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协议早已经被各方讨论了若干次,进行了若干次争论修改,签字仪式比起以往任何一次会谈来,都显得格外平静轻松。德奎利亚尔的兴致那天十分轻快,不时地同美国人法国人,还有中国人说着点什么,并优雅地同与他握手的人微笑点头。在他任联合国秘书长的生涯中,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桩值得一书的功绩。凭借他的呼吁和努力,又一个杀戮之地停止了流血。过不了多久,他将从他的联合国秘书长的职位上光荣引退,关于柬埔寨问题的《巴黎协定》无疑是他非常圆满的句号之一。詹姆士?贝克一如既往地严肃,除了必要的应酬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似乎他从美国到这里来只是作为一名监工,看这些从世界各地来这里签字的人是否偷懒。作为东道主,法国外长迪马已经多次光临这个签字仪式厅了,他脸上洋溢的轻松愉快,除了表明他的外交生涯又添了一道辉煌外,还有一种作为法国人的得意和骄傲。30多年前,法国被迫放弃了柬埔寨这个“保护国”,从此只有远远地看着中国人、美国人、越南人在那里发挥影响,法国人似乎已从这个南亚国家永远消失了。现在,柬埔寨人又找到了法国,来到了他们所崇敬的戴高乐总统的故乡。西哈努克每次一见迪马,谈话的内容总是少不了法国与柬埔寨源远流长的友谊。再往下,他会谈起逝世多年的戴高乐总统,谈起戴高乐对金边的访问和激动人心的讲话,再谈起他为戴高乐在吴哥窟举行的星光晚会……在西哈努克看来,如果戴高乐总统1970年仍还掌权的话,金边决不会发生政变,他也决不会被推翻,从而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切麻烦。
上午10点,签字仪式正式开始。签字桌上摆放着厚厚的《巴黎协定》,旁边是金光闪闪的签字笔。远处,扎着蝴蝶结的服务生们已经手托装着香槟的水晶盘,一旦签字结束,他们就将把这些佳酿递上前去,让人们高举酒杯,在细碎的碰杯声中领略艰难谈判后的喜悦。
尽管记者们作了很大努力,但是他们要求在签字现场的请求还是没有得到批准。作为妥协,他们获准来到相邻的一间“电视采访室”,通过这里的闭路电视,观看签字仪式的实况。
通过电视屏幕,人们看见外交家政治家们相继走向签字桌,挥动金笔,为长达20年的柬埔寨战乱画上句号。
人们注意到,脸色严峻的红色高棉领导人乔森潘在签字时有过好一阵的沉思。他拿起桌上的笔,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协定文字上。他似乎在斟酌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眼里透出一种虚茫的光。在签字桌后面的人们为红色高棉领导人的这种停顿感到诧异,继而又生出紧张。难道在最后一分钟,《巴黎协定》要成为一堆废纸?不过,这种可怕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乔森潘的笔重重地落在了文件上。他的签字比其他人似乎更为有力,也似乎更为艰难。
在所有参加签字仪式的人中,最为心花怒放的要算是西哈努克亲王。仪式开始前,他一直在交替地使用他流畅的法语、英语和高棉语,与来自不同国家的外交首脑以及他自己的同胞谈话闲聊,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容。直到签字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也仍没有消失。当西哈努克刚拿起笔来,莫尼克公主出人意料地走上前去,把她的一只手搭到西哈努克的肩上,似乎他的丈夫此时承受不了巨大的欢乐或者压力,需要她从旁给以力量和协助。
当细碎的碰杯声在签字大厅里响起的时候,在场的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快乐的联合国秘书长高举着酒杯来到西哈努克面前,祝贺他的国家终于结束战争。
“如果换一个场合。”德奎利亚尔对亲王说道,“我真想邀请殿下漂亮的夫人跳一个舞。”20个国家的外长或外交代表分别在协议上签字,然后对一场战争的结束相互表示祝贺。尤其是对柬埔寨问题付出了大量心血的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的外长,签字之后均相互紧紧握手。
签字仪式一结束,记者们便蜂拥进入新闻发布会大厅,参加以法国外长、联合国秘书长、西哈努克亲王名义联合举行的记者招待会。德奎利亚尔的讲话有点千篇一律,无非是叙述了柬埔寨多年战争的状况以及对国际社会和平的影响,强调这是世界和平进程的又一大步。法国外长迪马为他外交生涯中的一个成功感到兴奋,赞扬《巴黎协定》揭开了柬埔寨历史新的一页。可是记者们对身为外长的迪马捧着稿子讲话的作派很不以为然,觉得他要么过于慎重,要么就是对柬埔寨问题知之甚少,生怕讲错了话。
继迪马之后,安理会的另外四个国家分别表态――
英国外交大臣凯琴内斯宣布:英国将在下月(11月)中旬向设在金边的柬全国最高委员会派驻外交使节,并向柬埔寨提供必要的财政援助。
苏联虽然已经面临解体之痛,但外长潘金仍表示,苏联愿同其他国家一道,为具体执行柬埔寨和平协定而努力。
美国国务卿贝克脸上仍无表情,但他的讲话却让人感到美国对东南亚的兴趣。他说:美国准备同柬埔寨实现关系正常化,也愿意同所有印度支那国家发展正常关系。
中国外长钱其琛发表了热情讲话,称赞柬埔寨实现和平是解决国际争端的范例。
“柬埔寨问题的政治解决经历了艰难曲折的过程。”钱外长回顾说,“自1979年以来,每届联大都把柬埔寨问题列为重要的议题并作出相应的决议。没有联合国绝大多数成员国始终不渝的努力,没有巴黎会议两主席、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东盟各国以及其他有关国家的共同努力,今天的政治解决是难以想象的。同样,没有自1988年巴黎会议以来在巴黎、雅加达、纽约、帕塔雅和北京举行的多次磋商和会议,今天的政治解决也是难以想象的。”
钱其琛对西哈努克亲王给予高度赞扬:“西哈努克亲王以远见卓识和聪明才智领导最高委员会,推动柬埔寨四方以民族大义为重,捐弃前嫌,实现民族和解,为政治解决的最终实现发挥了重要作用。”他再次申明了中国政府的立场:“我们愿意同有关国家一道,尊重柬埔寨大选结果,尊重柬埔寨人民对本国政治、经济和社会制度的选择,为维护和确保柬埔寨的独立和主权,为柬埔寨经济复苏和重建做出自己的贡献。”
中国后来的行为,完全证实了钱外长代表中国政府作出的许诺――
《巴黎协定》签署后不久,中国就向柬全国最高委员会派出了代表,在金边设立了代表处。
最引人注目的是,自1990年8月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达成柬问题框架文件以后,中国政府就停止了对柬抵抗力量的军事援助,并宣布在全国最高委员会开始正常运转之后,对柬四方都一视同仁,平等相待。
就在记者招待会召开的同时,被某些记者提出应当先予以羁押并送上法庭的红色高棉领导人乔森潘和宋成,已悄悄地登机离开法国,经泰国回到他们的大本营――柬埔寨北部马德望省的拜林。第二天,洪森和他的助手们也启程返回金边。只有西哈努克和他的儿子拉那烈王子仍在法国。在西哈努克的法国南部格腊斯海岸边的别墅里,这位已经离开国家20年的元首开始重新规划他执掌国家大权的蓝图。
西哈努克站在别墅的游廊上,望着远处白皑皑的海滩和扑岸而来的湛蓝海水,心中禁不住涌起万顷波涛。从1970年3月18日他被朗诺发动的政变废黜以来,他已经失去他的国家他的人民21年了,其间的坎坷波折和政治风云又怎么是一纸《巴黎协定》所能涵盖包括!一场战争,夺去了上百万生灵,他的五个子女也魂归西天。想到这里,亲王不禁双眼濡湿,一声长叹。
毕竟,和平的曙光出现了,他将以一国之君的身份重返故国。他飞檐画栋的王宫,将以什么样的姿态来迎接它的主人的归来呢?
1991年10月23日,以《巴黎协定》为标志,柬埔寨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西哈努克以主席身份重归故国
作为一国之都的金边,这些年犹如一个慵倦的女人,在备受生活的欺骗与摧残后,已经对每天的日起日落失去了信心,无意也无力对自己的容颜梳洗打扮了。以荣耀的祖先命名的莫尼旺大道和法国味十足的阿扎棉大街,曾经是那么繁荣和熙攘,那些小巧玲珑的别墅和开满鲜花的庭院,那些唱着歌儿轻盈走过的高棉少女,还有这里的商店、市场和寺院,自1970年政变以来,就似乎再没有过生气。火辣辣的烈日下,椰树榕树耸立的大街散发出一种异样的气息,透出薄薄的苍凉,更让人为之叹息的是,这里的灵魂似不在了,对于前途和命运的担忧,有如雨季里的乌云,黑沉沉地压在人们的头顶,让人有时连呼吸也感到窘迫。
朗诺执政时期,越战正炽,大街小巷到处是军人和呼啸而过的兵车。从1973年开始,炮弹和袭击困扰金边,人们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惨淡度日。那些日子里,“和平绿洲”的人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战争,沿街而过的难民和从牛车上滴落下来的死者和伤者的鲜血,让人们痛感被抛入战争的恐怖。
1975年4月,朗诺的部队溃败了,美国人也乘直升飞机离开了,红色高棉的坦克与装甲车轰隆隆地开进了金边。饱受战争创伤的人民长长地松了口气,从防空洞和黑黑的屋角里跑出来,迎接胜利者。那些天里,丛林战士们用激烈的枪声表达着夺取政权的欢愉,他们改朝换代的某些过激举动也得到了谅解――毕竟他们在丛林里苦捱了十多年,他们同伴的鲜血和生命的确需要证明没有白白付出。可是三天之后,人们重建美好生活的种种愿望落空了。红色高棉宣布说,美国人的飞机马上要来轰炸金边,所有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必须立即疏散。300多万人的城市,数十万辆汽车的都市,顷刻之间成为一座空城。与此同时,其他的各个城市也以同样的理由开始了这个国家历史上最大的迁徙。通往偏远农村的道路上,扶老携幼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由于饥渴,由于疾病,无数的人死于路旁或者丛林之中,只得到草草的掩埋。
接下来的那些年月里,红色高棉高举他们崇高的理想旗帜,在这个国家进行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革命。私有财产被没收了,所有的房屋、田地,还有森林,一夜之间成为国家财产;货币也废除了,代之以整齐划一的供给制;每家每户不再有炊烟冒起,一日三餐,人们排着队,到集体食堂解决腹空之饥;就连家庭,这个人们生存最基本的环境,也被集体生活取代了,婚姻和生儿育女,成为“组织”的工作之一,自由恋爱和天伦之乐,成为一种梦想的奢侈。波尔布特等人规划的“四年计划”和“超大跃进”的口号,使这个国家蹈入了一种带来沉重后果的狂热。
那些年的金边,是一个静悄悄的沉睡的都市,呈现着一种有组织的萧条,打破它宁静的只有城边火车的汽笛声。
1978年12月底越南对柬埔寨的入侵,又使这座城市成为一座“兵城”。在满是越南士兵和金边政权士兵的街道上,开始有人从乡村到都市谋生,但更多的人是在湄公河与巴萨河边搭起草棚,过起了都市游民的生活。由于战乱,由于游击队的袭击,也是由于金边政权的自顾不暇和大量农村人的拥入,这个城市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城市的下水道长期被堵塞,一到雨季,金边城便是一片汪洋。城市的卫生没有人清理,垃圾遍地,蚊蝇成群,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腐臭的气味。
和平年代里鲜花芬芳、绿树成荫,有若成熟少女般朴素端庄面容的金边城在战争和贫穷的摧残下憔悴了。
毫无生气的金边直到《巴黎协定》签署,这才有了缓缓的苏醒。对和平盼望已久的人们得知:作为实现和平的第一步,他们所崇敬的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将回到金边。
如一股清风吹来,使长期恹恹没有活力的人们陡然生动起来。人们奔走相告,从箱底翻找出他们珍藏多年的亲王的肖像,端端正正地挂到屋子中央的墙上。在朗诺时代和其后的年月里,亲王的画像从城市醒目之处消失了,它们曾被打上大叉,被人用火烧毁。人们敢怒而不敢言,只有悄悄地把西哈努克的像珍藏起来,逢到节日和亲王的生日才偷偷地取出来,全家人围在一起,向亲王说些祝福的话语和向这位一国之君默默祈祷。我在柬工作期间,我的房东指着他贴在墙上的一张大幅亲王肖像告诉我,这是他60年代在省城里买的,全家人对之非常珍爱。1970年的政变之后,朗诺在当地的一位官员到村子里挨家挨户地告诉人们,必须在三天以内把亲王的画像统统从家里清除或揭掉,交到当地的村公所,否则将以通敌罪论处。大多数的人怀着对亲王的热爱,把肖像藏了起来,等待着有朝一日亲王回返人民中间时再张贴出来。同村的一位老人因为拒不执行这个荒唐的命令,在一个夜晚失踪了,从此再没有回来,他的家人也被迁往了别处,久久没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