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又称蹋鞠,鞠即内中填充毛发的皮球,蹴鞠是中国古老的足球运动。在《殷墟文字类编·前编》的一条卜辞中最早记载:“庚寅卜,贞,乎舞,从雨。”据一些学者考证,即为鞠字初文,指类似球形的物体,为足的象形字,是一人逐球,两并则为形象争逐,所谓舞即蹴鞠舞。这一释名在东汉古阙画像中可以得到印证。如是说,则蹴鞠已有了三千多年的历史。西汉刘向《别录》更称“蹴鞠者,传言黄帝所作”,这是一个难以考实的传说,但却启示了一段悠远微茫的史前游戏史。
然而,无论这一游戏怎样古老,隋唐以前都基本上属于男性的“军事娱乐”的范围,到了唐代才真正开创了女子蹴鞠运动的历史。这是由于处于上升阶段的封建社会生活领域日益开阔,礼教束缚相对松弛,经济繁荣而风俗勃兴,以及鲜卑胡风渗透,民情普遍尚武豪爽等诸多因素合力的必然结果。同时,“鞠”球构造的改进也是适应妇女活动不可忽视的因素。唐代以前制球即在皮壳里填塞毛发,唐人加以改进,在皮壳内放置一个动物尿泡,在踢前嘘气充之,这样球体不但轻巧而且富有良好的弹性,因而有唐一代“鞠”又称“气球”。韦庄《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五首》(之五)吟咏女子蹴鞠云:“雨丝烟柳欲清明,金屋人闲暖凤笙。永日迢迢无一事,隔街闻筑气球声。”“筑气球”,一作“蹴气球”,亦即蹴鞠。后世《蹴鞠谱》(见《玄览堂丛书三集》三十二册)就吸取了这一说法,以“气球”为“儒名蹴鞠”的俗称。
球体的改进带来了踢球方法的相应变化。汉代蹴鞠有专门的“鞠城”,仿天圆地方而建,两边“穿地为鞠室”(相当于球门),双方数人上场,直接对抗,几如兵戍。球体实心,不能踢高,故踢者以劲进射中为胜。而唐人鞠场则极简便,广场庭户随地“植两修竹,高数丈,络网于上”即可,踢者分列球网两侧,对门射球,以角胜负。
因气球体轻,双方角戏往往以踢得高飘入云和耍球如“流星赶月”而得到喝彩。激烈竞争因素的削弱,观赏价值的增加和球具的轻灵易耍,直接打开了妇女参与蹴鞠活动的通道。正是在这一条件下,唐代民间和后宫都出现了许多娴熟蹴鞠女子。康骈《剧谈录·潘将军》有一段街头即景记述:“春雨初霁,有三鬟女子可十七八,衣装褴褛,穿木屐,于道槐树下。值军中少年蹴鞠,接而送之,直高数丈。于是观者渐众。”这位民间女子贫而善鞠,远接高扬,兔起鹘落,绝非一日之功。其妙尚不止于此,试想,如一脚踢过便离去,相安无事,必无惊动,而“观者渐众”,说明那一开爽利落的飞脚之后当有更漂亮的一番表演。
后宫女子的蹴鞠竞技与艺术相融,亦壮亦优,更加精湛。王邕《内人蹋鞠赋》将“球体兮似珠,人颜兮似玉,下则雷风之宛转,上则神仙之结束”的情景比若“洛神凌波”,一方面说明女了蹴鞠活动已兼具了协调、灵敏、柔丽、优雅等多重美感,另一方面也说明原本潜涵于民间女子蹴鞠活动中的一些豪爽、矫健、力度、元气已庶几丧失。对后世深有影响的“白打”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生成的。《事林广记》戍集卷七“白打社规”条云:“两人场户,对立,每人两踢名‘打二”,拽开大踢名白打’。《事物绀珠》卷一六亦云:“踢鞠,两人对踢为白打。”唐代宫廷内寒食清明便教宫女蹴球角胜,胜者受赐金钱。唐代诗歌中描述过这一情景,王建《宫词》云:
宿妆残粉未明天,总在朝阳花树边。
寒人内人长白打,库中先散与金钱。
韦庄《长安清明》诗亦云:
早是伤春梦雨天,可堪芳草更芊芊。
内宫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
改赐新火正值晨曦初照之时,宫女早早赶起进行白打,看似自得其乐,其实客观上只是为一年一度的清明佳节点缀了一条染有风俗底色的花边而已。
宋元蹴鞠之风勃然兴盛。《宋史·乐志》将蹴鞠列为百戏之首,民间一些趣味相投者朋比而成“齐云”、“圆社”、“蹴鞠打球社”等社团,颇为壮观。春容满野,暖律喧晴,“触处则蹴鞠疏狂”。元代钱选所作的蹴鞠图卷描绘了宋太祖赵匡胤以及赵录、赵普等人踢球的情景,史籍中亦有高俅蹴鞠发迹,“数年间建节循至使相,遍历三衙者二十年”(《挥麈后录》卷七)的事迹。“赵皇风流上下传”,宋代妇女在三春蹴鞠大潮中也十分活跃,现藏中国历史博物馆及湖南省博物馆的宋代铜镜中都铸有女子相对踢球的纹饰,故宫博物馆今藏的宋代陶枕上也栩栩如生地刻画了民间少女蹴鞠的情景。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三〇还记载过北宋与南宋之交的一个“筑球郭老娘”。从其称呼及“逐人,家财籍没”的事迹看,这是一个宫廷供养的蹴鞠艺人。女子蹴鞠专业化、商品化现象此时已露端倪。
自五代始女子兴缠小脚,使得唐代后期已趋靡弱的女子蹴鞠之风更加衰飒。然而专业化、商品化、庭院化的发展趋势又为部分女子的参与提供了契机。《圆社市语·好孩儿》这样描写女子蹴鞠的情态:“生得宝妆跷,身分美,绣带儿缠脚,更好肩背。画眉儿入鬓春山翠,带着粉钳儿,更绾个朝天髻。”妆扮得如此妖娆,上场莲步迤逦,眉飞髻摇,使人犹见南唐窅娘纤丽的舞姿。民间女子自娱的游戏进入上层社会已异化为娱人性的伎艺了。元代不但有一般的“仕女圆社”,还有名隶官府的“蹴鞠女校尉”。她们在蹴鞠场中“款侧金莲,微挪玉体,唐裙轻荡,绣带斜飘,舞袖低垂”(关汉卿《女校尉又》),展览着处于运动状态下的形体美,以满足公子王孙病态的审美心理。不仅如此,一帮贵家子弟还亲自上场与她们对踢厮磨,邓玉宾散曲《仕女圆社气球双关》描述了一场男女对踢的角逐:
〔仙吕·村里迓古〕包藏着一团儿和气,踢弄出百般可妙,共子弟每轻盓痛膝,海将来怀儿中搂抱。你看那里勾外盓,虚挑实蹑,亚股剪刀,他来的你论道儿真,寻的你茶头儿是,安排的科范儿牢。子弟啊,知他踢疼了你多多少少。
〔元和令〕露金莲些娘大小,掉盓枪炮,盕云肩,轻摆动小蛮腰。海棠花,风外袅,跟踪换步,做弄出殢人娇,巧丹青难画描。
〔上马娇〕身段儿直,掖样儿娇,挺拖更娇娆。你看他拐?尖儿挑舌儿哨,子弟敲,腾的将范儿挑。
〔胜葫芦〕却便似孤凤求凰下九霄,盓靠手儿招,撇演的个庞儿慌张了。他划地穿盓抹膝,摩肩擦背,偷入步暗勾挑。
〔么篇〕抵多少对舞霓裳按六么,惯摇摆会躯劳,支打猜直恁般巧。你看他行针走线,拈花摘叶,即世里带着虚嚣。
〔后庭花〕你看他打盙拾云外飘,蹬圆光当面绕,玉女双飞鬓,仙人大过桥。那丰标,勤将水哨,把闲家扎垫的饱。六老儿睃趁的早,脚步儿赶趁的巧,只休教细腿了,永团圆直到老。
〔青歌儿〕呀,六踢儿收拾的稳到,科范儿掣荡的坚牢,步步相随节节高,场户儿宽绰,步骤儿虚嚣,声誉儿蓬勃,解数儿崎県。一会家脚趾鲸鳌,背掣猿猱,乱下风雹,浪滚波涛。直踢的腮儿红,脸儿热,眼儿涎,腰儿软,哪里管汗湿酥胸,香消粉脸,尘拂蛾眉。由古自抖擞着精神倒拖鞭,三跳涧,滴溜溜瑶台上,莺落架燕归巢,他铲地加觔节乘欢笑。
〔寄生草〕回避着鸳鸯拐,提防着左右抄,跷跟儿掩映着真圈套,里勾儿藏掖着深窟窍,过肩儿撒放下虚笼罩,挑尖儿快似点钢枪,凿膝儿紧似连珠炮。
〔么篇〕本是座风流社,翻做了莺燕巢。扳搂儿搂定肩儿靠,锁腰儿锁住膝儿掉,折跛儿跛住盓儿跷,俊庞儿压尽满园春,刀麻儿踢倒寰中俏。
〔尾声〕解御了一团儿娇,稍偏起浑身儿俏,似这般女校尉从来较少,随圆社常将蹴鞠抱抛,占场儿陪伴了些英豪。那丰标,体态妖娆,错认范的郎君他跟前入一脚,点着范轻轻的过了,打重他微微含笑,那姐姐见球来忙把脚儿跷。
这里所描写的“虚挑实蹑”、“偷入步暗勾挑”、“行针走线”、“背掣猿猱”、“云外飘”、“大过桥”、“鸳鸯拐”、“左右抄”都是些具有表演意义的技术性动作。从练就出的这般非凡身手可以看出当时这些专业性的“蹴鞠女校尉”的水平是相当高的。而她们的最大价值也就是“占场儿陪伴了些英豪”而已。在那些贵族男子眼中,她们踢得腮红脸热,眼涎腰软,汗湿酥胸,香消粉脸,是一种绝妙的风流。对那些贵族男子来说,鞠场上与女校尉“摩肩擦背”,趁势“海将来怀儿中搂抱”,“扳搂儿搂定肩儿靠”,被“踢疼了多多少少”,实在是一种特殊形式的买笑追欢。
明代蹴鞠之风愈益疏狂辣浪,“人间博戏,争如蹴鞠风流:世上会场,只有齐云潇洒”,“花锦丛中,才子佳人争喜玩”。从当时《蹴鞠谱·坐蹬十三解》中所记载的如表(妇人)、脬儿(女)、用表(使女)、苍老(老妇)、水表(娼妓)、嗟表(少女)、五角表(村妇人)等圆社行话看,明代女子蹴鞠有着比较广泛的民间基础。蹴技对于娼妓可以狎客取悦,对于仕女来说则是一种优雅的消闲娱乐。明杜堇所绘《仕女图》中有五个仕女蹴鞠的场面,神态从容和悦,脚技娴熟灵巧,一侧从鲜花丽卉中走出的几个边散步边聊天的仕女,暗示出这场蹴鞠同样是借以消除深院闺闷。
清代女子蹴鞠活动仍然比较活跃。李渔《美人踢球》诗描写两个上层女子蹴鞠的情景:“蹴鞠当场二月天,香风吹下两婵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拂蛾眉柳带烟。翠袖低垂笼玉笋,红裙拽起露金莲。几回踢罢娇无力,恨煞长安美少年。”清代民间女子蹴鞠记载较少,《聊斋志异》中《小翠》篇有一段别具情趣的“蹴鞠掠影”:“王太常以县令入为侍御,生一子,名元丰,绝痴。乡党无与为婚,王忧之。适有妇人率女登门,自请为妇。女名小翠,甚慧,能窥翁姑喜怒。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女殊欢笑,第善谑,刺布作圆,蹋蹴为笑。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绐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一日,王偶过,圆盜然来,直中面目,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这一亦真亦幻的描写既是现实生活风俗的反映,也是世纪末文人对千年女子蹴鞠历史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