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字丛碧,生于1897年,河南项城人,他的父亲为清朝进士,官至直隶总督,因此,家底丰厚。张伯驹早年与张学良、袁寒云、溥侗曾一同被称为“民国四公子”。他在诗词、书法及戏剧等方面均有很高的造诣,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同时,他也是国内外知名的大收藏家。
张伯驹进入收藏界时已近而立之年,也算是机缘凑巧,有一天,他从一家琉璃厂买了一幅康熙早年题写的大字匾额“丛碧山房”,此题字笔意纵放,难称成熟,而且底子残破,缺损“房”字,虽然还留着正中的“康熙御笔”朱文印,但价值却不高。
张伯驹却钟情于该画,因为喜欢其“丛碧”寓意之繁茂葱茏。也正因如此,当他得到这幅画后,便以之为号,此后,他对于书画的收藏热情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说起张伯驹的收藏,有两件宝贝令世人羡慕不已――号称“天下第一山水画”的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图》以及“天下第一法书”的西晋陆机的《平复帖》。一件《游春图》使他从豪门巨富变为债台高筑,甚而被匪徒绑架、生命堪虞,犹称“宁死魔窟,决不许变卖家藏”,其传奇般的际遇,成为久传不衰的佳话;而另一幅《平复帖》的收藏经历更使得张伯驹名满中国,其心之诚,其行之险,都为世人传诵。
清代末年,中华民族的瑰宝屡遭劫掠,不时丢失。1924年10月,溥仪仓皇离开紫禁城,带走了不计其数的历代珍贵文物,宫中的权臣奴仆趁机窃走了大量的古玩字画。后来,张勋复辟失败,溥仪蛰居天津张园,主要靠变卖字画文物,供其挥霍享受。
《平复帖》自告别宋宫后的几百年,一直在民间和宫廷之间转手。清朝覆灭后,恭王府的日子入不敷出,后来仅凭末代皇帝溥仪的堂兄、当时的名画家溥心�教书卖画养活一家二三十口人,家境迅速中落,最终溥心�因无法维持生计,便想着要出售《平复帖》。
张伯驹在收购《游春图》以前,对于《平复帖》的去向也是十分在心,他时刻关注着溥心�的举动。恰逢“七七卢沟桥”事变,从上海赶往北京的张伯驹预感到这件稀世之珍又要流落他国了。于是,他将收购《平复帖》的计划告诉给了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长之职的傅增湘。
傅增湘听后也焦急非常,因为他听说溥心�的母亲刚刚去世,正等钱用,极有可能会用《平复帖》缓解燃眉之急。于是,他说:“你去不行,我和他有一面之交,对他晓以大义,事情还好办些。”张伯驹连忙道谢:“价钱上不要太和他争执。一切拜托、拜托!”
傅增湘回来后,伸出四个手指头,然后告诉张伯驹说“他肯卖给你,但是要这个数。”张伯驹咬咬牙说:“行,四十万就四十万,我就是把房子都卖了,也得买下来。”
傅增湘笑着说:“没那么严重,四万!”
“啊……”张伯驹激动得几乎晕了过去。
就在张伯驹为自己得到绝世之珍而得意之时,突然来了个倒卖文物的商人白景甫。此人曾向日本人倒卖过唐朝颜真卿的真迹《告身帖》,张伯驹对他恨得牙根发痒。白景甫无事不登三宝殿,一番寒暄过后,就说他愿意出三十万元购买《平复帖》。
张伯驹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老弟,你的那件《告身帖》和《平复帖》算是双璧,改日拿来,我们一起赏玩,岂不是更好?”
白景甫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说:“得,老兄什么都明白,我也就不绕弯儿了,这东西日本人看上了……”
“送客!”张伯驹发怒了。白景甫就这样吃了一顿没趣。但是,这个文物贩子也不是简单的角色,软得不行,他就只能对张伯驹来“硬招”了。
几个月后,张伯驹正在大街上行走,突然一个茶房伙计打扮的人走上前来说:“张老先生,我们老板请您过去一下,说有件东西请您过眼。”
鉴赏文物已是张伯驹的常事,于是,他就上了一辆人力车。没想到,张伯驹这一去不返。原来是一场绑架的阴谋,对方要价――三十万元。
正当张伯驹的夫人潘素万般无奈之际,白景甫又来了。潘素顿时明白了事情的来由,但她知道,如果将《平复帖》交出去的话,张伯驹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她。于是,她还是将白景甫“轰”走了。
潘素和傅增湘前往警察局寻求帮助,却一无所获。当潘素从警察局出来后,不料却被匪徒引到关押张伯驹的“监狱”。
此时的张伯驹已是面色蜡黄、气息微弱,但他仍对妻子说:“记住,我手上的东西……一件也不能少,咱们的宝贝流失……太……多了。”
潘素伤心之余,却突然想起匪徒也是中国人。于是,她摘下耳环手镯,对匪徒说:“你们在江湖上混饭吃也不容易,张先生和你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恨的,是不是请高抬贵手?”
也是张伯驹时运好转,一个叫“虎三”的匪首见钱眼开,表示愿意释放张伯驹后远走高飞。
历经曲折磨难后,张伯驹终于安全地回到了家中,而他舍命保下来《平复帖》的事情,在当时就传开了,整天登门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几家报纸也刊登了消息。为免夜长梦多,同年秋天,张伯驹带着宝贝举家迁往西安,他还叫潘素把《平复帖》缝在他穿着的衣服里,以保万无一失。
时间转眼到了1946年,伪满覆灭,被溥仪移出故宫带到长春的历代书画珍品1200余件都散失于长春、通化一带。
北平的古董商人闻讯,纷纷赶赴东北抢收,争相用低廉价格收回大批书画珍品。张伯驹收藏的举世皆知的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不惜倾家荡产,从古董商人马霁川手中购下的。
故宫散失于东北的书画陆续出现在北平的古玩市场后。一时间真迹与赝品、精品与常品一时难以确认。狡猾的马霁川从收购的几十件文物中,一边选出既真又精的珍品偷偷运往上海,以伺机转手获取重利;一边选出20余件,送与故宫博物院。
院长马衡发出柬约,邀请张伯驹、张大千、邓述存、于省吾、徐悲鸿、启功等专家前往审定。专家们收到请柬后,十分兴奋,他们一直期待着故宫博物院能更多收回一些精品。不料,审定后,大失所望。
在20余件书画中,除明代文征明写的《卢鸿草十志堂》册、宋人《斫琴图》卷、宋高宗书、马和画的《闵予小子之什》卷和清王原祁的《富春山图》卷是真迹外,其余均是赝品。
专家鉴定以后,故宫博物院召开理事会议。张伯驹等人与会并发表意见,主张宁可只要一件精品,也不收若干普通品。最后,会议决议收购宋高宗书、马和画的《闵予小子之什》卷、宋人《斫琴图》卷等共5件真迹,其余退回给马霁川。
张伯驹虽然是一介书生,但对于收购文物一类事却很精明。理事会闭会,张伯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他想转身回去,但又收回了身子。
有人问:“张先生犹犹豫豫,是何原因?”张伯驹并未作答,心里正嘀咕:“此事蹊跷,太蹊跷了,莫非马霁川是在……”
果不出所料,马霁川是在捣鬼。他想来个鱼目混珠。马霁川之所以给故宫博物院送去书画20多件,这样既可稳住北平城里关注此事的收藏家和鉴赏家们,又可以收回本金而转移注意力,这样他就可以乘机将其余真精之品全部运往上海,出手售给洋人。
就在张伯驹等人鉴定的同时,他已将唐陈闳的《八功图》和钱选的《杨妃上马图》两件真迹售往国外。而故宫博物院的院长、专家们尚蒙在鼓里,马霁川为此很是得意。
散会后,张伯驹回到“平复堂”,这时天色已晚。他一进门就问夫人:“有人来过没有?”
夫人回答:“没有。”
“不对呀,应该来了。”伯驹自语。
佣人请先生进晚餐,伯驹说:“撤掉。”他随手点燃了一支香烟,用力吸了几口。佣人端过来一杯咖啡,他看也不看一眼。
夫人见丈夫不吃不喝,心里不免有些焦虑。她坐在一旁,观察着丈夫的神情,也不便深问。
过了大约一两个时辰,一位客人来访,伯驹老远就把手伸了过去,爽朗地说:“你让我等得好苦啊!”
原来,张伯驹早有安排,几日前,他委托这位朋友到几位古董商人那里去摸摸情况,回来报他。这位朋友一边述说,一边打着手势,片刻,只见张伯驹神情大变,面露怒容。
原来,来客将马霁川的实情全部告诉了伯驹。只听张伯驹吼着说:“备车,快备车。”
“想把国宝卖给洋人,没那么容易!”
夜半,张伯驹驱车直赴马霁川的住地,进门便单刀直入。
“展子虔的《游春图》尚在你的手里?”
老奸巨猾的马霁川见张伯驹亲自登门,突然来访,已料到大事不妙,又见张伯驹气势不对,便点头哈腰地说:“张爷明察,张爷明察。”
“你想把《游春图》发落到什么地方?索银多少?”张伯驹步步紧逼。
张伯驹的到来,打了个马霁川措手不及,弄得他瞠目结舌,十分狼狈。马霁川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件稀世珍宝转手洋人,牟取暴利,而且最好是自己与洋人直接成交,不通过第三者。所以他不敢轻易地把《游春图》随同其他珍品偷运上海,唯恐惹出麻烦来,不好收拾。
“马老板,不想卖是不是?”张伯驹逼问一句。
马霁川没有马上回答。张伯驹火了:“你想卖给洋人是不是?我告诉你,马老板,你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你不要泯灭中国人的良心!你知道,中国画被世人誉为‘国粹’,而《游春图》则是中国存世最早的山水画卷,也是中华民族存世最古的绘画珍迹,这么重要的国宝,你想卖给洋人,没那么简单,没那么容易!”
马霁川毕竟是位见过世面的古董商人,张伯驹这位大人物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他亲临住地,肯定是非收不可,不卖与他怕是不成啊!但转念又想,这位昔日的阔公子,为了收藏真迹国宝从未吝惜过金钱。国人洋人,管他什么人,只要给大价钱就卖。
于是,他连连说:“卖,卖,岂有不卖之理?我若卖给别人是一个整数,而张爷只要拿出800两黄金,这无价之宝就是您的啦!”
张伯驹听着马霁川笑里藏刀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他知道马霁川只用数两金子唾手得来的《游春图》,张口竟要800两黄金,显然是在讹诈。自己过去虽称得上家财万贯,但如今已是负债累累,手中哪有这个数额的黄金啊?但他岂能坐视奸商将国宝盗卖到国外。
想到这里,张伯驹冷冷地直视着马霁川,然后将拳头重重地捶在桌子上说:“马老板,此卷我是收定了!”
马霁川愣愣地看着桌子上被震颤的瓷杯,未及醒悟,张伯驹已拂袖而去。他慌忙追出门外说:“张爷走好,张爷走好!”
“马老板你可听好,《游春图》万一有个闪失,我张伯驹不会饶了你。”张伯驹回首又甩出一句。
马老板在茫茫夜色中楞楞地站了许久。张伯驹告诉于思泊,并与之一起报告马叔平院长,陈述此卷应收归故宫博物院,并建议院方致函古玩商会,不准此卷出境。临走时,张伯驹诚恳地对于思泊说:“若院方经费不足,伯驹我愿代周转。”一切安排妥当,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寓所。
但是事隔不几日,于思泊函告:“故宫博物院因经费不足,无力收购,望君妥处。”张伯驹心里忐忑不安。他认为,眼下最要紧的是阻止《游春图》出境。他决定亲自上阵了。
他驱车北平和平门外的文化街琉璃厂,这里有许多收购、出售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的店铺。这条因为专为皇家烧制琉璃瓦而得名的街道,经历了五百多个春秋的沧桑。
张伯驹刚一下车,就被老板和伙计们团团围住了。张伯驹与这里的关系十分密切。他早年收藏字画,经常出没在这个地方。后来,这里只要有了珍奇文物,老板都会亲自登门送去,而且也常有人为张伯驹提供信息。这里每个店铺都有什么,张伯驹的心里一清二楚。
张伯驹的突然出现,厂商们已猜到了几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是谁的手里存有震山之宝,才有劳张爷亲自出马。
张伯驹先进了荣宝斋,坐下来便说:“有一幅《游春图》,此卷有关中华民族的历史,万万不能出境。如果有谁为了多赚金子,把它转手洋人,谁就是民族败类,千古罪人,我张某决不会轻饶了他。”
他接着又进了一得阁、德古斋、庆云堂……每进一家店铺,都是这一番话。
张伯驹亲临琉璃厂的消息,在这条一百多米长的街上,像一阵风似的传开了……
马叔平院长,以及其他关注此图的人和张伯驹等反复研究、磋商,最后请托墨宝斋的马宝山、崇古斋的李卓卿出面,与马霁川洽商此事。
马霁川见《游春图》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他再转手洋人也很困难,又经马宝山、李卓卿的多次通融,他同意降价到220两黄金让于张伯驹。
张伯驹得知后,又喜又忧。喜的是,《游春图》不会转手洋人;忧的是,《游春图》要价仍然太高。他苦思冥想,坐卧不安,几个时辰过去了,客厅里烟雾缭绕。
“实出无奈,也只能如此啦!”张伯驹自言自语,似乎找到了什么办法。他眷恋地环顾着这套陪伴他多年的房子。原来是他打定了卖房买画的主意。
张伯驹决定把居住多年的弓弦胡同这所住宅割爱出让。这套住宅本是清宫太监李莲英的旧墅,是北平城内少有的豪华住宅。北平辅仁大学愿出2.1万美金购买,伯驹需款正急,便忍痛割爱。
张伯驹做出了世人瞩目的惊人之举。他把辅仁大学的2.1万美金兑换成220两黄金,与两位中间人一起欲将全部黄金交付马霁川时,可谁能料到马霁川节外生枝,故意刁难。借口金子成色不好,要再追加20两,不然《游春图》将要另寻新主。
愤懑、忧愁、焦躁充溢着张伯驹的心胸,他扫兴而归,一P股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当时,张伯驹屡收宋元真迹,手头拮据,实在不好凑足这20两黄金。夫人潘素问清详情,宽慰道:“不用急,会有办法的。”说着,便向自己卧室走去。
她打开自己的箱子,拿出箱子里的衣服,从箱底层取出一个包裹,一层一层地打开,缕缕金光闪射。她用手抚摸着心爱的首饰,看了一会儿,又一层一层地包好,递与丈夫说:“差人去把它卖掉。”
“陪嫁的首饰,怎好卖掉?”
他呆呆地望着夫人,默默无语。
张伯驹卖掉了夫人的首饰,凑足20两黄金,交给了马霁川。张伯驹终于保住了《游春图》。
其实,张大千也一直寻觅此宝,几欲收之,但是见伯驹态度坚决,执意要收,只好退而作罢。
一个月以后,南京总统府秘书长张群来京打听《游春图》的下落,知已落张伯驹之手,便手书一函,差人送至张伯驹府上。
“伯驹展阅务必请伯驹君割爱,将《游春图》转让,我以500两黄金入藏《游春图》。”
张伯驹提笔复函:“伯驹旨在收藏,贵贱不卖,恕君海涵。”
“张群拿500两黄金视若等闲,而故宫博物院别说收买《游春图》啊,就连维持正常业务的经费也得不到保障,腐败透顶!腐败透顶!”张伯驹气愤地说道。
后来,张伯驹在回忆收藏《游春图》时曾写道:“然不如此,则此鲁殿仅存之国珍,已不在国内矣!”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张伯驹将西晋陆机《平复帖》,隋展子虔《游春图》、唐杜牧书《赠张好好诗》、宋范仲淹书《道服赞》、宋蔡襄书《自书诗册》、宋黄庭坚书《诸上座帖》、宋吴琚杂书《诗帖》、元赵孟章草《千字文》等真迹珍品统统捐献给了故宫博物院,这不仅使张伯驹在中国收藏界赢得了声誉,也使得《平复帖》与《游春图》成为了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