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汉十一帝中,除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兴于布衣”外,其余嗣位之君,唯有汉宣帝有与乃祖刘邦相似的闾里生活经历。宣帝早年的遭遇及在民间的生活经历,加之本人性喜游侠,兼具“儒生”气质,因而对百姓疾苦及吏治得失有所了解,对其一生性格的形成,即位后的施政方针,以及政局走向皆有深刻的影响。
宣帝幼年生活可谓多灾多难,由于巫蛊之祸的爆发,其祖父母卫太子与史良娣,父亲史皇孙、母亲王翁须,或自杀,或死于狱中。是时宣帝方生数月,也不免牢狱之灾,“坐收系郡邸狱。”时为廷尉监的丙吉“治巫蛊于郡邸,怜曾孙之亡辜,使女徒复作淮阳赵征卿、渭城胡组更乳养,私给衣食发,视遇甚有恩。”宣帝在吉丙的庇护下,度过五年的狱中生活。出狱后,治狱使者丙吉“怜皇曾孙无所归,载以付史恭(史良娣之兄)。恭母贞君年老,见孙孤,甚哀之,自养视焉。”由老迈的太祖母抚养年幼的宣帝,其困窘之境可想而知。
宣帝处境真正有所改善,则是在“有诏掖庭养视,上属籍宗正”之后。“掖庭养视”,可以保证宣帝衣食无怃;而“上属籍宗正”,则是正式承认宣帝的皇室身份。汉宗正始设于高祖七年(前200),其目的为“以序九族”,以保证刘氏血统的纯正。在处理与刘氏宗室相关事宜中,宗正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如昭帝始元元年,大将军霍光闻燕王刘旦图谋不轨,遣宗正与太中大夫公户满意及侍御史两人同至燕国“风谕”刘旦。宗正职掌宗室事务,于是见刘旦时“为陈道昭帝实武帝子状”,以消除刘旦“我安有弟在者”的疑惑,凡此可以证明宗正在处理刘氏宗室事务中的重要作用。宣帝属籍于宗正,对于最终取得皇位是至关重要的因素。
宣帝究竟何时“有诏掖庭养视,上属籍宗正”,史载不一,据《汉书·外戚传》,宣帝“积五岁乃遭赦”,并由太祖母贞君抚养一段时间后,方“有诏掖庭养视,上属籍宗正”,按时间推测,应在昭帝年间。然而,据《汉书·丙吉传》,光禄大夫丙吉议立宣帝时有“遗诏所养武帝曾孙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云云,所谓“遗诏”,当是指武帝之“遗诏”。又据《汉书·霍光传》,霍光与丞相张敞联名奏请立刘询为帝时明确曰:“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武帝时有诏养于掖庭”。显然,丙吉、霍光等人坚持认为武帝时就有“遗诏”养宣帝于掖庭,上属籍于宗正,无非是为拥立宣帝提供一个权威的解释,所谓“《礼》曰:‘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指昭帝)亡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正是出于这样的政治目的,故将宣帝“有诏掖庭养视,上属籍宗正”,归结于武帝之“遗诏”。
但是,对是时宣帝而言,其诏出于武帝还是昭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诏掖庭养视,上属籍宗正”,标志宣帝的身份发生根本性改变,从一“得罪先帝”的“罪人”的后嗣,不仅恢复了刘氏宗亲的身份,并且可以居住于长安城中的尚冠里。尚冠里是当时权贵的一个居住区,霍光兄孙霍云在尚冠里就有住宅。更为幸运的,是时的掖庭令张贺尝事戾太子,巫蛊之祸时坐罪当诛,因其兄张安世上书求情“得下蚕室。后为掖庭令,而宣帝以皇曾孙收养掖庭。贺内伤太子无辜,而曾孙孤幼,所以视养拊循,恩甚密焉。及曾孙壮大,贺教书,令受《诗》,为取许妃,以家财聘之”。这段养于掖庭的经历,对宣帝游侠习性与儒生气质性格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义。《汉书》卷8《宣帝纪》载:
受《诗》于东海澓中翁,高材好学,然亦喜游侠,斗鸡走马,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数上下诸陵,周遍三辅,常困于莲勺卤中。尤乐杜、鄠之间,率常在下杜。时会朝请,舍长安尚冠里,身足下有毛,卧居数有光耀。每买饼,所从买家辄大雠。亦以是自怪。
所谓“游侠”,司马迁将之曾概括为: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可见汉时所谓游侠,就是活跃于民间,以“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相标榜的一些人物。尽管游侠从来不是一个稳定的、有组织的社会集团,但他们可以凭借其财产与声望,在社会上造成较大的影响。所谓“喜游侠”者,充斥于社会各个阶层,武帝时以直谏著名的大臣汲黯,史称“好游侠,任气节,行修洁。其谏,犯主之颜色”。至于一些权臣与诸侯王,结交游侠一类人物也蔚成风气。所以班固曰“及至汉兴,禁网疏阔,未之匡改也。是故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而吴濞、淮南皆招宾客以千数。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属竞逐于京师,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骛于闾阎,权行州域,力折公侯。众庶荣其名迹,觊而慕之”。经过武帝时期的严厉打击,族诛大侠郭解之后,统治阶层原先普遍存在的崇侠风气有所改观,史谓“自魏其、武安、淮南之后,天子齿,卫、霍改节”;但在民间,喜好或崇尚游侠风气依然存在。《宣帝纪》谓宣帝“然亦喜游侠,斗鸡走马,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正是在这种社会风尚影响下形成的。至于宣帝在民间最主要的活动区域——三辅与诸陵,从社会风尚上讲,崇侠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班固述及秦地风俗时曰:
汉兴,立都长安,徙齐诸田,楚昭、屈、景及诸功臣家于长陵。后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桀并兼之家于诸陵。盖亦以强干弱支,非独为奉山园也。是故五方杂厝,风俗不纯。其世家则好礼文,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桀则游侠通奸。
三辅与诸陵是观察汉代社会风尚的一个最好的窗口。由于建都及徙陵的缘故,三辅及诸陵地区成为高訾富人、豪桀并兼之家、权臣贵戚集中居住区域,所谓“其世家则好礼文,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桀则游侠通奸”,是对该地风尚的高度概括。宣帝即位前遍游三辅及诸陵,不仅对于喜好游侠习性的形成有所裨益,而且可以深入观察民间生活,“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这与宣帝即位之后,极力推行循吏政治与试图“尚德缓刑”,具有密不可分的源流关系。
除喜好游侠之外,宣帝早年所受的儒家教育,对其儒生气质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义。对于刘氏子孙的教育,从汉初时起就受到最高统治者的重视,尽管这一教育不一定是儒学教育。例如“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景帝及诸窦不得不读老子,尊其术”就是典型一例。然而自武帝推崇儒术来,儒学成为刘氏子孙受教育的主流,其中亦不排斥其余诸家,从宣帝祖父戾太子所受的教育中即可反映出这一现象,“少壮,诏受《公羊春秋》,又从瑕丘江公受《榖梁》。及冠就宫,上为立博望苑,使通宾客,从其所好,故多以异端进者。”对武帝为太子立博望苑,使通宾客事,宋人司马光以为这是导致太子败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古之明王教养太子,为之择方正敦良之士,以为保傅、师友,使朝夕与之游处。左右前后无非正人,出入起居无非正道,然犹有淫放邪僻而陷于祸败者焉。今乃使太子自通宾客,从其所好,夫正直难亲,谄谀易合,此固中人之常情,宜太子之不终也。
尽管戾太子败亡的原因比较复杂,但“多以异端进者”,毕竟不是刘氏子孙所受教育的最好方式,从昭帝始元五年所颁布诏令,“朕以眇身获保宗庙,战战栗栗,夙兴夜寐,修古帝王之事,通《保傅》,传《孝经》、《论语》、《尚书》”云云来看,儒学教育从是时起真正成为刘氏子孙所受教育的主流,所谓“异端”则明显被逐出教育体系。
宣帝所受教育情况则比较特殊,从本纪及《张安世传》看,宣帝最初“受《诗》于东海翁”,是由掖庭令张贺出私财助之,至于所受其他儒家诸经,末见记载,故丙吉在举荐宣帝时笼统地说“通经术,有美材,行安而节”,而霍光与张安世则具体拉出宣帝所受儒家教育的“清单”,“师受《诗》、《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从中不难看出,霍光等权臣特意强调宣帝由于经过儒家系统教育,具备了“躬行节俭,慈仁爱人”的“美行”,因此“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子万姓”。宣帝所具备的儒家气质,是得到霍光等权臣认可,并顺利即位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