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注意,谁也不许站着冲锋,一律匍匐前进!”
他刚说完这句话,从青纱帐里甩出了一颗手榴弹,在他的脚下开了花。他的左小腿被炸断。他还没有转过神来,又飞来一颗流弹,从他的左耳旁穿进去,又从右耳下穿出来。
那个躲在暗处的伤兵并不得意,严重的伤情折磨得他龇牙咧嘴,他用拳头砸着被雨水泡得像发面似的地。地上是他的血。
也许想到了死?他已经对得起河边正三了。
另一个暗处,中国一位士兵举枪瞄准着伤兵。
日本伤兵随着一声枪响,倒了下去。
金振中营长负了重伤。
他没有倒下,也不能倒下。这一个营的兵力靠他指挥,没有了指挥,便成了无首之龙。如何打仗?他用双手按着伤口处,不让血流出来。然后,他叫随从兵给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就带领着一个连队冲上去了。
随从兵追着他喊:“营长!营长!”
金营长的心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他还是冲上去了!
在前线指挥战斗的吉星文团长几次劝金振中下来治疗,都未奏效。
吉团长急了,便带着几分火气,说:
“老金,这里还有我在嘛,你就放心地到医院去治疗,你的伤势不轻,耽误不得!”金振中仍然表现得很任性,说:
“我不要紧的,等打完这一仗再去看医生。现在大家的战斗情绪正旺,你让我下了火线,我也无心治伤。”
吉团长不得不下了命令:
“你现在就去住院。治好伤是为了更好地战斗,难道一个营长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吗?”
金振中不得不从火线上下来,几个战士把他送进了附近的长辛店车站,搭上火车送往保定医院去救治。
金营长负伤住院的消息很快就在北平传开,宛平城、北平市的各界人士纷纷到医院看望、慰问;全国各地的慰问信、电也不断地发到卢沟桥前线。中国共产党的代表专程来到了保定,赠送给金振中一枚“抗日先锋”的银盾。
金振中躺在病房里,四面是洁白、宁静的墙壁,他觉得自己被关进了囚牢里,心里万分焦急。伤势的疼痛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主要的了,他最担心的是日军是否被全部歼灭,前线的情况怎么样?
他的心穿过白墙飞到了炮轰弹飞的火线上。他看到了战友们,他们当中有的躺在弹坑旁边,永远地睡着了……
护士进来给他输液,他忙挣扎着起来,说:“扶我下去走走,我要看看我的战友,他们都来了!”
护士惊愕地望了他好久,最后把他按倒在床上……
这已经是9日的上午了。
雨停,风息,湿润的空气沁人心脾。被雨洗好些天的太阳显得格外的清新、灼热,挂在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上,天空因了它而显得更加深远、纯净。新鲜的太阳照耀着弹痕累累的宛平城,照耀着挽着缕缕硝烟的卢沟桥。
夜幕降临。
枪声暂时地沉入了地下。
荒野,日军的夜哨人鬼难分。
有人敲门。
星星说:这是墓门,你走错了地方。
夜,很静。
还有人想打捞埋藏很深的收获,他颇费脑子地想了一遍又一遍。
谁?
一木清直。
坟堆上躺着一木清直的尸体
一木清直有个习惯动作、也有句口头语――那是在他要做的事情眼看就没有希望成功的时候,他会陡然拍案而起:“八格牙鲁,老子就不相信会翻船!”
他绝对不是那种谁都可以把他捏扁的角色。天生不长翅膀,却总是想飞。飞多高,他并不在乎,反正要离开地面。这也叫一种精神吗?
一木清直正是靠这赢得了他周围上上下下的人们对他赞许的目光。
他很会挣扎,在挣扎中拓宽那立马就要断了的小路,去铺平那深得足以能把他栽进去的陷阱。也怪,绝路逢生。他竟然常常能在渺茫中升起一叶风帆。
因此,中国有一伙尾随他的汉奸,用很特别的语言评价他们这个主子:一木有福,他偏偏能使麻绳不从细处断。
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个日军大队长时时刻刻都把生命掂在手里。在远离岛国的中国为日本帝国卖命,就那么容易么?这儿的民愤是一片无边的火海,随时烧死每一个来犯者都是可能的。
那么,这一回呢?
宛平城没有拿下来,虽然专员公署轰了个稀巴烂,但毕竟没有达到他们设计的目的。宛平仍然牢牢地掌握在29军的手里。
这是他说什么也不能容忍的。是的,不能容忍!
一木清直的那股窝在心里的气又上来了,这气一冲上脑门就是力量,就是仇恨。他把他的部属们召来,吼着嗓子这样说:
“我们要下这个决心:四个小时内,让宛平城和卢沟桥成为我们的。你要有这个决心,我要有这个决心,大家都抱定这个决心,我们才能将大帝国的旗子挂在宛平城楼上!”
从话里不难品出这位自信得几乎发狂的大队长,其实是很自卑的。狂到极处便是脆弱。一木就这样向宛平城再次发起了进攻。他坐镇指挥所,发号施令的气度陡增三分。尽管外表看来镇静自若,但他的几位颇为知己的部属还是看出了大队长今日有点慌慌乱乱。那两撮仿佛贴在腮帮上的小胡子,即使在不讲话的时候也一动一翘的,不知为什么。
他的指挥从来很讲究,今天更是层次分明。战争的指挥是一门高超而复杂的艺术,并不是所有的肩膀上有个脑袋的人都能掌握的。这是一木的观点。
先是调动炮兵向宛平城、卢沟桥轰击。一木那斩钉截铁式的手势,往日经常这么摆乎,但,这一次斩得更有劲,截得更干脆。
狂轰滥炸长达两个小时。
紧接着,一木实施他作战方案的第二步:数十辆战车掩护步兵向29军的阵地扑去。
“扑”,请注意这一个字。确实是扑去,铺天盖地地扑卷,饿狼扑羊似的贪婪!
那气势分明是要把眼前所有的障碍统统碾碎,轧平。
然而,碰到了“钉子”。
早就做好回击敌人反扑准备的中国守军,这时集中了四个多连队的火力消灭敌人的战车和密集的队伍,强大的火力网把来势凶猛的敌人“定格”在一个地方,劈头盖脸地打。
这样的局面是一木清直绝对不能容忍的。他急了,疯了,几乎是从指挥所跑出来,站在一片坟滩上履行他的指挥职责。
他看到几个日军抱着脑袋往后跑,便喊道:“饭桶!给我往前冲!”
有一群中国守军冲了上来,他火急火燎地对他的部属吼叫道:“咬住敌人!一定咬住不放!”
……
他的嗓子嘶哑得喊不出声了,两只眼睛像两口火井,冒着灼灼逼人的凶光。
部属们都不敢看他,那是要吃人的一双眼睛呀!
一木清直伤心极了,他的指挥不灵了,他的部属总是冲不上来,而中国军队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组织起的进攻压了回来。为什么29军的阵地变成了咬不动的“钢钅崩”?而他的队伍就像豆腐一样一碰就破?
他实在不理解。
一木急得在坟滩上乱跳乱窜。他先是踏上一个本来就不高的坟滩,嫌低;又蹦上另一个较高的坟滩,还是不够高。此刻,他真巴不得窜到云层上去看看整个战局。也许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把自己变成一枚重型炮弹,从空中投下,砸射在中国的阵地上――那个阵地是他的眼中钉呀!
一木在坟滩上疯了似地走来走去。突然,他感到中国守军的火力都集中到他身上了,他马上走下坟滩,这样会缩小目标。
此刻,一木只有一个心愿:走出坟地去!
可是。密集的火力网已经咬住了他,使他失去了自由。
走不出去的坟滩地!
这是一片野坟滩。在村人们印象里,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过,只有那些野狗交媾时才到这里来活动。绝了人迹的坟地。因了这些狗们的放肆,益发增加了一种阴森森的气氛。
坟滩上坚硬的地面,留下了一木焦急而零乱的脚印。
他挣扎着要冲出坟滩。谁料这次的挣扎却失败了,有一个魔影死死地拖着他,使他根本无法摆脱。
他一次又一次地下达了进击的命令,不是为了吃掉敌人,而是让他的部队把他救出坟滩地。可是,中国守军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的部队压了回去。
他在挣扎……
这时,中国的军人已经冲进了坟地,他们喊着他的名字:
“一木清直,别藏了,快点站出来缴枪,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缴枪不杀……”
就在这一瞬间,一木清直也许产生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大地一阵颤裂,地动山摇似的颤裂。他只感到晕晕昏昏的,好像被人牵着耳朵飘上太空,又像让谁拽着腿跌入了地层下。在经过了这么不知是上还是下的一番折腾之后,他便被一条小条船运载着流向了遥远的地方……
灵魂之光渐渐地深入到地穴之中,闪了一下,便永远地灭了。坟滩上躺着一木清直的尸体。
卢沟桥的每头狮子在唱《吃饭歌》
毒花花的太阳照着一木清直的尸体。
他没戴帽子,脸色铁青,军衣被撕扯得一缕一缕,上面还有烧过留下的破洞。
带着血腥味的风漫过湿漉漉的、冒着焦臭味的田野。
29军的一队队士兵身背雪亮的大刀,守卫着经过浴血战斗才得以守住的卢沟桥阵地。
风,吹拂着尖利的刺刀。
风,擦拭着不眠的准星。
风,给战士们带来爽心的清凉。
风,把一首凡人刚刚在火线上写下的诗,送到每一个已经被枪声惊醒或还没有惊醒的同胞的耳畔:
怒吼吧,卢沟桥!
我们抗日的日子已经来到。
忍辱负重已非一日,
祈望和平亦非一朝,
可是我们得到的是,
卢沟桥头的无理取闹。
如今已有29军的崛起,
用铁血回答着敌人的横暴!
听呀,杀敌的喊声起了,
健儿们的鲜血已洒在北国的荒郊。
不要迟疑,不要退,
让我们大家持着枪和刀,
前进吧,热血的男儿啊!
把数十年来的仇恨一齐报。
卢沟桥,怒吼吧!
我们抗战的时刻已经来到。
这首题为《怒吼吧,卢沟桥》的诗,作者叫流火。可以想象得出这是一位怒满胸膛,血气方刚的诗人。不,也许他是一位战士或普通老百姓。总之,已经没人知道他(她)是谁,以后也再没以见到他(她)有诗作发表。但是,这首诗直到今天还流传着。
流火的诗中有一句话:“如今已有29军的崛起”,这不是随意的点缀之言,而是作者在弹落如雨的卢沟桥前线目睹了抗日勇士的行动后的真实写照,打心底里抒发出来的肺腑之情。
是的,在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火线上,29军是站立在卢沟桥畔的一道铁墙,落在它身上密密麻麻的弹着点,向国人昭示着它的顽强、它的战绩。
29军抗战的功绩不可灭!
说起29军抗战,就不能不提到这支军队的发迹史,不能不提到军长宋哲元……
这是一个定格在历史长河中的凄凄惨惨的小镜头――
深冬,中原大地上呼啸的寒风卷着雪粒漫过黄河。
宋哲元,正在黄河边的一条小路上慌慌张张地赶着路,他,军衣不整,一身疲惫。跟在他身后的几名警卫兵似乎比他还要手足无措。
溃军可悲。他们不知该到何处去躲藏。
后面一群追兵正闹闹嚷嚷地赶来。
这还是那个在西北军担任过北路军总司令、后来又升为西北军总司令的宋哲元吗?中原反蒋大战以西北军失败告终,宋哲元沦落为逃难人。
没遮没拦的河湾停放着两只小木船。
宋哲元好像遇到了救命符,不等船夫开口,他就跳上船,警卫兵相随而上。然后,他一挥手,对船夫说;
“过河。费用加倍。”
船夫啥也没说,划起双桨,船便颠簸着驶向对岸……
过了黄河就是反蒋势力的最后一块阵地:山西。他盼望那儿是安全港。
阎锡山会接纳他的。
此时是1930年11月。
这一年的年梢,冯玉祥将军率领的30万西北军加盟以阎锡山为首的反蒋联合战线。不久前,联合军在中原大战中败北。当时宋哲元任第四路军总指挥。
1931年6月,蒋介石下令将残余的西北军编为一个军。
当时的阵容为:
军长:宋哲元。
副军长:刘汝明、吕秀文
总参议:秦德纯
参谋长:张维藩
第37师师长:冯治安
第38师师长:张自忠
这个军就是后来按全国陆军统一编号排下来的第29军。军部驻扎在山西运城。
从此,西北军在中国历史上消失了。
但是,冯玉祥还在,他培植的军风、播下的种子还在。
长城激战中,宋哲元亲自督战。他挥笔写下了“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和“有进无退,死而后已”两条手谕。传令全军,军心大振。
宋哲元固然继承了西北军严明治军的传统,但是他对指战员们更多的是注入了守旧的思想和南京中央的政治色彩。走进29军军营的各个部队,最惹人上眼的是一幅横匾,它1米宽、2尺高,十分的精美、别致。横匾当中印制着三张画像,每张像均配有对联。
中间为孔子像,题字:“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对联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右边是孙中山像。题字:“革命导师孙总理。”对联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左达是蒋介石像。题字:“革命领袖蒋委员长。”对联是:“实行新生活,恢复旧道德。”
这条横匾从相片的选择到题字、对联的审定,从设计到制作,均是按宋哲元的意图审定。
“恢复旧道德”,对联中的这句话可以话可以说是他治军的一条很重要的指导思想。他固执地提倡尊崇孔孟。治军、从政和为人处事概莫能外,宋哲元是从孔子的故乡齐鲁大地长大的,家庭以及社会的熏陶都使他把孔子视为圣贤。22岁以前,他已经精读熟背不少儒家经典,如四书、五经和《左传》。他有一个始终不变的思想:四维不张,国必不强。读经可以明理,明理方能救国。
这样一个儒生军长,能不用儒家思想制约他的部队吗?
29军官兵都要熟读经书。每逢周三、六晚他们邀请名儒来军营讲授经书,营以上干部军官必须到堂听课。战乱年间,部队频繁流动甚至移防,这个讲授经书的制度也未废除,军部编译了四书五经的解说,印制成袖珍本,人手一册,随身带着;军部还编写了《八德军歌》,每日令士兵咏唱。士兵有了过错,必诵唱《悔改歌》:悔改工夫切要,曾子三省教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乃是完人。
尊孔读经是为了爱国尽忠。没有民族气节的军队何谈战斗力?
29军的士兵在就餐前还要唱《吃饭歌》,歌中唱道:“这些饮食,人民供给;我们应该,为民努力。日本军阀,国民之敌;为国为民,我辈天职。”
他们举行“国耻”纪念的办法更是别具一格。国耻定为日本进攻中国的这一天。所有部队都要咏唱他们自行创作的《国耻歌》;食堂里在这天做馒头的上面印着“勿忘国耻”的字样,让官兵们将食物与字一并吃下,以示刻骨铭心。有时还要下令大家禁食一天,静卧反省,以期部属知耻而后勇。在一些营团还出现过这样纪念“国耻”的办法:买来几头猪,贴上写着“日本帝国主义”字样的标签,由各连选出一名代表端起刺刀向猪刺杀,哪个连队的代表将猪刺死了,就抬走猪去吃。
每日朝会时节,带兵的军官必须与士兵有这样的对话:
“东三省是哪一国的地方?”
“我们中国的!”
“东三省被日本占去了,你们痛恨吗?”
“十分痛恨!”
“我们国家快要亡了,你们还不警醒吗?你们应当怎么办呢?”
“我们早就惊醒了,一定要团结一致共同奋斗!”
……
这种种“爱国”“爱民”的教育,在士兵心里深深地埋下了对日本侵略者的刻骨仇恨,也是29军官兵上下同仇敌忾的精神支柱。
毫无疑问,垂青军史的长城线上喜峰口之战、罗文峪鏖兵是29军抗击日寇的得意之作。整个长城抗战中,他们歼敌三四千人,击毙日军大佐级指挥官两人;当然他们也付也了巨大的牺牲,有5000余官兵伤亡。一时间,宋哲元及29军诸将领成了全国人民称颂的抗日英雄。日军则对宋哲元怀恨在心,1935年日本参谋部所编之《满洲事变作战经过概要》中宣称:“明治大帝造兵以来之皇军名誉尽丧于喜峰口处,而遭60年来未有之侮辱,日支、日俄、日德,历次战役战胜,攻胜之声威,均为宋哲元剥削净尽。”
下面发生的事情是宋哲元,也是全国人民没有料到的:29军将士们以鲜血换来的胜利果实,被“塘沽协定”出卖了,宋哲元接到了调令:“29军调离长城喜峰口,暂驻北平以东的通县、三河、蓟县、玉田、宝坻、香河一带待命返察。”战士们得知此讯后,痛哭流涕,宋哲元也十分气愤,但是作为军人,他必须服从。他在宣布调令时,以很复杂的心情对大家说:“我们以30万大军,不能抗拒5万敌人,真奇耻大辱,时势至此,夫复何言,所可告者,仍本一往精神,拼命到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