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是古代“盘戏”之一。中国古代盘戏除围棋外,主要还有六博、塞戏(格五)、弹棋、双陆、象棋等。这些往往过雅或过俗,虽流行于宫廷或市井,但妇女却较少参与,围棋,作为中国古老文化的形态显现,以其特有的涵茹性情的风韵和雅俗共赏的形式,赢得了历代妇女的喜爱。当我们的目光掠过纹枰纵横的围棋世界,看到的是一条斑驳陆离的人物画廊,妇女形象的迭现,使这条千百年来不断拓展延伸的文化长廊格外丰富多彩。
毫无疑问,这种包孕着智慧基因的智能性竞技游戏因其所具有一定的抽象思维的特点,必然首先在文化层次相对较高的上层妇女中开展起来。现今见于文字记载的第一位女子弈手即是汉代戚夫人。《西京杂记》云:“戚夫人侍高帝,于八月四日出雕房北户竹下围棋。”另据《搜神记》云:“汉宫内,八月四日出雕房北户竹下围棋,胜者终年有福,负者终年疾病,取丝缕就北辰星求长命,乃免。”可知八月四日围棋乃是汉代后宫风俗,可惜文献阙如,我们无法知道这一饶有趣味的风俗形成的古老的文化渊源。
以戚夫人为其先端,历代后妃宫女往往都要以围棋为“必修功课”,以便以棋进侍。后蜀花蕊夫人《宫词》云:“日高房里学围棋。等待官家未出时”,官家即指皇帝。通常宫女们学棋更加认真,春光明媚时节,她们在亭园中楸枰端坐,摆开弈阵,“碧桃花下试枰棋,误算筹先一着低”(王珪《宫词》)。有的迷于弈道,穷年钻研,努力提高弈艺去争宠帝王。宋徽宗有《宫词》描写一个宫女学弈:“忘忧清乐在枰棋,仙子精攻岁未笑。窗下每将图局安,恐防宣诏较高低。”成年不苟言笑地专攻,必能获取棋艺韬钤,但却丢却了竞争中求娱乐的棋道本色。说穿了,这种高超棋艺的获得,只不过是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供帝王更好地玩狎消遣,提高了一点后宫消费品的价值而已。
从唐代开始,围棋在仕女中盛行起来。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出土的唐代《仕女围棋》绢片上描绘了十一位妇女形象,中心两位贵族妇女正在神情专注地下围棋,那楸枰落子的弈女风神楚楚动人。在坐隐手谈中,仕女们消却余晷,遗谢尘俗,陶冶性情,砥砺品格,追求着幽人斗智的棋境棋趣。练棋阶段,她们一般总是在深闺女子之间进行,一旦棋艺练成,便可进行公开性的赛棋了。宋代词人赵师侠淳熙年间曾与友人曾无玷观看当时著名女弈手沈赛娘下棋,有《点绛唇》词记述赛棋情景:
袅袅娉娉,可人尤赛娘风韵。花娇玉润,一捻春期近。占路藏机。已向棋中进。俱休问,酒旗花了,早晚争先胜。
在一些知识家庭中,围棋往往成为夫妻间的角智游戏。《妇人集》记载,清代海盐陈若兰,著闺词一百首。中有一篇云:“垂柳依依绿影生,芰荷亭上设棋枰。局中弹出纵横势,笑问檀郎若个赢?”夏日,在绿柳阴下设好棋枰,与夫婿对坐相弈,一较高低,确是极富高雅兴致的。从词人潇洒的笔调和自信的语气看,陈氏的棋艺似乎高出了她的“檩郎”一筹。
与陈氏以棋角智、和睦夫妻相比,芙卿以棋为媒、结为良缘更是棋坛上一段佳话。《棋国阳秋》云,有(八旗)宗室某,善弈,女曰芙卿,传其艺。及笄未字,媒至皆不许,问其意,曰:“有弈胜吾者,愿事之。”而京师之能弈者颇夥,一日有三人至,与其父弈,皆胜之。三人者:一齐侍郎子,一金孝廉,一僧秋航也。秋航弈最高,齐次之,金又次之。约翌日女与弈,僧、齐复胜,与金得和局。女曰:“齐大非吾偶,禅心本自空。金兰如有契,白首一枰同。”父遂受孝廉聘。女归后,琴瑟甚笃,尝一枰相对,其乐有甚于画眉者。至其以弈自择同心之好,尤为人所艳称云。
在这里应该特别大书一笔的是,围棋不但在上层妇女中比较普及,在中下层民间妇女中亦有广泛的活动基础。“老妻画纸为棋局”,这是何等朴素,又是何等热情!在两晋南北朝时代,棋风炽盛,由于皇帝重视和提倡,棋艺高超者甚至可以入官。《南齐书·崔慧景传》记载,南齐时,浙江东阳有个女子叫娄逞,略通围棋,为了到上层社会与士大夫交流棋艺,“变服诈为丈夫”,女扮男装,遍游公卿,并且果然当上了扬州别驾从事。后被齐明帝发现,理当以欺君之罪严惩,也许是看在她“粗知围棋”的份上,只作了“驱令还东”的处分。娄逞穿好妇人服装离开时还深恋棋艺,叹曰:“如此伎,还之为老妪,岂不惜哉!”
唐代围棋水平大大超迈前代,围棋高手很多,民间妇女亦有棋艺精湛无伦者。薛用弱《集异记》中记载了一位善弈的“蜀山孤姥”。那是唐玄宗被安史叛军逼京仓皇南狩时,宫廷围棋待诏王积薪随驾入蜀。一天夜间借宿于一位守寡姥姥家,此姥与媳妇二人相依为命。积薪栖于檐下,夜阑不寐,忽听婆婆呼唤媳妇说:“良宵无以为适,与子围棋一赌可乎?”妇即应允。屋内无灯,婆媳二人惟凭口弈相较:“起东五南九置子矣”,“西九南十置子矣”……一呼一应,每下一子婆媳二人都经过认真思考,直至四更过后,总共走了三十六着,婆即宣布:“子已败矣,吾止胜九枰耳!”媳妇沉默片刻,一番心算后认输甘拜下风。王积薪以国手之敏悟,一一记下棋步,终觉棋道深邃,不能明彻,待天明后恭敬地进屋请教,经婆媳指点方得奥妙,从此积薪心窍大开,棋艺独步天下。
唐代以后,自命闺秀者往往于琴棋书画必擅一技,而围棋在四者中似乎更为普及,民间女子好弈者也不胜枚举。清代光绪举人黄俊著《弈人传》,为“列女”专列一卷,其中尤其注意收录民间女弈人的事迹,从侍妾、名姝到八岁无名小女,林林总总,五光十色。
“古今之戏,流传最久远者,莫如围棋”(明谢肇淛语),这恐怕应当归于楸枰对局中的儒道佛合一的文化精神。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当封建礼教对其他一些女子体育游艺活动悬出禁断令的时候,围棋之戏却始终向妇女敞开着通幽入微的大门,使得这一带有抽象思维性质和增益智慧特点的游艺活动能够幸运地形成包括妇女各阶层的比较完整的发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