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哈努克眼里的毛泽东,看上去显然苍老了许多,但仍然显得精力旺盛,眼里闪动着睿智的光芒。一见毛泽东走进来,亲王迎上前去,与中国的最高领袖紧紧握手。
毛泽东微笑地看着这位已是设于北京的柬埔寨抵抗政府的主席,说:“我宁可同像您这样的爱国的亲王握手,而不愿同某些所谓‘人民的儿子’那样的国家元首握手。”
“感谢主席,感谢主席。”西哈努克连声道,“我感谢主席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我的坚决支持。”
“不要感谢我们,应当感谢的是你们。您起了颇为重大的作用。您必须告诉我们,您需要什么?只要我们有,我们就给您。我们给您的任何东西,同您通过您所领导柬埔寨人民的斗争所给予我们的东西,是无法相比的。”
毛泽东的豪爽、坦率、直截了当,使西哈努克忆起了他同这位共产党主席的第一次会见。14年过去了,毛泽东的性格还是一点没变。
“对中国的援助,我个人和我的人民,从来都深表感谢。我们胜利之后,一定会给以偿还。”西哈努克道。
“我们不是军火商。”毛泽东把手一挥,大声说,“对于某些方面的帮助,您可以把它叫做贷款,也可以记账,等你们胜利30年以后再还。当然,军火除外,不用计算在内。”
“我们的物质援助和政治、外交方面的帮助一样,是全面的、无条件的。”周恩来在一旁补充道。
“主席先生。”西哈努克非常感动,向毛泽东深深地鞠躬。“中国自己的负担很重,又给了第三世界许多帮助。现在,我连同我的随从人员、朋友和工作人员,又成了额外的负担。”
“您不要这么说。”毛泽东又扬扬手,诚恳地说:“我请求您让我们多负担一点。想您的人越多我就越高兴,到您身边来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没有什么了不起嘛!让尽可能多的人来支持您。如果他们不去战场上打仗,让他们到这里来。六百,一千,二千,或者更多都行。中国随时都准备支持他们,给他们提供一切便利。”
一个大国的共产党领袖,而且此时还领导着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一谈到柬埔寨居然有如此高的兴致和热情,真让西哈努克想象不到。他原先以为,天安门城楼的会见只是礼节性的,因为主要的内容是参加晚会和观看天安门广场的焰火。但毛泽东显然没有把他们间的话题停下来的意思。
“我喜欢同您谈话,西哈努克亲王。您讲话很坦率,敢于把您的想法讲出来。”毛泽东停了停,说:“您有资格当共产党。从现在起,请考虑做一个共产党人吧。”
西哈努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共产党中国的主席居然会让他这么一个出身皇族的亲王加入共产党,这太不可思议了!
“主席先生,我对共产主义一窍不通,对马克思、列宁毫无了解。我只读过您的小红书,这就是我的全部共产主义知识。”
毛泽东一听大笑起来,说:“您很聪明,又很用功,您可以开始学习嘛。”
“我懒得去啃马克思、列宁和其他一些人的著作。我同意主席先生的一些观点,但我确实不懂共产主义是怎么回事。”
“我们现在有这些著作的简写本,还有选集。为了掌握他们的思想实质,您完全用不着把马克思和列宁的全部著作都读完嘛。”毛泽东建议道。
“主席先生,我宁愿读您的著作。”西哈努克回答,“的确,对我来说,您的这些著作要比马克思或列宁的著作容易懂一些。这也许因为我不是一个经济学家的缘故。我过去读过马克思的某些选集。读它们是有趣味的,但我认为他写东西的口气太武断,而且事情到今天,已经发生变化了。也许因为我是个亚洲人,我觉得毛主席的东西是会站得住的。因为您把马克思理论中最合乎逻辑的部分同亚洲文明与传统中最精华的部分结合在了一起。但是,我这个年纪,已经无法改变我的哲学观点了。我是个非常信奉佛教的人。还请主席原谅我。”
西哈努克说完,望着毛泽东的表情。他看得出来,毛泽东似乎在这个意识形态的问题上不再想坚持了。他对亲王说:“您用不着请我原谅。我照样喜欢您这个人。”接着,毛泽东开始转移话题,谈起了他们以往的会见。亲王发现,毛泽东的记忆力相当惊人,非常准确地提到了当年他在中国说过的话。而且,他对柬埔寨的局势相当了解,对某些人物和事件了若指掌。
“听说您在金边开的赌场受到了反对你的人的谴责?”毛泽东问。
“是的。”西哈努克回答,“我在断绝同美国的经济和军事来往后,为了弥补军费的不足,就开了家赌场,全部经费上缴国库。”
“我看,开个赌场总比接受美国的援助强。”毛泽东说,“我知道你开赌场不是为了您个人发财。您的财政预算有困难,所以您才开了一家国营赌场,用它的利润来增加国家的收入。反正你们国家的人都喜欢赌博。那么,难道让它的利润去中饱赌场老板们的私囊却不让国家受益?从您在财政方面遇到了暂时困难的时候起,我就看到了您必须在接受美国援助和寻找其他财源之间选择一样。”
一个在金边闹得沸沸扬扬,既受到施里玛达这样的右派,又受到国会和知识界左派力量攻击的事情,居然得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如此的理解,简直让西哈努克不可思议。因为这件事曾被当做西哈努克的丑闻四处张扬,后来又作为一条罪行,成为废黜他的理由之一。而在这件事情上攻击亲王最猛烈的人,恰恰是那些腐化透顶的家伙。
当西哈努克刚把有关赌场的事向毛泽东解释完,一位工作人员走进来,报告主席说,登上城楼的时间到了。
西哈努克正欲起身,毛泽东却摆摆手,“等一等,我同西哈努克亲王正谈得起劲呢。”
顺着亲王刚才的话题,毛泽东问起了施里玛达和朗诺的情况。
“您那位堂兄虽然当过驻北京大使,但我确实没有什么印象。”毛泽东说,“还有朗诺,去年‘十一’,我们国庆节的时候,他参加了,就在这里,我还同他握过手,好像是穿了一身白色的军装,记不清了,反正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西哈努克简单地介绍了两个金边主谋的情况,谈起了朗诺现在面临的困境。
“尼克松昨天宣布入侵我国的边境地区,我准备发表声明进行谴责。”西哈努克说道。“这是完全应当的。”毛泽东回答,“我们也要表明自己的态度。美国人不能这么随便地到别人的领土上胡作非为。”
按原来安排,毛泽东和西哈努克的会见进行一个小时,这也是过去亲王访问中国时每次同毛泽东谈话的时间长度。但这天,毛泽东同西哈努克就柬埔寨的局势问题,谈了足足两个小时。原定的毛泽东一登上天安门城楼就开始放焰火的计划不得不被推迟了,广场上的数万群众和聚集在一起观赏节日气氛的外交官们,破例地等候了一个小时。
西哈努克后来写道:毛主席同一个小国的国家元首的谈话,使人们多等候了整整一个小时,“而这个小国恰好在几小时之前成了一场最残暴的侵略的受害者。试问,还有比这种入侵方式与我在北京受到的礼遇,更能说明这两个世界的区别吗?”
1970年5月20日,中国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召开有100万人参加的大会,谴责美国对越南和柬埔寨的侵略,声援正在进行艰苦斗争的印度支那人民。
西哈努克应邀再次来到天安门,在19天前他同毛泽东进行过长时间谈话的那间会客厅里,再次见到了这位伟人和他当时的两位助手――周恩来和林彪。
由于被废黜的打击和美国军队对柬埔寨领土的入侵,西哈努克的情绪处于低潮,对未来的前途产生出疑问。毛泽东一见他,就说:“亲王,您一定要树立信心,要对您祖国的前途充满信心。”周恩来和林彪也都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让亲王振作起来。
“主席先生,我非常感谢您的支持……”
“别谢我们。”毛泽东打断亲王的话,“要说谢的话,应当是我们中国向你们表示感谢。与在反对美国帝国主义斗争前线英勇牺牲的柬埔寨抵抗部队比起来,我们所援助的武器和钱算不了什么。在这场斗争中,做出牺牲的是高棉和越南人民,而不是我们中国人。你们的胜利也会反过来帮助我们。”
林彪不时地插话,表示中国人民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全力支持反美斗争,“直至取得最后胜利”。他对亲王说,如果抵抗政府有任何要求和困难,中国一定会有求必应。
天安门城楼上,毛泽东对着上百万朝着他高呼万岁的群众,发表了那篇著名的五?二□声明:《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
声明中有这么一段话:
我热烈支持柬埔寨国家元首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反对美帝及其走狗的斗争精神,热烈支持印度支那人民最高会议的联合声明,热烈支持柬埔寨民族统一阵线领导下的王国民族团结政府的成立。
在毛泽东的声明之后,西哈努克应邀发表了讲话,感谢中国政府和人民的支持,表示要坚决战斗下去,赢得反对美国帝国主义和朗诺集团的胜利。
让一个外国人,一个已被废黜的国家元首在天安门城楼对着上百万人发表讲话,这令所有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感到极大意外。
第二天,白宫的椭圆形办公室里,尼克松总统看到了中国领导人的这份声明。
这几天的美国总统,正为因美军入侵柬埔寨而爆发的全国学生运动所累。毛泽东的声明尽管对他当前的处境影响不大,但那毕竟代表了另一个半球的声音,而毛泽东在宣读声明的时候,站在他右边的,就是发誓要推翻美国支持的金边政变政权的柬埔寨原国家元首西哈努克。
世界真是复杂啊!尼克松不由得感叹。十几年前,作为美国副总统的他曾经访问过那个东方国家,西哈努克给了他热情的款待。而现在,他们相互之间成了死敌。
尼克松的思绪正在国内的学生动乱和对往昔的回忆中游荡的时候,他的国家安全事务特别助理基辛格派人给他送来了这位哈佛博士对毛泽东声明的分析――
“实质上……那是一篇内容非常空洞的声明。声明的中心论点是:小国能够打败大国……它没有提出什么威胁,没有承担什么义务,对你没有进行人身攻击,在有争议的双边问题上避免表态。”
从策略上,毛的声明是要达到这么几个目的:
――利用你在柬埔寨的行动大事宣传。
――以毛的个人威信加强中国人对西哈努克的支持。
――它尖锐地指出,已有20个(别的)国家承认西哈努克(莫斯科没有承认西哈努克,而且始终不承认他)。
看完基辛格的分析,他又读了一遍毛泽东的声明,然后站起身来,转望着窗外玫瑰园里的鲜花。5月真是个好季节,玫瑰、郁金香都开了,摇曳的花朵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出对生活的感谢与欣赏。
他脑海里突然记起了吴哥窟,那座象征着一个民族曾经有过的辉煌的庄严而又雄伟的废墟。当时的西哈努克是个刚刚30岁的年轻国王,给他的印象是人很聪明,但轻浮自负,对自己的音乐才能似乎比对自己的政治领导才能更为自豪。17年过去了,现在的西哈努克已是一个被废黜了的国家元首,他在北京的日子肯定相当舒适,但亡国之君,他肯定每天都在梦想重返金边权力的宝座。这个梦想一定使他每天都经历着难言的痛苦。
他领导的抵抗部队,能够打垮原来曾经向他效过忠的朗诺军队吗?还有毛泽东,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中国革命家,他如此强烈地表示对他所欣赏的西哈努克的支持,这种强烈的情绪,会不会导致50年代朝鲜半岛战事的重演,派出一支中国志愿军?
对此似乎不得不防。在越南用不着的第七舰队,还是开进台湾海峡为好,这至少可以挫挫毛泽东的锐气,也算是对他的声明的一个回应。
尼克松转身,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北京“反帝路”的柬埔寨民族团结政府大院,引起了外国舆论的广泛关注,各国驻北京记者及从国外赶来的外国记者,纷纷要求对西哈努克进行采访,几乎每一天,他都要接见和会晤三名以上的记者或来访者,有的一谈就是几个小时。
为了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来考虑抗美救国运动,西哈努克给他的老朋友,朝鲜国家主席金日成元帅捎信,希望把朝鲜作为民族团结政府的第二个根据地。
金日成立即就给北京回了话:欢迎亲王到朝鲜,愿住多久就住多久。他愿意为亲王在朝鲜和国际上的活动提供一切方便。
朝鲜首都平壤被人们称作“空中花园”,气候宜人,环境整洁,从正在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北京到风和日丽的平壤,犹如从喧闹的城市到了宁静的乡村。民族团结政府在北京刚一成立,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政府就宣布,承认它是柬埔寨的惟一合法政府,并邀请西哈努克亲王访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