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议写好了,后面是一大串的签名。但杨振怀能来吗?代表们个个心里打鼓。
第二天下午3点差几分,杨振怀真的来到了重庆组的第11会议室,他不仅来了,还带来了两个权威人士,一个是国务院三峡经济开发办公室主任李伯宁,一个是三峡工程技术总负责人潘家铮。
关心三峡工程的人都知道,李、潘二人是主上派的头号代表,他们曾与反对派的李锐进行过激烈的文字较量。
难得高层领导和专家走入第11会议室,代表们从头说起:为什么三峡工程让不懂三峡的代表去表决?“泥沙情况清楚”是不是缺乏说服力?重庆泥沙淤积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什么?有人说“以牺牲重庆来确保长江中下游”中央采取什么措施来证明这话是错误的……
不论是文质彬彬还是慷慨激昂,不论是不紧不慢还是吞吞吐吐,反正代表们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
杨振怀声音响亮而又诚恳地说:“关于三峡工程,正如周总理所说的那样,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代表们以为他又要进行一番理论说教,可他话题一转,出乎人们意料:
“重庆组的意见,就体现了这种忧国忧民的意识,我感到大家不仅对重庆人民尽到了责任,也对全国人民尽到了责任,至于我这个当水利部长的,当然也有自己的责任。老实说,每年汛期三个月,我就和女人坐月子那样日子难熬啊!”
代表们都笑了,笑声中包含着对部长能理解重庆的感激。气氛活跃起来。部长给大家的一种神秘感消失了。
杨振怀告诉代表们,中央不会以牺牲重庆来保护长江中下游的,他说,“务请代表们放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嘛……”
就像受委屈的孩子听到大人的安慰一样,代表们心里酸酸的。
与种种一味保证的言词相反,杨振怀非常客观,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他说:“作为水利部长,对于水库运行时出现的新的问题,我确实不敢打百分之百的保票。不能说与天斗与地斗就能斗倒一切,因为还是有些问题在目前是不可预测的。”
他说出了许多主上派不愿说的实话。在实话的基础上进行论证得出结果,代表们相信。代表之所以能成为代表,就是因为他们有超出一般人的地方。
人民大会堂圆厅,四川代表团全体会议讨论在这里进行。这儿是全国人大常委会经常开会的地方,紧靠着委员长和副委员长的办公室。圆厅正中挂着一幅巨大的长江三峡油画。
在三峡之下谈三峡,看来大会这样安排是有意义的。
四川省的200多名代表第二次坐在了一起。但讨论三峡工程问题还是第一次。
出席这次讨论的还有重要人士:杨振怀、李伯宁、潘家铮、张仁等。
大会虽是讨论,但发言的人都是事先指定好的,一般都是对三峡工程持不同态度的代表。
重庆大学的雷亨顺教授发言,他不知是从哪儿听到了一种议论:三峡工程180米方案是重庆提出来的,现在国务院确定了175米方案,就是说,基本上同意了重庆的意见,满足了重庆的愿望,可重庆代表还在说三道四,没完没了。他的发言就是针对这种议论的,看样子很生气。
雷亨顺说:“对于持这种说法的人,我要告诉他:有意见是好事,还有意见更是好事,因为这不是重庆人民反复无常,而是重庆人民思考得更深刻、更完善。人们对于事物的认识,总是有个不断完善、不断提高的过程。老实不客气地说,要是中央连这个过程都不允许存在的话,那还谈什么民主决策和科学决策呢……”
会场空气紧张起来,有的人吐了吐舌头看看第一排的来宾。杨振怀他们很有兴趣地在听,尽管话题离三峡工程有些远了。
来自万县的一位代表发言,他态度的明朗也让人有些吃惊。他说自己不但赞成建三峡工程,而且到了渴望的程度。原因是他认为这项工程能使万县摆脱目前的贫困。
四川人都知道,万县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那里的人以穷出名。
代表们记得这位万县的同志曾接受过香港记者的采访,采访内容登在了报上,他们看了报纸以后都对万县产生了同情之心。
他说,万县山区,地理条件确实恶劣,但三峡工程时上时停的舆论也大大影响了万县的发展。国家对工程难作定论,当然不会贸然投资;而四川省担心工程一上马,万县会被并入打算成立的三峡省或三峡经济开发区,不愿在终归要出嫁的“女儿”身上花多少本钱。所以,万县穷上加穷。
这些话,他没在会上说,但他的表态确实是为了上述的原因。
杨振怀在四川代表们的三次掌声中走上了台,发言内容和在重庆组讲的差不多。
杨振怀觉得,不论是在四川团还是在重庆组,代表们对三峡工程的热情和责任远远大于其他团、组。四川代表都能有这么大的热情,其他代表还担心什么呢?走出圆厅时,他对三峡工程的兴建充满了信心。
这以后,重庆组的讨论显然变得轻松了,人们的观点越来越趋于一致,几天后的《光明日报》发表的组诗《三峡梦》可以为证。
组诗是重庆组代表梁上泉写的,他在小组讨论会上认真而动情地为代表们朗诵他的杰作:“……三峡梦是个光明梦/梦成现实/并不轻松/造福子孙的惊天伟业/沉重地落在我们手中/让梦更圆满/事更成功/靠民主决策,科学驱动!”
他的朗诵赢来了同组代表们的热烈掌声,掌声中包含着相同的情感和期待。
代表们已经度过了阵痛期。
人代会按程序在进行,可是,突然有一天,四川代表团接到通知,会议日程改动。再一打听,改动的只有四川团。
四川团的代表们有些坐不住了。更使他们紧张的是,当天凌晨2点,李鹏总理办公室来电话,叫走了重庆市委书记肖秧,早晨时还没回来。
中南海内,李鹏总理办公室。李鹏、肖秧正在交谈。
李鹏要肖秧谈谈重庆组对三峡工程议案的看法。
肖秧如实汇报:代表们非常关心三峡工程问题,大家谈了不少,虽然有时比较激动,但态度是非常好的。不管利弊如何,重庆总要受影响,所以,代表们的心情能够理解,大家只是想把不利因素降到最低程度。李鹏点点头表示赞同。
肖秧又把重庆组代表在讨论过程中提出的各种解决问题的方法,一一向李鹏作了汇报,李鹏表示很满意。
肖秧最后向李鹏提出了一个请求,他说他代表四川团想请国务院副总理、三峡工程审查委员会主任邹家华和全国政协副主席、原水电部部长钱正英到四川代表团来参加讨论。李鹏当即答复说:“可以的!”
还是在人民大会堂的圆厅,邹家华、钱正英出现在四川团。他们坐在主席台上,前面放满了小型录音机和麦克风。前排还安排了记者席,坐满了记者。
同样是全体会议讨论,可气氛与前几次完全不一样。
发言仍旧是指定性发言。
四川省人大主任首先发言,他建议工程开工前,国务院及有关部门一定要把工作做细一些、深一些、实一些。不难看出,他是赞成三峡工程的,可又确实考虑到四川省。
发言在继续。突然一名女代表走上台去,把一包东西双手递给邹家华,这一举止使场上的人愕然。
邹家华微笑着打开纸包,那是几盒录像带,附带的材料说明,这是一个工厂每年被淹后受损的情况资料,材料说明,全厂支持早建三峡工程。
这个小插曲之后,代表们继续发言,有人给主席台递了张纸条,邹家华和钱正英分别看了,上面写着:希望减少代表发言的人数和时间,请邹家华副总理、钱正英副主席多讲点话。
邹家华、钱正英笑笑又都摇了摇头。
最终,他们发了言,大家掌声不断。代表请他们来就是要听他们的意见。
钱正英首先发言。她留着短发,戴着眼镜,穿得很平常,态度很可亲。
她先赞扬了四川代表的负责精神,然后谈了起来。
她说自己一开始是三峡工程的温和派。代表们听说过主上派、反对派、缓上派,这温和派倒很少听说,听了钱正英的话才明白了一些。原来,钱正英开始时积极主张150米方案,后来经过论证,确实觉得175米方案更合理些,便服从了。
她最后说:“作为水利战线上的一个老兵,我当然希望国务院的这个议案能得到代表们的批准。批准了,家华同志才可能给钱呀……”笑声中,大家听到了钱正英对三峡工程议案的态度。
会场很快静下来,麦克风转到邹家华手上,他开始说话了。
他说:“三峡工程举世瞩目,可是我觉得全国人大审议三峡工程议案的本身也举世瞩目。所以四川的代表这样认真负责地对待三峡工程,我认为是非常必要的。”
国家每个高层领导人都不否定四川代表在三峡工程问题上的严谨负责态度。
邹家华说他最担心的是两件事,一是移民,二是钱。他认为重庆人所担心的泥沙问题不是什么大问题,中国有许多杰出的水利专家,他们会解决的。
他还讲了一个故事:“库区内有家工厂,资金短缺,当地政府给了厂长30万,条件是安排30个移民。工厂赚钱之后,厂长要还钱给政府,政府不要,希望再安置30个移民。这样延续下来,政府的30万安置了100多个移民!这个工厂我去看了,看后非常高兴,鼓舞人心啊!”
代表们不知为何又鼓起掌来,人人都很兴奋,似乎移民问题已不成问题了。
散会后,代表们拿出各种纸和本子,请邹家华和钱正英签名留念。三峡情使人们完全忘却了地位的差异,身份的不同。
只有一个人挤到邹家华面前不是为了签名而是为了别的,他就是雷亨顺教授。
他对邹家华讲的“兴建三峡工程,不仅要从水利的角度考虑问题,还要从开发三峡经济考虑问题”发生了兴趣,他满头大汗地挤到邹家华身边是要说明,能否由重庆牵头,现在就着手研究三峡库区经济开发的计划。
邹家华认真地听着这位教授的建议,然后态度很干脆地说:“你们的想法很好,我完全支持。是不是有了初步方案后,先给国务院交来你们的报告?”
雷亨顺高兴至极,仿佛自己为重庆办了一件大好事。回到房间就埋头干起来。重庆组的代表发现雷亨顺变了。
会议主席团第二次会议举行,四川代表团团长何郝炬作为四川的惟一代表出席会议。万里主持会议,陈慕华作报告,最后对国务院提请大会审议通过的各项议案先进行表决。
表决之前,何郝炬发言,他希望将兴建三峡对重庆经济环境的不利影响写进决议和审查报告中。主席团没有接受他的建议。
主席团的表决结果是赞成票远远大于反对和弃权票,国务院的《议案》通过。何郝炬投了弃权票。
何郝炬向主席团提出的建议是重庆组代表花了四个晚上起草的。建议被拒绝在重庆组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人们一边发着不满的牢骚一边在找被拒绝的原因。
他们不愿就此作罢,讨论之后,一致认为该在措词上进行修改。修改结果是,建议“对已发现的问题要继续研究,妥善解决”。
《国务院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决议(草案)》的第二稿出来了。比起主席团表决通过的第一稿来,后面多了一句“对已经发现的问题要继续研究,妥善解决”,重庆组为自己的意见被采纳而高兴不已。
原来,在第二稿发放之前,肖秧亲自去找了万里委员长,要求把重庆的建议写进决议之中。万里也认为,肖秧代表的重庆组的建议是合理的,必要的,应该在《国务院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决议(草案)》第二稿中,把建议写上去。
于是,重庆组才看到了他们亲手拟的那句话出现在第二稿中。
4月3日下午,决定三峡工程命运的最后时刻到了,这时的四川团重庆组的代表们比任何人都紧张。15个日日夜夜的了解、争论,他们此刻比谁都坦然,一只只手几乎同时伸向了表决器的绿色键钮,那是赞成键。当执行主席宣布“现在付表决,请按表决器”时,他们没有犹豫,轻轻地按下了键钮。
重庆组的代表们看上去自豪兴奋。也许他们认为在所有的代表中自己的表决最权威,这不是人云亦云、随声附和得来的,而是自己艰苦论证的产物。他们坚信,选择没有错……
1993年7月26日,三峡工程进入正式施工准备阶段。10月24日,一声炮响,震醒了沉睡千年的山岩。中国人的三峡梦终于要圆了!
邹家华纵论三峡工程
1992年2月2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开会,听取并讨论了国务院关于三峡工程的意见。1992年3月21日,国务院总理李鹏向七届人大五次会议提交了关于三峡工程的议案。同日,邹家华副总理在七届人大五次会议上作了《关于提请审议兴建长江三峡工程议案的说明》报告。
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邹家华着重阐明了下列四点:
解决长江中下游的防洪问题是国家经济发展的需要,必须采取综合治理措施长江是我国最大的河流,全长6397公里,流域面积180万平方公里,约占全国陆地总面积的19%,养育了全国三分之一的人口。长江流域的水资源十分丰富,总量占全国的三分之一,水力资源可开发量占全国的53%,内河航运里程占全国的70%。流域内气候适宜,物产丰富,工农业总产值占全国的40%,在我国经济建设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