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凯
近年来入华粟特人墓葬的不断被发现,引起了国内外学术界的广泛关注,有关粟特石葬具图像的研究也不断地被引向深入,2003年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在西安市未央区井上村东,发掘了一座大型北周墓(M12)――史君墓。该墓坐北朝南,为长斜坡土洞墓,共有5个天井和5个过洞,全长47.26米,墓内出土了石封门、石堂、石榻、金戒指、金币和金饰等十分珍贵的文物。出土的石刻上均采用浮雕彩绘贴金作装饰,经初步观察,图像内容同样涉及汉文化、祆教等,十分丰富,该墓的发现无疑会对粟特问题的研究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据石堂上的粟特文和汉文题铭记载,该墓为夫妻合葬墓,墓主人姓史,名Wirka(k汉语译音“尉各伽”),史国人,本居西域,后迁居长安,北周时授凉州萨保,于大象二年(580年)与其妻康氏合葬于今西安市北郊龙首原。史君墓出土的石堂四壁图像复杂,为了能使人们更清楚地理解石堂四壁的图像内容,现结合有关文献资料和已发现的粟特石葬具等图像,对史君墓石堂四壁图像程序进行初步的分析和解读,以求教于诸位学者。
史君墓内所发现的石堂为仿木结构的歇山顶式殿堂建筑,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四壁图像基本上是按照这一建筑结构进行布局的,南壁、北壁各有5个开间,东壁、西壁各有3个开间,四壁共有16个开间。除去南壁石门占去一间(浮雕图像共4幅),因此石堂四壁的画面共有15幅,除北壁外,画面大小均以建筑的廊柱为界,只有北壁例外,主要根据图像内容的需要,宽度之间有明显的差别。另外南壁画面的图像内容相对独立,在给整个15幅画面编号时,南壁画面未进行同样的编号工作,用建筑的当心间、两次间和再次间称之。
南壁画面主要雕刻有石门、两个四臂神、两个直棂窗、八个伎乐和两个祭司。图像布局主要受石堂建筑结构本身和粟特人固有的丧葬习惯的需要,采取对称的形式排列。雕刻内容与在粟特地区Kashka-darya发现的“盛骨瓮”上的一些图像极为相似。两者之间都有弹奏琵琶、箜篌的伎乐和戴口罩的祭司站在火坛前的形象,显然史君墓石堂南壁的图像内容,保留了粟特传统的丧葬理念和习俗,进入中原后由于受汉人丧葬习俗的影响,才用了中原的墓葬形制和石制棺椁,粟特的图像被“转移”到了汉式的建筑上,传统的汉人建筑成了新内容的载体。同时,新的思想观念也附着到了中国传统的葬俗中,图像布局是受到汉式石棺椁建筑结构的影响。
两次间分别刻有两个四臂守护神,均采用高浮雕雕刻手法,头戴宝冠,束发,面庞周正,有八字须,两耳垂肩,项上饰有项圈。该神肩上共有四臂,四臂的吞肩上均饰一兽,其中两臂上举,手上持物,另两臂下垂,双手置于腰上。身着紧身战袍,腰束带,胯下袍裙上饰有一兽头,腿上均装饰有大象的图案,跣足,两脚踏于蹲坐的小鬼手上。四臂手腕和两脚腕上均有镯子。这两个图像造型独特,在过去发现的安伽、虞弘等粟特墓葬中没有发现,除缺少两臂外与隋唐时期中原地区墓葬中常见的天王俑大致一样,其在墓葬中的作用也大致相当,因此极富研究旨趣。
再次间正中为直棂窗,在窗上各有四个伎乐,两侧各有两个侍者,直棂窗下各有一个人首鸟身鹰足的祭司,头戴冠,冠上有日月图案的装饰。头上束带,飘于脑后。高鼻深目,长胡须,鼻子下戴一弯月形口罩,肩生双翼,身穿窄袖衣,腰束带,两臂交叉于胸前,手持两个长火棍,下半身为鸟身,尾部饰有羽毛,双足有力,似鹰足。在其左前方置一火坛,火坛为方形底座,束腰,上有火团。火坛前均有大小不同瓶。这类祭司和火坛在以往的粟特人墓葬中也有发现,如安伽墓和虞弘墓,具有十分明显的祆教特征。但我们注意到已发现的这些粟特墓葬雕刻的火坛并不相同,供养用的器皿的位置和摆设也不一样。由于史君墓早年被盗,所以大部分石椁的表面因沾水而失掉颜色,惟此火坛图像的部分颜色保存基本完好,为我们重现了当年粟特圣火的辉煌。
除南壁外,其余三面共11幅图像,每幅图像分别用廊柱或石板缝隙区分,画面内容相对独立。东西两侧各3幅图像,北壁有5幅图像。西壁编号为W1、W2、W,北壁编号为NI和N2、N3、N4和N5,东壁编号为E1、E2、E。虽然史君墓曾被盗扰,但这三面依然保存完好,图像顺序没有任何紊乱。而且画面之间存在某种密切的联系,一些画面中,又明显地分成上下两部分。这套图像除W1和E2因为图像内容特殊,其余9幅图像都在画面的上半部雕刻墓主人的形象。图像顺序是按照从西壁――北壁――东壁画面的排列,西壁和东壁图像顺序与简报的编号一致;而北壁的5个画面,与石堂南壁相同,应该采取对称布局。整个北壁的5幅画面应当是从正中间N3开始,向两边读,一左一右,依次向外展开,以右边外侧一幅N5结束,画面顺序是N3、N2、N4、N1、N5.
第1幅是编号W1.在发掘过程中,到现场参观的专家们对该图像内容的认定意见分歧较大,主要问题集中在画面左上方的主神的宗教角色的判定。有人认为分别与中国的道教、印度的佛教或与西亚的摩尼教等有关。这位主神形象独特,头挽小髻,面有髭须,袒右肩,披帛搭于左肩上,交脚盘坐在莲花座上,身后有椭圆形背光,目前尚未发现与此有关的图像,缺乏直接的可比性。但结合整个西壁图像来看,这位主神位置十分重要,虽然不排除其造型可能受到西亚和中原等不同宗教的影响,但考虑到粟特人的宗教信仰,应该还是一位地位极高的祆神,有待我们进一步的研究。因为在其周围跪坐和蹲坐着帽子和发形不同、身穿不同服饰的人,这些人下面还刻有卧着的狮子、雄鹿、羚羊、绵羊、野猪等,甚至包括天上的飞鸟和水中的两只水禽,似乎都在聆听主神的教诲或讲经说法。这幅图像很像是佛教图像中佛为众生说法的内容。但在祆神的右下方还铺有一椭圆形毯子,毯子上跪坐一对男女,男子居前,两手合十,向上伸举,好像正在向神请求着什么,女人在后,手捧一朵莲花,好像在期盼神的恩赐。
第2幅是W2,画面上部是一座波斯风格的穹隆顶建筑,建筑顶部饰覆莲和祆教图像中常见的日月图案,内有一对夫妇,其中男主人头戴宝冠,冠上饰有日月图案,怀抱着一位光头的婴儿,这位婴儿应该就是墓主人;而WI、W2画面中的出现的这两对男女,应该是墓主人的父母,墓主人是他们向祆神祈求后降临人间,是神赐予的,整幅画面内容应该与墓主人降生有关。在画面的下方有一匹鞍鞯俱全的马,马旁边站立一位侍者,手举曲柄伞盖,马前有一位跪坐的供奉者,这个构图和Miho美术馆所谓代表水神的那个整幅的图像完全可以对应。荣新江先生认为这里或许代表着粟特人所供奉的水神。
第3幅是W3,刻画的是墓主人年轻时候架鹰、牵狗、骑马、弯弓狩猎和率领粟特商队出行的场面。这位青年男子头戴冠,右手持弓,左臂抬起作射箭状,身穿交领紧身窄袖衣,腰束带,悬挂有箭袋,正骑马弯弓射杀了一头动物,其周围有跟随的侍从和猎犬。据石刻汉文题铭记载,大统初年,乡闾推挹,史君身为萨保判事,也就是西魏文帝初年(535~551年)曾担任萨保府判,至北周时期又“诏授凉州萨保”。这位男子从年龄上看十分年轻,并在商队中担任重要职责,可能就是已担任萨保判事的史君本人,经过多年的丝路贸易的磨炼,正率领着满载货物的商队,往来于丝绸之路的各个绿洲,进行通商贸易。
第4幅是N3,位于北壁正中间。画面中男女主人的形象,在北壁五幅画面中年纪相对最小,而且他俩身边都有举着曲柄伞盖的侍者相随,地位极高,男主人骑在马上回身招手,正与后面相送的人辞行告别,而女主人和其他女眷身穿厚厚的裘皮风帽和披风,跟随在男子后面,似乎为抵御丝路上寒冷的风沙,即将远行。此幅画面的树木与其他画面相比,所雕刻的树木明显不同,未见有明显西域特征的“七叶树”或“葡萄树”。结合石刻上的题铭来看,应是“(北周)□□五年,诏授凉州萨宝”后的事情,墓主人在长安接受北周皇帝的任命,已成为凉州萨保,正在向前来送行的使者道别,准备踏上丝路返回凉州。N3居于北壁正中,而且画面下方对应的底座上是一个居中的四臂神,因此N3应是北壁第一幅。
第5幅是N2,表现的是男女主人在家中宴饮的场面,一对男女正在对饮,周围是侍者和伎乐,院子中间正跳着胡腾舞助兴,地上放着酒瓶。在虞弘、安伽和天水石棺床后屏正中左边,也都绘有夫妇居家宴饮图。所不同的是史君夫妇是在一座波斯风格的穹隆顶建筑内,这座建筑的顶部饰覆莲和宝珠,建筑形式与W2画面中的十分相似,只是建筑更加宏大。
第6幅是N4,男女主人在野外的葡萄园中盛大的宴饮场面。男女主人分别坐在两个椭圆形的大毯子上宴饮,周围有伎乐和侍者,值得一提的是参加宴饮的女眷,穿着宽袍大袖的汉人服饰。在葡萄园中宴饮的场景,在美国波士顿博物馆所藏传安阳出土的北齐画像石和安伽石围屏上都有相同的题材。据史书记载,每年六、七月葡萄成熟的季节,正是粟特人的新年。这些女眷穿着汉人女子的服饰来庆祝粟特人一年中最为重要的传统节日,也说明了东西方文明的逐步融合。
第7幅是N1,表现的是墓主人出访与北方少数民族酋长会盟或进行贸易的场面。在帐篷外坐在椭圆形毯子上的长者应是墓主人,正与坐在帐篷中的一位头戴宝冠的男子商谈,这位头戴宝冠的男子可能是哒王或突厥王。下面商队正在休息,驮载货物的两匹骆驼伏地而卧,商人正在交谈。
第8幅是N5,刻画的是洞中老人和拯救落水的飞天。画面上部为山峦和茂盛的树木,在山洞中有一位盘腿侧坐的老人,仅腰上围有衣物,上身和下肢裸露。老人身前有一瓶,洞外有一犬,低首卧于老人面前。画面下部刻有三个飞天,正在搭救两个落水者,两位落水者是何人,现不得而知。但画面上方山洞中的老人应该是晚年的墓主人。
第9幅是E1,上刻一个圆形光环环绕的主神,右手持三叉戟,坐骑为三头牛。姜伯勤先生认为是祆教中三大神之一的风神韦施帕卡(Wesh parkar),祆教风神又可以称Vay(u瓦由),魏庆征先生在《古代伊朗神话》一书中又写道:“巴列维文典籍中提及善瓦由……即善瓦伊(瓦由之别称),以佑护虔诚的所罗亚斯德教徒为己任,接引亡灵,牵其手渡过钦瓦特桥(Cinwat),送往应赴去的去处”。该神左下方为跪在地毯上的一对男女,应为墓主人夫妇,右下方为三个头戴宝冠的飞天。下方刻一拱桥,桥头有两个祭司,并有两个火坛,山坡上有两条犬。跪在地毯上的墓主人要经过神的审判后,通过这座联系人间和冥世之桥,即“钦瓦特桥”升入天国。
第10幅是E2,刻自右向左的飞天和两匹翼马,与整套画像的总体走向相逆,应为来接引墓主人夫妇者。画面中我们可以看见两匹翼马的前面有一个似正从空中坠落的人,头挽小髻,背朝画面,四肢向上,左右两手分别握有一物,而桥下的水兽正张嘴等待,这个画面与E3墓主人夫妇在飞天和伎乐的陪伴下升入天国的图像形成鲜明的对比,表现的可能是恶者坠入地狱的情景。
第11幅是E3,画面为墓主人夫妇在飞天的导引下,乘着两匹翼马,升入天国的画面,在他们周围有四个飞天,分别手持琵琶、横笛、箜篌和排箫,另外还有四个已变成神兽的狮子、牛、羊和骆驼陪伴。表达了粟特人死后梦想升入天国的思想情感。
史君石堂四壁,每幅画的内容既有各自的独立性,彼此之间又有紧密的联系。特别是东壁的三幅画面合在一起,粉本实际上是一幅,向我们展示了粟特人的生死观念和丧葬习俗,通过浮雕图像方式阐述了粟特人死后,其灵魂离开躯体,来至钦瓦特桥头,接受祆神“善恶”的审判和裁决,善者进入天国,恶者坠入地狱。这幅画面为我们理解祆教有关“善恶”二元论的宗教信仰,提供了可供解读的图像资料。
史君墓中石堂西壁――北壁――东壁的浮雕图像,表现了墓主人从出生、成长、狩猎、担任萨保、会盟、贸易、宴饮,一直到死后经过神的审判,升到天国的不同场景,再现了他一生的不同时期的重大事件。通过对这一幅幅画面的解读和研究,使我们进一步了解了粟特这个在丝路上善于贸易的北方民族,他们有着自己浓厚的祆教信仰和聚落生活,通过长期的丝路贸易,在自己商队首领萨保的带领下逐渐结队东行,并在丝绸之路沿线的重要城镇建立自己的聚落。史君作为凉州地区兼管政教事务的胡人聚落首领,经过长期贸易,后迁居到长安。因此他的墓葬及石刻图像,即保留有鲜明的粟特文化传统,也受到汉文化深刻的影响,是中西文化不断交流、融和的产物。该墓的发现在考古学、艺术史和东西方文化交流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