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八日早晨,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啊!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江,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纪念刘和珍君!
哀韦杰三君
韦杰三君是一个可爱的人;我第一回见他面时就这样想。这一天我正坐在房里,忽然有敲门的声音;进来的是一位温雅的少年。我问他“贵姓”的时候,他将他的姓名写在纸上给我看;说是苏甲荣先生介绍他来的。苏先生是我的同学,他的同乡。他说前一晚已来找过我了,我不在家;所以这回又特地来的。我们闲谈了一会,他说怕耽误我的时间,就告辞走了。是的,我们只谈了一会儿,而且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话;――我现在已全忘记――但我觉得已懂得他了,我相信他是一个可爱的人。
第二回来访,是在几天之后。那时新生甄别试验刚完,他的国文课是被分在钱子泉先生的班上。他来和我说,要转到我的班上。我和他说,钱先生的学问是我素来佩服的,我断不及他;在他班上比在我班上一定好。而且已定的局面,因一个人而变动,也不大方便的。他应了几声,也没有说什么,就走了。从此他就不曾到我这里来了。有一回在三院第一排屋的后门口遇见他,他微笑着向我点头;他本是捧了书及墨盒去上课的,这时却站住了向我说:“常想到先生那里,只是功课太忙了――总想去的。”我说:“你闲时可以到我这里谈谈。”我们就点首作别。三院离古月堂似乎很远,有时想起来,几乎和前门一样。所以半年以来,我只在上课前,下课后几分钟里,偶然遇着他三四次;除上述一次外,都只匆匆地点头走过,不曾说一句话。但我常是这样想:他是一个可爱的人。
他的同乡苏先生,我还是来京时见过一回,半年来不曾再见。我不曾能和他谈韦君;我也不曾和别人谈韦君,除了钱子泉先生。钱先生有一日告诉我,说韦君总想转到我的班上;钱先生又说:“他知道不能转时,也很安心的用功了,笔记做得很详细的。”我说,自然还是在钱先生班上好。以后这件事还谈起一两次。直到三月十九日早,有人误报了韦君的死信,钱先生站在我屋外的台阶上惋惜地说:“他寒假中来和我谈。我因他常是忧郁的样子,便问他为何这样;是为了我么?”他说:“不是,你先生很好的;我是因家境不宽,老是愁烦着。他说他家里还有一个年老的父亲和未成年的弟弟;他说他弟弟因为家中无钱,已失学了。他又说他历年在外读书的钱,一小半是自己休了学去做教员弄来的,一大半是向人告贷来的。他又说,下半年的学费还没有着落呢。”但他却不愿平白地受人家的钱;我们只看他给大学部学生会起草的请改奖金制为借贷制与工读制的信,便知道他年纪虽轻,做人却有骨气的。
我最后见他,是在三月十八日早上天安门下电车时。他照平常一样,微笑着向我点头。他的微笑显示他纯洁的心,告诉人,他愿意亲近一切;我是不会忘记的。还有他的静默,我也不会忘记。据陈云豹先生行述,韦君很能说话;但这半年来,我们所见的却只有他的静默而已。他的静默里含有忧郁,悲苦,坚忍,温雅等等,是最足以引人深长之思和切至之情的。他病中,据陈云豹君在本校追悼会里报告,虽也有一时期,很是躁急,但他终于在离开我们之前,写了那样平静的两句话给校长;他那两句话包蕴着无穷的悲哀,这是静默的悲哀!所以我现在又想,他毕竟是一个可爱的人。
三月十八日晚上,我知道他已危险;第二天早上,听见他死了,我叹息而已!但我走去看学生会的布告时,知他还在人世,我觉得被鼓励似的,忙着将这消息告诉别人。有不信的,我立刻举出学生会布告为证。我二十日进城,到协和医院想去看看他;但我不知道医院的规则,去迟了一点钟,不得进去。我很怅惘地在门外徘徊了一会,试问门役道:“你知道清华学校有一个韦杰三,死了没有?”他的回答,我原也知道的,是“不知道”三字!我那天傍晚回来;二十一日早上,便得着他死的信息――这回他真死了!他死在二十一日上午一时四十八分,就是二十日的夜里,我二十日若早去一点钟,还可见他一面呢。这真是万分遗憾的!二十三日同人及同学入城迎灵,我十二点才见报,已赶不及了。下午回来,在门外看见杠房里的人,知道柩来了。我到古月堂一问,知道柩安放在旧礼堂里。我去的时候,正在重殓,韦君已穿好了殓衣在照相了。据说还光着身子照了一张相,是照伤口的。我没有看见他的伤口;但是这种情景,不看见也罢了。照相毕,入殓,我走到柩旁;韦君的脸已变了样子,我几乎不认识了,他的两颧突出,颊肉瘪下,掀唇露齿,哪里还像我初见时的温雅呢?这必是他几日间的痛苦所致的!唉,我们可以想见了!我正在乱想,棺盖已经盖上;唉,韦君,这真是最后一面了!我们从此真无再见之期了!死生之理,我不能懂得,但不能再见是事实,韦君,我们失掉了你,更将从何处觅你呢?
韦君现在一个人睡在刚秉庙的一间破屋里,等着他迢迢千里的老父;天气又这样坏,韦君,你的魂也?徨着吧!
四月二日
大衍发微
三月十八日段祺瑞,贾德耀,章士钊们使卫兵枪杀民众,通辑五个所谓“暴徒首领”之后,报上还流传着一张他们想要第二批通缉的名单。对于这名单的编纂者,我现在并不想研究。但将这一批人的籍贯职务调查开列起来,却觉得取舍是颇为巧妙的。先开前六名,但所任的职务,因为我见闻有限,所以也许有遗漏:
一徐谦(安徽)俄国退还庚子赔款委员会委员,中俄大学校长,广东外交团代表主席。
二李大钊(直隶)国立北京大学教授,校长室秘书。
三吴敬恒(江苏)清室善后委员会监理。
四李煜瀛(直隶)俄款委员会委员长,清室善后委员会委员长,中法大学代理校长,北大教授。
五易培基(湖南)前教育总长,现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
六顾兆熊(直隶)俄款委员会委员,北大教务长,北京教育会会长。
四月九日《京报》云:“姓名上尚有圈点等符号,其意不明……徐李等五人名上各有三圈,吴稚晖虽列名第三,而仅一点。余或两圈一圈或一点,不记其详。”于是就有人推测,以为吴老先生之所以仅有一点者,因章士钊还想引以为重,以及别的原因云云。案此皆未经开列职务,以及未见陈源《闲话》之故也。只要一看上文,便知道圈点之别,不过表明“差缺”之是否“优美”。监理是点查物件的监督者,又没有什么薪水,所以只配一点;而别人之“差缺”则大矣,自然值得三圈。“不记其详”的余人,依次类推,大约即不至于有大错。将冠冕堂皇的“整顿学风”的盛举,只作如是观,虽然太煞风景,对不住“正人君子”们,然而我的眼光这样,也就无法可想。再写下去罢,计开:
七陈友仁(广东)前《民报》英文记者,现《国民新报》英文记者。
八陈启修(四川)中俄大学教务长,北大教授,女师大教授,《国民新报副刊》编辑。九朱家骅(浙江)北大教授。
十蒋梦麟(浙江)北大教授,代理校长。
十一马裕藻(浙江)北大国文系主任,师大教授,前女师大总务长现教授。
十二许寿裳(浙江)教育部编审员,前女师大教务长现教授。
十三沈兼士(浙江)北大国文系教授,清室善后委员会委员,女师大教授。
十四陈垣(广东)前教育次长,现清室善后委员会委员,北大导师。
十五马叙伦(浙江)前教育次长,教育特税督办,现国立师范大学教授,北大讲师。
十六邵振青(浙江)《京报》总编辑。
十七林玉堂(福建)北大英文系教授,女师大教务长,《国民新报》英文部编辑,《语丝》撰稿者。
十八萧子升(湖南)前《民报》编辑,教育部秘书,《猛进》撰稿者。
十九李玄伯(直隶)北大法文系教授,《猛进》撰稿者。
二十徐炳昶(河南)北大哲学系教授,女师大教授,《猛进》撰稿者。
二十一周树人(浙江)教育部佥事,女师大教授,北大国文系讲师,中国大学讲师,《国副》编辑,《莽原》编辑,《语丝》撰稿者。
二十二周作人(浙江)北大国文系教授,女师大教授,燕京大学副教授,《语丝》撰稿者。
二十三张凤举(江西)北大国文系教授,女师大讲师,《国副》编辑,《猛进》及《语丝》撰稿者。
二十四陈大齐(浙江)北大哲学系教授,女师大教授。
二十五丁维汾(山东)国民党。
二十六王法勤(直隶)国民党,议员。
二十七刘清扬(直隶)国民党妇女部长。
二十八潘廷干
二十九高鲁(福建)中央观象台长,北大讲师。
三十谭熙鸿(江苏)北大教授,《猛进》撰稿者。
三十一陈彬和(江苏)前平民中学教务长,前天津南开学校总务长,现中俄大学总务长。
三十二孙伏园(浙江)北大讲师,《京报副刊》编辑。
三十三高一涵(安徽)北大教授,中大教授,《现代评论》撰稿者。
三十四李书华(直隶)北大教授,《猛进》撰稿者。
三十五徐宝璜(江西)北大教授,《猛进》撰稿者。
三十六李麟玉(直隶)北大教授,《猛进》撰稿者。
三十七成平(湖南)《世界日报》及《晚报》总编辑,女师大讲师。
三十八潘蕴巢(江苏)《益世报》记者。
三十九罗敦伟(湖南)《国民晚报》记者。
四十邓飞黄(湖南)《国民新报》总编辑。
四十一彭齐群(吉林)中央观象台科长,《猛进》撰稿者。
四十二徐巽(安徽)中俄大学校务委员会委员长。
四十三高穰(福建)律师,曾担任女师大学生控告章士钊刘百昭事。
四十四梁鼎
四十五张平江(四川)女师大学生。
四十六姜绍谟(浙江)前教育部秘书。
四十七郭春涛(河南)北大学生。
四十八纪人庆(云南)大中公学教员。
以上只有四十八人,五十缺二,不知是失抄,还是象九六的制钱似的,这就算是足串了。至于职务,除遗漏外,怕又有错误,并且有几位是为我所一时无从查考的。但即此已经足够了,早可以看出许多秘密来――
甲,改组两个机关:
一、俄国退还庚子赔款委员会;
二、清室善后委员会。
乙,“扫除”三个半学校;
一、中俄大学;
二、中法大学;
三、女子师范大学;
四、北京大学之一部分。
丙,扑灭四种报章:
一、《京报》;
二、《世界日报》及《晚报》;
三、《国民新报》;
四、《国民晚报》。
丁,“逼死”两种副刊:
一、《京报副刊》;
二、《国民新报副刊》。
戊,妨害三种期刊:
一、《猛进》;
二、《语丝》;
三、《莽原》。
“孤桐先生”是“正人君子”一流人,“党同伐异”怕是不至于的,“睚眦之怨”或者也未必报。但是赵子昂的画马,岂不是据说先对着镜子,摹仿形态的么?据上面的镜子,从我的眼睛,还可以看见一些额外的形态――
一、连替女师大学生控告章士钊的律师都要获罪,上面已经说过了。
二、陈源“流言”中的所谓“某籍”,有十二人,占全数四分之一。
三、陈源“流言”中的所谓“某系”(案盖指北大国文系也),计有五人。
四、曾经发表反章士钊宣言的北大评议员十七人,有十四人在内。
五、曾经发表反杨荫榆宣言的女师大教员七人,有三人在内,皆“某籍”。
这通缉如果实行,我是想要逃到东交民巷或天津去的;能不能自然是别一问题。这种举动虽将为“正人君子”所冷笑,但我却不愿意为要博得这些东西的夸奖,便到“孤桐先生”的麾下去投案。但这且待后来再说,因为近几天是“孤桐先生”也如“政客,富人,和革命猛进者及民众的首领”一般,“安居在东交民巷里”了。
这一篇是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三日作的,就登在那年四月的《京报副刊》上,名单即见于《京报》。用“唯饭史观”的眼光,来探究所以要捉这凑成“大衍之数”的人们的原因,虽然并不出奇,但由今观之,还觉得“不为无见”。本来是要编入《华盖集续编》中的,继而一想,自己虽然走出北京了,但其中的许多人,却还在军阀势力之下,何必重印旧账,使叭儿狗们记得起来呢。于是就抽掉了。但现在情势,却已不同,虽然其中已有两人被杀,数人失踪,而下通缉令之权,则已非段章诸公所有,他们万一不慎,倒可以为先前的被缉者所缉了。先前的有几个被缉者的座前,现在也许倒要有人开单来献,请缉别人了。《现代评论》也不但不再预料革命之不成功,且登广告云:“现在国民政府收复北平,本周刊又有销行的机会(谨案:妙极)了”了。而浙江省党务指导委员会宣字一二六号令,则将《语丝》“严行禁止”了。此之所以为革命欤。因见语堂的《翦拂集》内,提及此文,便从小箱子里寻出,附存于末,以为纪念。
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日
(摘自《文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