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金风飒飒,桂子飘香,在素月乍缺还圆的运行中,催生了又一个多情的节日:中秋。
中秋一词最早见于《周礼·夏官·大司马》“中秋,教治兵”,但其意并非是指后代八月十五中秋节。上古“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以朝,夕月以夕”。所谓夕月,即每年秋分的夜晚,天子要到都城西郊去祭月。秋分在八月,却不一定是望日,由于有闰月的关系,秋分可以出现在八月初至八月末的任何时候。但是,秋分既然是祭月的,如果恰恰是在下半月或月尾的话,月光朦胧甚至不见月色,那是多么索然无味!因而“月到八日望日明”的经验使祭月这一古老习俗逐渐脱离与家事相关的秋分节气固定在八月十五进行。随着“嫦娥奔月”这一神话的演绎流传,祭月仪式又附着了新的含义,与女性生活更加接近。《岁时广记》卷三一云:“古乐府有《孀娥怨》之曲,汉人因中秋无月而度此曲。所谓孀娥者,盖指言月中姮娥也。”如此说不误的话,那么,汉代已经将中秋与嫦娥的传说联系起来了。遗憾的是,由汉至唐中秋节演进的轨迹不甚明显,其间虽有仕人中秋观涛、赏月的事迹记载和诗人咏吟中秋的篇章见存,但文化意义都不明确。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对中秋未提一字,《艺文类聚·岁时》罗列了唐前一系列重大节日,亦未涉猎中秋,可见直至六朝尚未形成具有特色文化意义的中秋节俗。
这一情况延续到隋代便发生变化了。《隋书·音乐志》载《夕月?夏》歌,这是一首郊祀之歌:
澄辉烛地域,流耀镜天仪。
历草随弦长,珠胎逐望亏。
成形表蟾兔,窃药资王母。
西郊礼既成,幽坛福惟厚。
从这首郊祀歌可以看出:(一)隋代祭月已在八月“逐望”,月亮“成形”之时;(二)隋代祭月已明显将嫦娥窃药、金兔捣药的传说纳为祈祝内容;(三)后代传信的“珠之贵贱视中秋月之明暗,明则珠多,暗则珠少”的以中秋望月预测收成的岁时观念在隋代已经形成。可以肯定,当历史的长河自汉代又流淌了几百年之后,至隋代中秋已初步成为具有确定时间、一定仪式和具体文化意义的节日了。
自唐代开始,中秋节俗直接融入了妇女生活,其主要风俗活动是拜月和玩月。
唐时女子拜月似不在中秋,而在月初,然而正是唐代这一女性风俗,演变出宋元明清中秋拜月的仪式。因朔日月球运行到地球和太阳之间,为一月初始,呈现出新月的月相,故唐时女子拜月称“拜新月”。要谈论女子中秋拜月,就得从这里谈起。先看一看李端《拜新月》诗所描写的一位妇女拜月的情景:
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
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初升之月,见之便拜,可谓虔诚。她窃窃私语,暗暗祈祷,在皎皎明月下向美丽的嫦娥奉上一瓣心香,其诚心专注的片刻已忘乎所以,进入了情之所钟的境界,一任瑟瑟秋风吹起长曳的裙带。月有无数次圆缺,而每一次圆缺都意味着时光的流逝,它使女性敏感的心灵想到青春是多辉煌,又多么容易掷去,因而每当中秋拜月总有良多感慨,请看张氏的《拜新月》诗:
拜新月,拜月出堂前。暗魄初笼桂,虚弓未引弦。拜新月,拜月妆楼上。鸾镜始安台,娥眉已相向。拜月不胜情,庭花玉露清。月临人自老,人望月长明。东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声断绝。昔年拜月逞容辉,如今拜月双泪垂。回看众女拜新月,却忆红闺年少时。
“暗魄初笼桂”,指月亮冉冉升起,朦胧的月色笼罩着盛开的桂花,说明时值八月。因朔日之月,其弯如钩,故以“虚弓未引弦”喻之。从诗中所写的情景看。拜月或在妆楼,或在庭中,或一人独拜,或全家妇人女子集体揖拜。年轻女子拜月,容辉焕发,娉婷绰约,而老年女子拜月,则嗟老悲暮,不胜凄恻。
宋代中秋拜月渐成风俗,其时,“倾城人家子女不以贫富,能自行至十二三,皆以成人之服服饰之,登楼或于中庭梦香拜月,各有所期:男则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则愿貌似嫦娥,圆如皓月”。明清两代四时之节特重中秋,八月十五家家行祭月之礼,设香案,置供品,“其祭果饼必圆”(《帝京景物略》卷二)。乾隆年间一首《都门竹枝词》有云:“团圆果共枕头瓜,香蜡庭前放月华,月饼高堆尖宝塔,家家都供兔儿爷。”可以想见,当时中秋祭品是十分丰厚的。明清时北方中秋祭祀仪式上一般要设“月光纸”,上面“缋满月像,趺坐莲华者,月光偏照菩萨也。华下月轮桂殿,有兔杵而人立捣药臼中。纸小者三尺,大者丈,致工者金碧缤纷”。月光纸设在月亮所出方向(亦有设月光纸于厅前),待月亮东升,清辉洒地时,“向月供而拜,则焚月光纸,撤所供”(《帝京景物略》卷二)。如果不拜月光纸的话,则以兔塑代之。纪坤《花王阁剩稿》记载:“京师中秋节,多以泥搏兔形,衣冠踞坐如人状,儿女祀而拜之。”因为月属阴,嫦娥玉兔亦皆为阴性,故一般中秋拜月妇人先拜,男人后拜,有的地方干脆仅是妇人女子拜而男人不拜,即所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明清时,关中及江淮地区中秋祭月不设月宫符像,向空殿拜而已。《清嘉录》卷八记载:中秋“比户瓶花、香蜡、望空顶礼,小儿女膜拜月下,嬉戏灯前,谓之‘斋月宫’”。除未成年的“小儿女”外,拜月的主要是妇人们,南方的男子也是极少参加这一女性化的活动的,正如《扬州竹枝词》所云:“八月中秋夜气清,满街锣鼓闹闲声。光明宝塔光明月,便益男人看女人。”点宝塔灯祭月是扬州中秋的风俗,宝塔灯下对月展拜的都是妇女们,男子此时充当的是“看客”的角色。
中秋玩月这一风俗在唐代已经形成,但比较集中地表现为文人墨客的雅兴逸致。欧阳詹贞元十二年(796)中秋“修厥玩事”,特作《玩月》诗,其《序》阐述了中秋玩月之理、之趣:月固可玩,但冬天繁霜大寒,朔气侵骨;夏天蒸云鼎热,掩映月辉,都不便于玩。而三秋之令,天高气清,“八月于秋,季始孟终;十五于夜,又月之中;稽于天道,则寒暑均;取于月数,则蟾兔圆;况埃壒不流,太空悠悠,婵娟裴回,桂华上浮”,此时玩月,“肌骨与之疏凉,神气与之清冷”,堪称最佳时令了!这里流露的完全是男性士子的气质和兴味。唐代民间女子的玩月活动与之迥然异趣。据说在钟陵西山每年中秋人们远道而集,车马喧阗,士女栉比。名姝善讴者,在皎洁如洗的月光下与丈夫一起歌舞玩月,相互握臂踏歌,其调浏亮,其词华艳,以对歌敏捷者为胜。这种自由自在,纵情欢娱的玩月活动隐约映现着远古的遗风。
宋代玩月成为普遍的风尚。中秋之夜,高门贵族自家结饰台榭,市人则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宛若云外。大街买卖,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晓不绝。值得注意的是,宋代女子玩月出现了别有情趣的“出游”。据倪思《经锄堂杂志》说:“南北风俗,中秋夜士女出游,名‘踏八步以却疾’。又度桥,谓之‘过运’,宴饮通宵。”明清时南方的一些妇女盛行中秋出游,宋代实开其先河。《清嘉录》卷八载,吴中中秋“妇女盛妆出游,互相往还,或随喜尼庵,鸡声喔喔,犹婆娑月下,谓之‘走月亮’。蔡云《吴皒》云:‘木犀球压鬓丝香,两两三三姊妹行。行冷不嫌罗袖薄,路遥翻恨绣裙长’。”中秋月光如水,含宏万汇,此夕徜徉在月光之下,是精神的释放与心灵的陶冶。除“走月亮”外,妇女们还有出游虎丘的风俗,那是一个极其自由浪漫的场面,明末张岱《虎丘中秋夜》曾略记其胜: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自生公台、千人石、鹤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
一夜明月一夜情,其间自有多少羽觞醉月、引吭唱月者,亦有多少美目传情、月老为媒者,这是大自然给予士女们的特殊的恩惠。
中秋时分,妇女们往往由“圆录水镜”的无私普照而自然涌动起温润的团圆的意念,产生“隔千里兮共明月”的深沉的感情,这是女性特有的敏感与以月为团圆象征的传统文化观念碰撞、契合所发生的特殊效应。这是我们不妨读一读元代著名女诗人张玉娘那首哀感顽艳的《水调歌头》词:
素女炼云液,万籁静秋天。琼楼无限佳景,都道胜前年。桂殿风香暗度,罗袜银床立尽,冷浸一钩寒。雪浪翻银屋,身在玉壶间。
玉关愁,金屋怨,不成眠。粉郎一去,几见明月缺还圆。安得云鬟香臂,飞入瑶台银阙,兔鹤共清全。窃取长生药,人月满婵娟。
玉娘字石琼,号一贞居士,松阳(今浙江遂昌)人,生来美丽聪慧,好文墨,擅诗词,时人比之为汉曹大家。少爱表兄沈佺,沈随父游京师,病笃,玉娘忧心如焚,抒写了许多思情之作。佺病卒,父母拟另卜佳婿,玉娘闻之,曰:“妾所以未亡者,为有二亲耳!”守志至二十八岁,梦沈郎迎之而殁。父母哀其情志,将玉娘与沈佺合葬。这首词就是与沈佺分别几年后的一个中秋之夜所作。遥望天际,雪浪银宇,一片素洁。风度桂香,沁人心脾,月夕多娇娜!然而,面对团圆明月,想到心爱的人远远离去,却倍增寥落无偶的痛苦,辗转反侧,终究不能成眠。于是起立床边,自悯自怜,神思远骛:什么时候能够展开云鬟双臂,纵身飞入瑶台仙境,与粉面情郎玉兔仙鹤般欢聚,婵娟永年呢?
历代男性作家的中秋之作的主题是复杂多样的:议人生之理,思君臣之义,怀手足之谊,恋结发之情,而女子中秋之作的主题“自古华山一条路”:怀人盼聚。正是基于这样的女性心理,妇女们在中秋佳节特别重视团圆仪式。《帝京景物略》卷二记载明代风俗:女归宁,是日必返夫家,曰“团圆节”,母家也严格遵守这一习惯,赶着节前将出嫁归宁的女儿送回婆家吃“团圆酒”、“赏月饭”。俗语有“宁留女一秋,不许过中秋”,正反映了母家对女儿夫妇团圆的高度重视。中秋时令节物是月饼,取其“团圆”美义。其“团圆”,本义是指夫妻相聚。然而,人世间因有了时代、社会、家庭的种种因素,夫妻间的团圆难免有重重的障碍。面对重重障碍,弱女子只有“枝分连理绝因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的自艾自叹,只有少数具有独立个性和勇敢精神的强女子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尚秉和先生曾论及这样的历史现象:元时各县皆设蒙官,肆虐于民,至今父老有十家养一鞑之传说。人们平日敢怒不敢言,至中秋则乘酒醉之余,不约而同,同时起事。无独有偶,这一时代女子“中秋起事”的现象也有所记述。前者具有民族斗争的意义,后者则是为了捍卫家庭的幸福生活。关汉卿《望江亭中秋切盄》是对这一现象的动人的艺术反映:
美貌如月的寡妇谭记儿,经清安观观主介绍,同新任谭州理官白士中结为夫妻。恶霸杨衙内是个地道的淫恶之徒,他早就想霸占谭记儿为妾,因为嫉恨白士中,便妄奏朝廷,诬陷士中贪花恋酒,滥职暴民。皇帝老糊涂了,竟然准本,让杨衙内带着金牌势剑,赴谭州取其首级。白士中闻之不免惊慌,而谭记儿却成竹在胸。她请于其夫,扮做渔妇,在中秋明月之夜到望江亭把鲜鱼送到杨衙内船上。杨衙内本是酒色之辈,见渔妇如此美貌,心神Y荡,把她留住。谭记儿鲙鱼煮酒,把杨衙内灌得烂醉如泥,便乘机骗得金牌势剑和文书,载满船明月归家团圆。及至天明,杨衙内大惊,仍硬着头皮去抓白士中,白士中反而拿出金牌势剑问杨衙内“欲奸良女”的罪名。杨衙内企图抵赖,谭记儿挺身出证,杨衙内认出这位“渔妇”,知已中计,只得惊惧服罪,被贬为庶人。
这个中秋圆月下演出的故事,妙趣横生中显示出一代女性对自由的大胆追求和对邪恶势力的勇敢抗争。月缺月圆,岁月如流,这美丽动人的故事一直传播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