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郭进是宋初守卫北疆的名将,以善于用兵,从严治军而享誉一时。在宋太祖一朝,郭进长期镇守西山一带,有力地抗击了北汉、契丹军队的进攻,确保了防区的安全,因此得到宋太祖的高度评价。在宋太宗即位后,由于对统军将帅采取了极端猜忌、压制的态度,郭进虽仍然在守边及北伐北汉的战场上屡立战功,但最终却被逼自杀。其生平功业及最后结局,可谓与家喻户晓的杨业颇为相似。
郭进是北宋初守卫北疆的名将,以善于用兵,从严治军而享誉一时。史称郭进“屡有战功”,最终却被逼自杀。就其生平功业及最后结局来看,郭进与家喻户晓的杨业颇为相似,但由于种种原因,郭进其人其事既未能为后世所传诵,迄今为止学术界也没有专文加以论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笔者不揣浅陋,对郭进事迹予以梳理,并探究造成其悲剧的原因所在。
一郭进的主要功业及事迹
郭进,深州博野(今河北博野)人,出身贫贱,早年曾为富家佣保。生活在兵戈不息、武风烈烈的五代岁月,郭进便像同时代及历史上许多豪杰那样充满尚武志向,所谓:“有膂力,倜傥任气,结豪侠,嗜酒蒲博。”在遭到富家少年逼迫后,郭进遂投奔驻守太原的河东节度使刘知远,“汉祖壮其材,留帐下”。契丹军队攻陷开封灭晋后,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建汉。当后汉高祖准备进军入汴时,郭进主动请命,率奇兵间道先趋氵名州,“因定河北诸郡”。因这次军事行动的成功,郭进迁任乾、坊二州刺史。再改磁州刺史。
五代时期,藩镇称雄割据,作为节度使爪牙的地方长吏残害百姓,无所不为,所谓“刺史皆以军功拜……恃功纵下,为害不细”。但据记载,郭进在地方任职期间却能约束部属,注意保护百姓的生产和生活。如后周广顺初,郭进出任淄州刺史后,当地吏民曾有要求其留任的举动,此必与其善政有关。在登州刺史任内,他率镇兵平定了为害一方的群盗,于是“民吏千余人诣阙请立《屏盗碑》”。显德初,郭进移卫州。当时“卫、赵、邢、氵名间多亡命者,以汲郡依山带河,易为出没,伺间椎剽,吏捕之辄遁去,故累岁不能绝其党类”。郭进遂发兵围剿,“数月间剪灭无余,郡民又请立碑记其事”。郭进在升任氵名州团练使后,“有善政,郡民复诣阙请立碑颂德,诏左拾遗郑起撰文赐之”。他还在氵名州城四周种植柳树,在城壕中种荷蒲,“后益繁茂,郡民见之有垂涕者,曰:‘此郭公所种也。’”透过这些记载,可以清楚地看出郭进身上有着关爱百姓的良将品质,而这在五代时期是极为罕见的。难怪后世还有人追忆道:“(郭)进知人疾苦,所至人为立碑纪德政。”
北宋建国后,宋太祖在亲征泽、潞李筠反叛时,任命郭进为西山巡检,并将其官衔迁为氵名州防御使,以负责与北汉接壤的太行山一线防御重任。在建隆、乾德年间,郭进以西山巡检的身份抗击北汉及契丹近十年时间。其中在乾德元年,郭进先与将官王全斌、曹彬率军攻取北汉乐平县,俘虏敌军数千人。不久,北汉引契丹军攻乐平,郭进又与曹彬等将领带兵解围,“三战皆败之,遂建乐平为平晋军”。次年,宋军夺取辽州,北汉再引契丹六万大军来犯,郭进奉命与昭义节度使李继勋、彰德节度使罗彦□等率军六万迎击,“大破契丹及北汉军于辽州城下”。开宝二年,宋太祖亲征河东时,郭进出任行营前军马军都指挥使,参与此役。开宝九年,北宋再度对北汉用兵时,郭进任河东道忻、代等州行营马步军都监,率军进攻北汉的忻州和代州等地,先“俘北汉山后诸州民三万七千余口”。随之,再夺取寿阳县。但是,此役不久因宋太祖突然暴死而中断。
从有关记载来看,郭进不仅勇于和善于用兵,而且治军极严。《宋史》本传称:
(郭)进有材干,轻财好施,然性喜杀,士卒小违令,必置于死,居家御婢仆亦然。
进在西山,太祖遣戍卒,必谕之曰:“汝辈谨奉法。我犹贷汝,郭进杀汝矣。”其御下严毅若此。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乾德元年九月戊寅”条记载略同,而又事迹更详,现列举如下,以进一步予以说明:
郭进御军严而好杀,部下整肃,每入北汉境,无不克捷。上时遣戍卒,必谕之曰:“汝辈当谨奉法。我犹赦汝,郭进杀汝矣。”尝选御马直三十人,隶进麾下押阵,属与北汉人战,往往退怯,进斩十余人。奏至,上方阅武便殿,厉声曰:“御马直,千百人中始得一二人,少违节度,郭进遽杀之。诚如此,垄种健儿亦不足供矣。”乃潜遣中使谕进曰:“恃其宿卫亲近,骄倨不禀令,戮之是也。”进感泣。
上引《宋史》和《续资治通鉴长编》还同样记述了这样一件事例:曾有一名军校自西山赴京诬告郭进,“太祖诘知其情状,谓左右曰:‘彼有过畏罚,故诬进求免尔。’遣使送与进,令杀之”。当时正遇北汉军队来犯,郭进便对诬告者说:“汝敢论我,信有胆气,今舍汝罪,能掩杀并寇,即荐汝于朝,如败,可自投河东。”此人感奋听命,遂在战场上告捷。郭进即将其军功上奏朝廷,请求迁其官职,“太祖从之”。欧阳修在其笔记中也记述了类似这一段文字的史实,所不同的是:当郭进为其人请赏时,宋太祖曰:“尔诬害我忠良,此才可赎死尔,赏不可得也!”又命将此人交给郭进。郭进复又请曰:“使臣失信,则不能用人矣。”这样,赵匡胤才赏其一官。由此可以看出,郭进虽治军极严,“然能以权道任人”,故为部下所服。另,宋人还记载:“(郭)进听讼善以钩距得其情,军政严肃,战无不克”。透过郭进的带兵、作战表现,不难发现其所具有的杰出将帅素质,其中通过诛杀君主胆怯亲兵达到严明军纪、树立主帅权威的做法,可与先秦时吴起治楚军的范例相媲美。
宋太祖一朝,郭进一直驻守河北西部前线,在抗击北汉和契丹军队的战争中做出了突出贡献,并有力地支持了宋中央的南下统一事业。因此,宋太祖对郭进既欣赏,又颇为器重,所谓“时刘继元据并门未下,以(郭)进兼西山巡检二十年不易其任”。开宝中,宋太祖下令在开封城中为郭进建造宅第,特许打破常规,“悉用�瓦”。“有司言,旧制非亲王公主之第不可用。帝怒曰:‘进控扼西山十余年,使我无北顾忧。我视进岂减儿女耶?亟往督役,无妄言。’”
事实上,宋太祖对当时防御北部和西陲的边将都颇为信任,给予他们很大的自主权,除了郭进外,其余如李汉超守关南、马仁�守瀛州、贺惟忠守易州、何继筠守棣州、李谦溥守隰州、王彦升守原州、姚内斌守庆州、董遵诲守环州及冯继业守灵州等等,也都无不如此。以后,宋人常常以宋太祖善用郭进等边将为范例,津津乐道:“�榷之利,悉以与之,其贸易则免其征税。故边臣皆富于财,以养死士,以募谍者,敌人情状,山川道路,罔不备见而周知之。故十余年无西北之忧也。”元人修宋史时也指出:“宋之武功,于斯为盛焉。”
二郭进之死及其根源
宋太宗即位初,对大批文臣、武将先后加官晋爵,郭进也迁为云州观察使,并改判邢州,仍兼西山巡检,继续在河北前线带兵。另外,宋太宗又赐给郭进京城坊第一区。表面上看似一切如常,但实际上正是从宋太宗时代开始,武将群体的命运逐渐出现了逆转,而郭进也因此最终走上了不归之路。
宋太宗是通过阴谋手段登上帝位的,因此,以其阴暗的心理,加上狭小的气度和寻常的才质,遂对带兵武将极为猜忌。赵光义在晚年曾意味深长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机:“国家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帝王用心,常须谨此。”这里所说的“奸邪”自然不是日益受宠的儒臣,而是可能兵变夺权的武将。因此,宋太宗从即位伊始,就开始采取诸如任用亲信、压制武将乃至于“重文轻武”等等的措施,来整治军事将领。如:太平兴国二年初,宋太宗下诏将各地节度使子弟百余人编为殿前承旨,调至开封,此举等于将他们变为人质,以制约四方将领。不久,又罢免向拱、张永德、张美和刘庭让等四位宿将的节钺,将他们转为环卫上将军的虚衔;解除功臣石守信的军职,将其改为西京留守。随之,又将前朝禁军大帅党进外放地方节镇。不久,另两位禁军首脑杨信和李重勋相继病死。于是,宋太宗亲自提拔一批顺从但能力低下的亲信担任重要军职,以替自己掌管军队。如出任殿前副都指挥使的白进超,被评为无明显战功,惟小心谨密,能抚恤士卒而已。柴禹锡、王显、赵�、张逊、杨守一等宋太宗藩邸属吏出身者,先后出入禁军、枢密院要职,元人称:“自柴禹锡而下,率因给事藩邸,以攀附致通显……故莫逃于龊龊之讥。”
与此同时,宋太宗对各地统军的将领,则通过监军监视、“阵图”约束之类的办法加以控制。如大将李继隆所说:“图阵形,规庙胜,尽授纪律,遥制便宜,主帅遵行,贵臣督视。”宋太宗登基不久,还派人到各地察访将领的动向。如王�到灵州、通远军巡查后反映:“主帅所用牙兵,率桀黠难制,虑岁久生变。请一切代之。”宋太宗对王�的建议非常赏识,遂令其带兵取代边关老兵。不料“戍卒闻当代,多愿留”,于是王�以强硬的手段斩杀了一部分人,才算完成了使命。以后,王�又数度往来西陲与京师之间,不断汇报前方驻军的情况,并提出对策。宋太宗曾一次赐其百万钱,以示奖赏。当时,甚至可以不问事情真相,便诛杀被怀疑者。如“上即位,分命亲信于诸道廉官吏善恶密以闻,岭南使者言知封州李鹤不奉法,诬奏军吏谋反,诏诛之不问状”。一时,带兵武将都感受到来自最高统治者的巨大压力。
太平兴国三年发生的一件荒唐的事件,便足以从侧面反映前线将领对宋太宗的恐惧:官宦之子李飞雄诈称自己为巡边使臣,结果从关中换乘官马,在地方武官的向导下,一路西行到秦州境内。面对不持任何凭证的这样一位“使臣”,当地驻军将领竟俯首帖耳。结果,李飞雄矫诏逮捕多名带兵将官,并准备处死,而诸将都甘心受缚就刑。以后,李飞雄因利令智昏,露出破绽,才被众人捉获。李飞雄事件说来令人难以置信,这一切只能说明当时武臣已完全屈从驯服。难怪颇有战功的曹彬,虽位居枢密使高位,却极其谨小慎微,甚至在街市上与士大夫相遇,也要主动做出让路的姿态。
在上述政治背景之下,郭进勇于专兵的特长及果敢好强的性格便不合时宜了。郭进改调邢州后,继续肩负着防御北汉及契丹的重任。据以后沈括记载:“郭进有材略,累有战功。尝刺刑州,今邢州城乃进所筑,其厚六丈,至今坚完,铠仗精巧,以至封贮亦有法度。”可见郭进在新任所内仍十分注意军备建设,忠于职守,积极有为。太平兴国二年,他还招降了北汉的一些军人和民户。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亲征北汉时,郭进出任太原石岭关都部署,“分兵控石岭关”,担负起阻击契丹援军的重任。案:都部署为北宋前期战场主帅之职,宋人曰:“驻泊、行营都部[署],即古之大将军、大总管之任也。”由此可见,郭进在此次北伐之役中的身份是石岭关战区的主帅。但与此同时,宋太宗又依据其惯例派来了一位监督者,即引进使、汾州防御使田钦祚,其职责为“护石岭关屯军”,实际上就是郭进军中的监军。正是此人以后逼死了郭进。
从有关经历来看,田钦祚也是一名武将。他在后周时从军,宋初为□门通事舍人,曾参加过灭蜀、灭南唐之役。太平兴国初,又曾与北汉作过战。然而,田氏的品行却颇为低劣,所谓“钦祚性阴狡……好狎侮同列,人多恶之。”“性刚戾负气,多所忤犯”。在灭蜀之役期间,他便逼死过将官王继涛。史称:彭州刺史王继涛“素与通事舍人田钦祚有隙,会钦祚入朝,乃诬奏继涛以他事。太祖驿召继涛,将面质之,道病卒”。田钦祚到石岭关赴任后,又不顾紧张的军情,竟利用职务之便从事贩运牟利活动,从而引起了郭进及其他将校的不满。史称:“时田钦祚护石岭军,恣为奸利诸不法事,(郭)进虽力不能禁,亦屡形于言。”由此,田氏对郭进怀恨在心,“与都部署郭进不协。贼兵奄至,钦祚闭壁自守,既去,又不追”。以后,田钦祚因“为部下所诉”,被责授睦州团练使,但宋太宗却令其“仍护军”。《宋史・田钦祚传》则称:宋太宗北上时,用田钦祚为幽州西路行营壕砦都监。可见,在宋太宗眼中,田钦祚虽非良将,但却具有牵制主帅的价值。
不久,契丹援军果然前来进攻,“(郭)进大破之。又攻破西龙门砦,俘馘来献,自是并人丧气”。然而,就在此时,田钦祚对郭进进行了恶毒的报复,直至将对方逼死。有关当时发生的情形,据北宋人钱若水《太宗皇帝实录》卷四一记载如下:
钦祚之典石岭军也,大将郭进屡有战功,为钦祚所凌轹,进不能甘,遂自经死。事甚暧昧,时皆以为钦祚杀之。左右无敢言者。
以后宋人也称:“既而为田钦祚所诬,进刚忿不能辩,乃自经而死。”“钦祚以他事侵之。(郭进)心不能甘,自经死”。由此可见,田钦祚的报复手段极其简单,即以监军身份一方面凌辱郭进,另一方面则向宋太宗诬告郭氏。值得注意的是,其一,郭进官职比田钦祚高,当时郭氏为观察使,田氏原为防御使,后降为团练使,郭氏又为主帅,但郭进不仅不能约束田氏,反而遭到对方的凌辱,最终还被逼自杀;其二,郭进的悲剧发生后,虽然原委一目了然,但“左右无敢言者”。这一切只能说明:宋太宗赋予监军极大的权威,使其“口含天宪”,完全可以凌驾于主帅之上,正暴露出赵光义猜忌防范的驭将态度产生了多么大的效果。由此也不难发现,“性刚烈,战功高”的郭进实际上是当时极端独裁和狭隘统治的牺牲品。
郭进死时,年仅五十八岁,正是战场经验丰富、可以施展军事才能之时,但死不得其所。据李焘记载:“钦祚以卒中风眩闻。上悼惜良久,优诏赠安国节度使。”以后,赵光义“颇闻其事”,却并未严惩田氏,不过是将其罢免内职,出为房州团练使而已。又据《宋史・田钦祚传》记载可知:田钦祚在太平兴国“六年秋,改房州团练使”,此时已距郭进含冤死去两年有余。以后,田氏虽一度改往柳州,但最终还是得到了宋太宗的同情,所谓:“岭外多瘴气,因遘疾,累表乞生还阙下。上怜之,迁郢州团练使。在郡二年,入觐,钦祚见上,涕泣不已。以为银、夏、绥、宥都巡检使,俄召还。”在雍熙年间第二次北伐时,宋太宗又一次起用田钦祚,命其与宣徽南院使郭守文为排阵使。“时钦祚已被病,受诏不胜喜。一夕,卒”。田氏死后,其诸子还得到加官的恩荫待遇,当政者对其可谓仁至义尽。相比而言,郭进的后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从有关史籍看,没有郭进子弟得到恩荫加官的记载。郭进死后不久,甚至其宅第也为他人所有。
三余论
综上所述,郭进可谓宋初一位难得的良将,就其事迹及功业而言,颇可与家喻户晓的杨业相比较。如杨业在北汉守边时,“以骁勇闻……屡立战功,所向克捷,国人号为‘无敌’”。归宋以后,杨业担负起捍卫代北边防的重任,曾屡败来犯的辽军。《宋史・杨业传》称其:“忠烈武勇,有智谋,练习攻战,与士卒同甘苦”。“为政简易,御下有恩,故士卒乐为之用”。杨业的这些事迹及功业与郭进极为相似。杨业生前官至云州观察使,出任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而郭进也官居云州观察使,死前为太原石岭关都部署,二人官爵相等。杨业是死于第二次北伐的战场之上,其结局虽与郭进不同,但死因却几乎一致,即同样是被“护其军”的王�及刘文裕逼迫出战而死。郭、杨二人死后,又都得到了节钺的追加官衔。但郭进身后却远远没有获得杨业那样大的声誉,特别是宋朝灭亡以后,其事迹往往为世人所遗忘。究其原因,并不是因为其功业相对逊色,而主要还在于杨业后继有人。杨业死后,其子延昭、延浦、延训、延环、延贵、延彬继续活跃于军队之中。其中延昭还在抗辽前线屡建功勋,宋真宗曾说:“延昭父业为前朝名将,延昭治兵护塞,有父风,深可嘉也。”以后,杨延朗之子文广也颇有名声,曾参加了抵御西夏、南征叛乱的战争,到宋英宗时官至禁军高级将领之职。于是,杨门一家三代从军在宋代便成为佳话,以后又通过民间传说及评话、小说和戏剧而广为流传,影响直至今日。郭进则没有这样幸运,当其不肖之子连宅第都保留不下来时,其生前的事迹及功业便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被尘封于故纸堆中。
(原文发表于《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