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颐和园。
一身靠褂,厚底儿的云靴,头戴英雄翎,背后插着四面旌旗,手中一杆红缨枪舞动得上下翻飞,密不透风。周遭,四名手持旗帜,扮作滑车的龙套随着急剧的鼓点儿,迈着小碎步来回跑动。场中,那英俊武生挑过滑车,倒背了红缨枪,摆了个回头望月,俊朗非凡。
“好!”偏殿内,上到上座的慈禧老佛爷,下到垂首一旁的内侍,无不拍手叫好。偏殿内的太监宫女都知道慈禧爱听折子戏,更喜欢热闹,听戏的时候最喜欢大伙儿乱哄哄的叫好。若是满场子就她一个人儿叫好,就没了气氛。须臾后,折子戏唱完,角儿、龙套都跪伏在地,聆听老佛爷教诲。
上首,慈禧眯着眼连连颔首,满意道;“小杨猴子的长靠武生,还真是京城一绝啊。这挑滑车演的不错!”随即指着满桌子的糕点道:“这些赐给你,带回去吧!”
下面儿,那英俊武生杨小楼满脸惊喜,随即记起内务府李莲英引自个儿进来前的交代。叩首道;“叩谢老佛爷,这些贵重之物,奴才不敢领,还请老佛爷……另外恩赐点……”
“要什么?”慈禧心情不错,并未发怒。
杨小楼又叩首道:“老佛爷洪福齐天,还请赐个‘字’给奴才。”
慈禧一听高兴了,当即叫了小太监捧来笔墨纸砚,举笔一挥,就写了一个福字儿。
站在身后的李大姑娘,是位心直口快的主儿,瞧了慈禧写的字,忍不住悄声道:“福字是示字旁,不是衣字旁的呢!”
杨小楼接过来一看,果然,慈禧写错了字儿,这要是拿回去,旁人看了一准儿遭了非议,岂非欺君之罪?不拿回去,老佛爷一怒之下就能要了自个儿的命。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急的满头是汗。
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慈禧也觉着挺不好意思的,既不想让杨小楼拿了错字,又不好把字儿再讨回来。
旁边儿的李莲英脑子一动,笑呵呵道:“老佛爷之福,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多一‘点’啊。”
杨小楼一下反应过来,随即叩首:“老佛爷福多,这万人之上之福,奴才怎么敢领?”
慈禧正为下不了台而发愁,听这么一说,急忙顺水推舟,笑道:“好吧,隔天再赐给你吧。”
杨小楼等戏子急忙谢恩,匆匆退了出去。一场窘境,硬是让大太监李莲英消弭于无形。
慈禧瞧了瞧天色,见离开晚膳尚早,便道:“莲英啊,咱们遛弯儿去啊?”
“成,老佛爷您慢着点儿。”李莲英弯腰,抬起右胳膊。慈禧手搭在上面,站起身,出了偏殿,便在海子里逛了起来。深秋时节,海子内一片萧瑟,实在没什么好精致。慈禧瞧了几眼便没了兴致,转而与李莲英说起话儿来。
“莲英,哀家寿诞之事操办的如何了?还差多少银子?”
李莲英笑道:“老佛爷洪福齐天,六十华诞,天下黎民翘首以盼。些许费用,不过是时间问题。前儿个关东何绍明捐了五十万鹰洋,算算,也差不了多少了。”
“五十万?”慈禧侧目。“这小子倒也算有心了。说说吧,是不是又求到你门下了?”
“老佛爷明鉴万里,奴才不过是打着您的旗号粘粘福气罢了。奴才听说,关东那地界儿,一年倒有半年寒,民寡地荒实在没什么油水。人道是千里为官只为财,何绍明一不怕苦而不为财,一头扎在关东三年,自个儿搭银子生生练出了一支强军,这情操可是这个。”说着李莲英比了比大拇指。“就连北洋李中堂也对他夸赞有加,说是大清了不得的洋务人才。”
慈禧点点头,表情淡定。“按说何绍明这小子倒是真有点儿能耐,就是被翁同龢那帮子清流给绕了进去……否则……”
李莲英笑道:“年轻后生,又是打洋鬼子的地方回来的,免不了不懂规矩。这不,现在知道后悔了,知道老佛爷办寿缺银子,急吼吼地押了五十万鹰洋,还撂下话,说如今手头不宽裕,待来年,再奉上五十万。”
慈禧抿嘴一乐,道:“莲英啊,你这又是提送银子又是说李鸿章的,可是要保着何绍明?”
李莲英急忙抢上前跪伏在地,叩首道:“奴才不过是照实了说而已,老佛爷才是拿主意的人,哪儿轮得到奴才当保人啊?”
“起来吧,猴崽子嘴巴抹了蜂蜜。”慈禧凝神思虑了一下。“李鸿章是怕何绍明倒台,回头自个儿又成了出头鸟,这老李鬼心思是越来越多了。翁同龢一门心思琢磨着宗室领军,何绍明求上门,他老翁一准儿含糊其辞,老翁是怕将保压到一个人身上,将来何绍明一反水,他老翁就得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也罢,既然如此,那哀家就保他一保吧。莲英啊,告诉世铎那帮人,爪子伸的别那么长,光想着摘桃子。也不想想回头把树养死了,这罪过算谁的?再告诉何绍明那小子一声,朝廷旨意不能随便更改,让他安心去朝鲜,他那么点儿家当哀家还看不上。等个一年半载,再调回来。”
李莲英打了个千儿:“老佛爷圣明。奴才一准儿告诉何绍明,让他知道老佛爷的恩德。”
慈禧叹了口气:“哀家不求他感恩戴德,他一外官,也挺不容易的。以后他何绍明好好为朝廷牧守边疆,少掺和朝堂里的事儿,哀家就知足了。”
一**三年十一月十日,比历史提前了一个月,美国、西班牙在法国签署了《巴黎和约》。西班牙承认古巴独立,将波多黎各、关岛和菲律宾让给美国;美国为获得菲律宾向西班牙交付了两千万美元的抵偿。十二日,迅速平定了菲律宾局势,剿灭了各路起义军以及参与西军的关东军第一师,返回马尼拉。
菲律宾马尼拉,港口。
热带地区,无分四级,一年到头就是一个热。正午,太阳直直地照下来,烤的海面腾起了阵阵水气,视野中,远处的轮船变得飘渺恍惚起来。
张成良放下望远镜,摸了一把脖子上的汗珠,侧头道:“师长,您说那船上的那位到底什么来头?大帅指名点了咱俩来迎接,这面子可不小。”
身旁,魏国涛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表情,冷得仿佛一块万年坚冰,即便是热带恶毒的阳光,也加热不了他那颗坚毅冷漠的心。“伍廷芳,早年自费留学英国,修习法律,办过报纸,难得的人才。”顿了顿又道:“这次赶在菲律宾华人政府成立前赶过来,显然是大帅另有重任。文人嘛,好的就是脸面。”
张成良不屑地嗤笑一声:“师长,眼瞅着菲律宾华人师就要成军了,您也快领着第三师启程归国了吧?嘿,到时候,恐怕大帅也得这般站在港口翘着脚迎接您。怎么说,咱们这功劳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比那些个穷酸文人强多了。”
魏国涛不语,只是看着渐近的轮船。
片刻后,轮船停泊,放下梯子,旅客们一个个依次而下。关东军的军服实在太醒目了,也不用瞧那显眼的寻人牌子,一身西装礼帽的伍廷芳便寻了过来。
“在下伍廷芳,哪位是魏国涛大校?”
看着个子不高,精神十足的伍廷芳,魏国涛伸出右手,努力缓和了表情。“关东军第一师师长魏国涛,这是第一旅张成良,我等奉命在此等候先生多时了。”
握了握手,伍廷芳略显不好意思道:“惭愧惭愧,二位将军远征菲律宾,为南洋华人谋得一片净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怎劳二位相迎?”
一番客套寒暄,自有士兵接过了伍廷芳等人的行李。魏国涛引着伍廷芳一路边走边说,慢慢朝马尼拉城内走去。
路途之上,张成良忍不住好奇,询问道:“伍先生,您这次来菲律宾可是要参与政府建设?大帅给了您什么职衔?”
伍廷芳抿嘴一笑,连连摇头,神色间不但没有落寞,反而透着几许兴奋:“非也,伍某此番不是参与政事,而是要筹建学校。”
“学校?”
“没错,学校。按大帅所想,从最初的蒙学,一直到最高等级的大学,年内要打个框架。而后,建立校舍,招募教师,收教华人子弟,普及西洋自然科学。”伍廷芳叹了口气,称赞道:“大帅远见,非我等能及。中国需要变强,缺的就是新学人才。如此大规模开办西学,不出十年,便会大见成效啊。”
“大帅的话总是没错的,指望着那帮子腐儒,中国一准变了列强的殖民地。”张成良在一旁附和道。骄傲的上校,只服三个人,前两个,是同校的学长,后一个,就是大帅何绍明。这话要换做是旁人说的,他一准出言反驳几句。
众人说说笑笑,一路前行,便进了马尼拉。
马尼拉城,西班牙人在此经营了几个世纪。略显脏乱的街道两旁,到处都是巴洛克、哥特式风格的建筑。葱圆顶的教堂,尖肋拱顶、飞扶壁、束柱的各色民宅,道路旁铁艺的煤气灯,一切一切,仿佛让人置身欧洲。此时,行在路面上的都是华人。长袍马褂有之,西装革履有之,还有些妇女戴着斗笠一副客家女子打扮。无一例外的,所有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
零星走过几个土著,大多行色匆匆,阴冷的眼神中满是不解与嫉妒。从不离手的巴冷刀早不知被藏到了那里,就是如此,稍有迟疑,便会被街头巡逻的关东军士兵提过来审问。
懒散的美国人,无论平民还是士兵,大多躲在树荫下,喝着冰镇的椰子汁,手里揽着土著女人,瞧着热闹,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偶尔还有美国人拿着威士忌,叫嚷着,让某个熟悉的关东军军官过来喝一杯。
望着眼前的一切,伍廷芳精神恍惚。这是一座华人的城市!不,这是一个华人的国度!久居新加坡,伍廷芳对南洋华人如何再了解不过了。勤劳朴实,乐善好施,凭着勤奋,一代代,攒出了家业。而后,殖民者敌视,土著们嫉妒,二者合起伙来欺负华人。
每过一段时间,就如同对待过年的猪羊一般,殖民者总会教唆着土著,拿起屠刀对准华人。砸私塾学堂、抢劫店铺、闯进私宅,男人们被屠杀,女人们被奸淫,南洋这片土地上不知洒下了多少华人的血泪。泱泱华夏,亿兆黎民,老大的帝国,一句海外弃民,更是火上浇油,从此华人们便在水深火热中勉强度日。
人们都想着,忍着吧,在南洋还能谋生,回去了,就要生生饿死。伍廷芳不知目睹了多少人间惨剧,深知若想改变,则必先强国。这才年纪轻轻跑到了香港,从西学,学律法,意图变法强国。
一晃几十年,年轻时的热血渐渐冷却,而此番登陆马尼拉,却发现,原来,梦想就在眼前。
“大帅每一步都有深意。”
一路沉默的魏国涛,一声低语,惊醒了恍惚中的伍廷芳。闻言身子一震,四下环顾,颔首叹道:“是啊,真可谓步步为营啊。那么说来,下一步就是……”
“人才!说多少遍了,就算我在上茅房,人才来了也得叫我,怎么跟你说的!”
辽阳,关东军参谋部内,何绍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指着凯泰大发脾气。他对面,凯泰耷拉着脑袋,一脸无奈,嘟囔着:“也不知是谁说的,试验期间就是圣旨来了也不接……”
何绍明眼睛一立:“嘟囔什么呢?”
“没,弁下说,一定牢记大帅教诲,回头写一份深刻的检查。”
“这还差不多。”何绍明转头,对着一矮小年轻人赔笑道:“重安莫怪,底下人不会办事儿,实在是对不住,冷落重安了。”这位可了不得,姓谢名缵泰,字重安,生于澳大利亚悉尼,毕业于皇仁学院,日后历史课本上赫赫有名的时局图就是出自他手。
那人脸色不变,也不见礼,操着一口广东官话道:“何大人,谢某此番前来,是来向大人讨教,这日后国朝追赶列强,所依仗之利器,是陆军还是海军??”
何绍明琢磨半天才明白什么意思。哦,感情这位是问日后的战争形态。笑了笑,反问道:“那重安以为呢?来来来,坐下说。凯泰,赶紧上茶!”
谢缵泰微微一笑,坐下道:“谢某以为,既不是陆军也不是海军。而是天上……”说着,他手指天空。
“天上?”何绍明不由得不惊讶。甲午之前,法国佬秘密试飞了两次飞机,至于其他各国,都没有重视。美国人莱特兄弟这会儿还不知干嘛呢。而就在暮气沉沉,消息闭塞的大清,居然有位跟自己大扯空军,这见识可了不得。
谢缵泰不过与何绍明同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见何绍明愣神,遂得意洋洋道:“谢某纵观列强,无论陆海,均历史悠久,作战经验丰富,不是短时间可以追的上的。而空中就不同了,大人请看。”说着,他翻开皮箱,抽出一张图纸。“只要大清趁列强尚未重视,造出此物,则可保一时之优势。列强顾忌,不敢轻动,大清再缓缓追赶,不出二十年,必解当前内忧外困之局。”
何绍明疑惑着,打眼一瞧,不是飞机,但此物异常眼熟。难道是……
“何大人,谢某称此物为飞艇……”
何绍明一拍脑袋,巨大雪茄状的艇身,下面吊着座舱,可不就是飞艇么。
见何绍明看得仔细,谢缵泰在一旁解释着:“大人,这飞艇是靠着空气浮力……”
何绍明心里在偷笑,当初混迹网上,没少瞧一战德国齐柏林飞艇的资料。过百米的气囊,外置铝壳,里面是网格气囊。载重一个连没问题,可实际战斗力太有限了。
“动力系统用电力?续航太短,不如换成柴油机……用氢气?太不安全了,子弹里面添加点儿易燃物,很容易变火鸡……加上铝制外壳,里面网状气囊布局,像这样……高空投弹装置呢?上千米高空用步枪?你怎么想的?改改……”
谢缵泰有些发懵。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满清控制之下,居然有位比自个儿还明白飞艇的人。话说,何绍明不是只会发明无线电么?怎么连飞艇也这么门儿清?
“暂时就这么多了……”何绍明停笔,将一张改的面目全非的图纸递给他。随即醒悟,好像刚才态度有些不客气,挠挠头,笑道:“重安,资金方面不用担心,你放心研究吧。回头我告诉詹天佑一声,把你安置在实验室,不,单独设立一个实验室。”说着,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心研究,我坚信你一定行的!”
起身,上楼,只留下还在愣神的谢缵泰,愣愣地看着手中皱巴巴的图纸。良久,年轻的飞艇设计师猛的一挥舞拳头:“辽东何帅,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