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蛊之祸与“轮台诏”的颁布,是发生于武帝晚年两个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但两者所起的作用迥然不同。“轮台诏”的颁布稳定了武帝晚年动荡不安的政治局势,而巫蛊之祸的发生则造成了卫太子的死亡,嗣君之位空悬严重后果。如果说卫太子尚在之时,燕王刘旦等皇子只能是在武帝与太子政见不和的缝隙中,偷偷窥视太子的宝位,而卫太子之死则为他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遇,于是谋夺皇太子之位的斗争立即呈现出表面化的态势。
在武帝的六子之中,此时除卫太子与齐怀王刘闳已死之外,其余四子之中以燕王刘旦为长,因而谋求太子之位也最为积极。至于武帝的少子刘弗陵,此时尚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尽管深得武帝喜爱,但是否能被立为太子,武帝一时还没有作出最终的决定。武帝这种踌躇不决的态度,致使皇太子之争更为复杂。
燕王刘旦与广陵王刘胥之母,《史记》不记其姓,仅云“他姬子二人为燕王、广陵王。其母无宠,以忧死”。《汉书》云为李姬所生。两书记载不同,不知何种记载为确,但李姬不为武帝所宠则属事实。然刘旦与刘胥不为武帝所喜,除其母无宠外,还另有其他原因。
燕王刘旦与齐王刘闳、广陵王刘胥均于元狩六年(前117)同日封王。受封之时,武帝仿西周之制,三王皆赐封策,“各以国土风俗申戒焉”。由于“燕土硗埆(土地贫瘠之意),北迫匈奴,其民勇而少虑”,为此武帝除告诫燕王勿乏武备,常备匈奴外,又申诫之“非教士不得从征”,即“非习礼义者不得在侧”。刘旦壮大归封国,没有听从武帝的告诫,而是“博学经书杂说,好星历数术倡优射猎之事,招致游士”,其行为与广招宾客,“多以异端进者”的卫太子有相似之处。然而,刘旦对此并没有察觉,而是在卫太子死后,贸然遣使上书请求入长安宿卫。依照汉制,诸侯王就国后应恪守“为汉藩辅”的职责,除定期至京城朝贺天子外,平时不得擅离王国。而刘旦却公然违背祖制,要求入长安“宿卫”,谋求太子之心暴露无遗。武帝见刘旦上书后大怒,掷书于地曰:“生子当置之齐、鲁礼义之乡,乃置之燕、赵,果有争心,不让之端见矣。”于是立斩燕使。其后不久,刘旦又因藏匿亡命,削良乡、安次、文安三县以示惩戒,实际上已经无望继立太子之位。
至于刘旦之弟广陵王刘胥,由于为人“好倡乐逸游,力扛鼎,空手搏熊彘猛兽,动作无法度”。似乎很有些其封地吴越“民精而轻”的遗风,因此无法得到武帝的欢心,“故终不得为汉嗣”。不过,刘胥此时倒很有些自知之明,尚没有表露出逾越其兄刘旦而谋求太子之位的奢望。实际上,皇太子之位的争夺,主要是在燕王刘旦与昌邑王刘髆之间展开的。
昌邑王刘髆,其母即是具有倾国倾城之色、深得武帝宠爱的李夫人,或是爱母及子的缘故,刘髆是深得武帝喜爱的皇子之一。天汉四年(前97),刘髆被封为昌邑王。在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死后,李夫人之兄贰师李广利成为汉匈战争中一位重要将领,在朝廷之中具有相当的权势,颇得武帝的信任。继公孙贺之后任丞相的刘屈嫠,其子娶李广利之女为妻,与李氏外戚家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所以李广利与刘屈氂欲“共欲立焉”。有当朝丞相、舅父贰师将军这样颇有势力的后援,在谋夺皇太子之位的竞争中,昌邑王刘髆显然比“其母无宠”,又无外戚集团可以凭借的燕王刘旦处于一个更为有利的地位。
征和三年(前90)春,贰师将军李广利奉命出征匈奴,对前来送行的丞相刘屈氂说:“愿君侯早请昌邑王为太子。如立为帝,君侯长何忧乎!”刘屈氂允诺早日奏请皇上。孰料此事被宦官内者令郭穰知晓,遂向武帝告发曰:“丞相夫人以丞相数有谴,使巫祠社,祝诅主上,有恶言,及与贰师共祷祠,欲令昌邑王为帝”。是时巫蛊之祸刚刚发生不久,追查巫蛊之事正急,郭穰的告发再次引起武帝的震怒,而臣下公然议论立皇太子之位归属这样最为敏感的朝廷大事,更是武帝所不能容忍的。刘屈氂与夫人及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家室俱被收捕下狱,严加查问。六月,刘屈氂以“大逆不道”罪被腰斩于长安东市,妻子枭首示众。
此时,李广利正统率汉军在漠北与匈奴激战,得知这一消息后军心哗变,一败涂地,走投无路的李广利只得投降匈奴,七万多汉军全军覆没,李氏宗族因此而被诛灭。在巫蛊之祸的余震之中,另一个著名的李氏外戚集团也步卫氏集团之后尘而覆灭,刘髆氂谋立太子的可能性自然也随之破灭。两年之后,后元元年(前88),年纪尚轻的刘髆氂突然去世,谥为哀王。至于刘髆氂之死是否与谋求太子之事相关,宫闱之中墙高幕深,其中隐情恐怕永远也不会为后人知晓。
燕王刘旦请求入京宿卫痛遭斥责,广陵王刘胥行为多有过失,及李广利、刘屈氂谋立昌邑王刘髆氂事败,使原本错综复杂的皇太子之争反而变得清晰明了,武帝将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心爱的少子刘弗陵。岁月流逝,斗转星移,到了后元年间,刘弗陵年已数岁,据说“体形壮大,多知”,更是引起了武帝的特殊爱怜,常称少子“类我”,嘱意少子的意图十分明显。然而由于弗陵年幼,钩弋夫人又年少,武帝唯恐出现女主“颛恣乱国家”的状况,因此一直犹豫不决,但年老多病的现状又不允许长期拖延下去,选派可靠的大臣辅佐少主则势在必行。在这种情形下,“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的奉车都尉、光禄大夫霍光,就成为武帝心目中托孤大臣的首选目标。
后元元年(前88),武帝最后一次行幸甘泉宫,已下定决心,开始安排身后之事。武帝使黄门画工画周公背负年幼的成王接受诸侯朝贺图赐予霍光。尽管是时尚未明确立少子弗陵为皇太子,但武帝赐此图的意图十分明显,即是希望霍光在自己百年之后,能够效法周公,忠心耿耿地辅佐幼主。在完成确定托孤大臣这件大事之后,钩弋夫人的悲惨命运就已经无可挽回地确定了。数日后,武帝借故严厉谴责钩弋夫人,“引持去,送掖庭狱!”钩弋夫人在被送往掖庭狱前,绝望之中数次回头顾望武帝,似乎企望在最后的关头得到宽宥,不料听到的却是“趣行,汝不得活”这样冷酷的言语。这位来自河间的“奇女子”,就是这样在甘泉宫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钩弋夫人突然之死,难免要引起宫廷内外的诸多猜测,武帝也多有所闻。一次闲暇之时,武帝问左右侍从之人曰:“外人言云何?”左右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武帝答曰:“然,是非儿曹愚人之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当不闻吕后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正是出于防患于未然的考虑,避免日后再度出现吕后称制时那种“主少母壮”、女主专政的局面,所以必须事先除去钩弋夫人。武帝如此回答尽管充溢着残忍的气息,但却真实地反映出此时武帝之心态。
或许怜悯钩弋夫人无故被杀,或是为了修饰武帝的残忍行径,一个美丽奇异的传说又随之而生。《太平御览》卷136引《汉武故事》云:钩弋夫人“从上至甘泉,因幸告上曰:‘妾相运正应为陛下生一男,男七岁妾当死,今年必死。宫中多蛊气,必伤圣体。’言终而卧,遂卒。既殡,香闻十余里,因葬云陵。上哀悼,又疑非常人,发冢室,棺无尸,唯履存。为起通灵台于甘泉,常有一青鸟集台上往来,至宣帝时乃至”。既然一切不幸都由瞑暝之中的命运之神所决定,又可为后世留下一段略带伤感的香艳故事,那么也就没有任何必要与理由为钩弋夫人悲惨的结局而忧伤了。
后元二年(前87)正月,七十一岁高龄的武帝在甘泉宫接受完诸侯王的朝贺后,强拖着重病虚弱的身躯,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巡行。在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等朝臣的侍从下,武帝的车驾来到了五柞宫。
五柞宫原本是汉朝的一座离宫,据说因其所在地有五棵蔽日遮天的大柞树而得名。武帝巡行至五柞宫后,二月乙丑日,病势突然加重,卧床不起,随从的群臣无不忧心忡忡,确立皇太子之事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为此霍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武帝答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霍光顿首辞让曰:“臣不如金日磾。”金日礧亦曰:“臣外国人,不如光。”于是,武帝在卧榻之前作出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重要的决定,任命奉车都尉光禄大夫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侍中车骑都尉光禄大夫金日磾为车骑将军,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次日(丁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怀着大事已毕的平静心情在五柞宫阖目长逝,三月,武帝被安葬于茂陵。一个充满了辉煌与功业、动乱与危机的时代终于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