前的书籍,都是卷轴形式,文人书籍太多,不易检索,就在每个卷轴后面附一纸片,写上书名或内容大意,是为叶子。唐代流行骰子戏,骰子格名目繁多,有人便将它们一一记在叶子之上,以备检索,时人称为叶子格。用叶子格进行的游戏称为叶子戏。
叶子戏有两种,其一是用于行酒令。《归田录》和《渑水燕谈录》都有“当时士大夫宴集皆为之”的说法。正如后人所说,“叶子行觞,欢场雅事也。”(《安雅堂觥律·跋》)唐代的叶子戏到北宋时便逐渐失传,而新的叶子戏又不断问世,其形制、花样也不断翻新,流传至今的尚有不少,著名的如明代陈老莲的《水浒叶子》和《博古叶子》,这种酒令叶子又称为叶子酒牌。
另一种叶子戏就是用叶子来进行的博戏,这类叶子可以叫做博戏叶子。一九7五年,德国学者冯·柯克博士在新疆吐鲁番的一座古墓中发现了一张博戏叶子,这张已知存世最古老的博戏叶子现收藏在柏林一博物馆中,据考证,它产生的年代不会晚于公元十一世纪,也就是北宋前期。按吐鲁番远离中原社会,博戏叶子流传到此,决不会是在它最初产生的时代。它必然要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流行过程,得到比较广泛的接受之后,才有可能离开中原社会向西流传。由此,我们可以做如下的推测:叶子博戏开始流行的时代,最迟不会晚于公元十世纪,也就是唐末五代时期。
北宋中期以后,叶子博戏在汉人中渐渐绝迹了。李清照在《打马图序》就说:“长行、叶子、博塞、弹棋,世无传者。”然而在北方的辽国,叶子戏却得到包括皇帝在内的大众的喜爱而广为流行。据《辽史》记载:
(应历)十九年春正月,甲午,(辽穆宗)与群臣为叶格戏。
自辽以后,叶子在北方民间甚为流行,金、元时期更甚。据顾炎武《日知录》记载,元世祖时曾一度加以禁止,规定“犯者流之北地”。但是此禁令的效果皆微。叶子戏继续流行,终于在明清时期成为社会上最为盛行的博戏。
明清时期流行的博戏叶子有两大类,一类很简单,几百年来基本没有变化,这就是印有骨牌图案的纸牌。南宋以后,骨牌广泛流行,但它体积较大,制作不易。后来,人们便将骨牌的图案印在叶子上,一直流传至今。这种纸牌西方人把它称做“Chinese domino cards”,意思为“中国多米诺纸牌”(“多米诺”是英文“骨牌”的意思)。保存至今的清代纸牌,两头印着相同的骨牌点子,中间的空白处印有人物或花卉图案,最常见的是各种戏曲和《水浒》人物。这些图案纯粹是为了装饰,与牌的内容并无联系。
每种纸牌的内容和名称与相应的骨牌完全相同,如重六又叫天牌,重幺也叫地牌,重四也叫人牌等等。每种牌的张数都增加到四,共为八十四张,较之骨牌的三十二张增加了一倍半。像骨牌一样,它也有许多种玩法。如成都地区流行的“乱撮”,与骨牌的“打天九”很相似。另一种流行的玩法叫“斗十四”,参加者一般为四人,每人先抹十五张牌,然后依次出牌抹牌,他人出的牌,如本人手中有“对子”,可以“碰”下,称为“坎”。如下家手中的牌可与上家出的牌点数相加为十四,则可将这张牌“吃”下,例如天牌可以吃地牌、虎头可以吃钉子、八点可以吃六点等等。最先将手中的牌全部碰成“坎”或凑成若干副十四点者为胜。其余各家将按事先约定的金额付钱给赢家。
由于印刷术的广泛使用,这种纸牌被大量制作,广大下层市民即使无力购买骨牌,也可以拥有这种价廉的纸牌。清代后期,麻将牌风行天下,但纸牌并未消失,同样盛行不衰。不过,麻将牌主要流行于官僚、士大夫、商人和较富裕的市民之中,纸牌则主要流行于下层社会。因此,有人称麻将是牌戏中的“雅士”,而纸牌则是博戏中的“俗人”。
骨牌叶子从材料来看属于纸牌,但从内容来看只不过是骨牌的简单摹仿,因此,在整个博戏发展的系统中并无重要的地位与作用。真正在博戏发展中异军突起,别开生面的是纸牌的另一个大类,也是它的主流部分,这就是马吊牌系统。
所谓马吊牌系统,是指以马吊牌为代表的一大类纸牌博戏,它包括马吊牌、斗虎牌、默和牌和碰和牌,后来又融合了骨牌的形式而演变为麻将牌。由此可见,这一类纸牌对于近几百年以来中国赌博文化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也是其他博戏所不及的。因此,我们有必要对马吊牌做一番详细的研究。
马吊牌产生于明代。小说《金瓶梅》第五十一回中就有潘金莲与王潮儿斗马吊牌的描写。一般认为《金瓶梅》一书写作于明世宗嘉靖年间(1522-1567),由此推衍,马吊牌的产生不会晚于明中叶。从现存于世的明末清初的马吊牌来看,所印图案与前述一九7五年发现于吐鲁番的古叶子颇多相似之处,二者之间应当存在一脉相承的渊源。由此可以认为,马吊牌虽然产生于十五世纪,但它的前身早在十世纪或更早就已经问世,并且向西方流传了。
关于马吊牌的得名,有两种流行的说法。一说称,马吊又名“马掉脚”。打牌时,必须四人共玩,分为四方,各自为战,若缺一人就像马失一足一样,不可行,故名“马掉脚”。(见汪师韩《叶戏原起·叙》)然而,马吊牌不仅四人能玩,三人、两人同样能玩,于是又有一种说法由此说而衍生:四人玩,叫马吊,因为马四条腿;三人玩,叫蟾吊,因为传说蟾有三条腿的;两个人玩,叫梯子吊,因为梯子只有两条腿。(见《金瓶梅鉴赏辞典》第三7二页)
另一说法是由马吊牌本身的形制而产生的。此说认为,“马”是筹马之马,“吊”是提取之意。中国古代有一种雅戏——投壶,游戏时要“为胜者立马”,马成为胜利的象征。在各种博戏中,则有筹作为计算输赢的工具。以后,筹、马二字相混,都成为标志胜负输赢之词。到了唐宋以后,人们用纸片为马,上面用文字或图案标明赌博者输赢金钱财物的数目,后来人们索性直接用这些“纸马”来进行游戏或赌博,因为它是纸片,故也叫做“叶子”。所谓“马吊”,即是以纸制之马互相提取,马大的提取马小的,也就是“以大击小,以多胜少”之意(见杜亚泉《博史》)。这种说法解释了马吊牌的形制和规则,比前一说似乎更有道理。
事实上,从马吊牌身上我们确实可以看到当时社会的流通货币——铜钱和纸币——“交子”、“会子”的形象。
马吊牌一般寸许阔,三寸长,用裱好的几层厚硬纸印成。背面黑色或绛红满花,都是“方胜”或“蛀字”等细碎花纹,图案完全相同,有如今天的扑克牌。每副牌共有四十张,分为“文钱”、“索子”、“万字”和“十字”四门。
“文钱”门共有十一张牌,它们分别是空没文、半文和一至九文,其中以空没文一张为尊,牌面空白,顶上印有“尊空没文”四字,因此又称为“空汤”。半文一张上绘花枝果实,又称为“枝花”。一文至九文上分别印有一至九枚铜钱的图案。
“索子门”共九张牌,即一索至九索,以九索一张为尊。索是绳索之意,古时用绳索穿钱,一千文钱穿为一索,又叫一串或一贯。所以几索便是几串钱之意。每张牌上分别印有从一到九串铜钱的图案。
“万字”门也是九张牌,即一万贯至九万贯,以九万贯为尊。每张牌顶处写着“×万贯”的字样,中间的空白处分别绘着一位《水浒》人物,他们是:雷横(九万贯)、索超(八万贯)、秦明(七万贯)、史进(六万贯)、李俊(五万贯)、柴进(四万贯)、关胜(三万贯)、花荣(二万贯)、燕青(一万贯)。
“十字门”共十一张牌。同“万字门”一样,也绘有水浒人物,分别为:宋江(尊万万贯)、武松(千万贯)、阮小五(百万贯)、阮小七(九十万贯)、朱仝(八十万贯)、孙立(七十万贯)、呼延灼(六十万贯)、鲁智深(五十万贯)、李逵(四十万贯)、杨志(三十万贯)、扈三娘(二十万贯)。其中百万贯又称“百老”、千万贯又称“红千”、万万贯又称“万胜”。
马吊牌的形制,反映出宋代以下商品经济繁荣,金钱和商品对社会文化的巨大影响。宋以下风靡于世的话本小说就有许多反映商人市民生活,宣扬发财致富的主题内容。而在赌博文化之中出现这种与前代迥然不同的,赤裸裸地用整套货币形象来表现的博戏,也正表现了这种社会心理和趋向。从空没一文到万万贯,人生的追求、地位和名望,既倚仗财力,又表现在金钱的积累上。有钱便可胜过他人,慧者得利以兴,愚者因利以亡。至于在牌上绘有宋江等水浒人物形象,既反映了当时通俗文学的巨大影响,也反映出人们对勇敢忠义行为的敬仰。因此,可以说一副马吊牌是当时社会经济、文化等方面要素的集中反映。
据明人潘之恒《叶子谱》所言,马吊牌的玩法大致如下:
马吊以军令行之,法分四垒……各执其八而虚八为中营,主将护之……选将以卢卜(即掷骰),植帜于坛,而三家环攻之。
以此看来,打马吊是以仿军令为斗牌之法,四人斗牌,每人为一垒。四人轮流抹牌,每人八张,余八张为中营,类似今天“打百分”的底牌。众人用投骰子来举出“主将”,类似后世的“庄家”,主将可以支配“中营”的八张牌。其他三人则联合为一家,共同与主将斗。斗牌的原则是以大击小,牌的大小以“十字”、“万字”、“索子”、“文钱”为序,由大渐小,只有“文钱”一门是以小管大。在斗牌的过程中以己方的牌与他人的牌凑成各种名目的“色样”以论胜负,“色样”的名目繁多,有“鲫鱼背”、“双叠”、“例卷”等等,不一而足。
据《叶子谱》所云,马吊牌最初起于江苏昆山一带,明万历、天启年间流行南北各地,打法又各有异同,北方流行的称为“京吊”、南方流行的称为“吴吊”。上述潘氏所云,大概就是“吴吊”之法。
马吊牌变化繁多,有很强的娱乐性,故盛行不衰,尤其得到士大夫的喜爱,还给它取了一个雅号叫“无声落叶”。明末清初的士大夫之热衷马吊牌,竟然到了如痴如狂的境地。据当时人申涵光《荆园小语》云:
赌真市井事,而士大夫往往好之。至近日马吊牌,始于吴中,渐延都下,穷日累夜,纷然若狂。问之,皆云极有趣。吾第见废时失事,劳精耗财,每一场毕,冒冒然目昏体惫,不知其趣安在哉。
历数各个朝代士大夫赌博活动,这种“热情”大概要算空前的了。
到了清代乾隆年间,马吊牌逐渐绝迹。在此之前,它的一个改良品种——默和牌已经悄然而兴。后来,默和牌同骨牌的形制和规则进一步交融,便演变成为风行大陆和海外华人社会至今,被称为“国赌”的麻将牌。为了叙述方便,详细情况且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