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满天人体彩绘现场一聚会上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
音乐还在响,却只剩下节拍器"咚哒咚哒"的声音,所有的人声和乐器的声音仿佛都被一只巨大的注射器抽走,剩下的只有单调的节拍。
大厅里忽然变得很空,狂欢的人群变成虚实不清的幻影。我坐在那里,手边还放着仍未挂断的电话,小朱略带哭腔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从那里面传出来,"我没想到会这么快……""红棉还在计划新年……"。
狂欢的人群仍在舞动,空中响着一支好听的歌,没有人察觉到一个美丽女人的离去,她的离开对这个世界来说显得微不足道,时间照样滚滚向前,她的位置很快就被新人占去:收音机里很快就会传出另一个甜美的嗓音,她可能叫小薇、桑桑之类,但永远不会是红棉了。红棉就像一道划过夜空的流星,闪亮而过,永不再来。
我和任逸从狂欢现场出来,赶去医院。
没想到平安夜北京的大街小巷竟会堵车,而且堵得那么死,在三环路上每挪动一寸,都要花上半辈子时间。车上的人因为堵车变得异常焦虑,车内响起了一首我和红棉都很喜欢的英文歌,红棉活着的时候,就经常在电台里播放这首歌。
那是一首几声部同时吟唱的歌,声浪层层叠叠,好像迎面涌来的潮水一般,有浪花飞溅到脸上,水珠被击碎,被破开,被分裂,车上每个人仿佛都感觉到那水珠的分量,不约而同轻晃动脑袋,使面孔上的水流淌下来。
我对任逸说:"可能来不及了。"
任逸在黑暗中摸摸我的手,以安慰我的情绪。
等我们赶到医院,已是后半夜了。在车上我就有种预感,我可能见不到她了。
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有小朱一个人站在那里等我们,他说刚才来了好多亲戚,现在他们都走了。
三天后,在八宝山其中一个告别室里,有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听小朱说红棉的家人不主张通知太多人,因为女儿生前是电台DJ,喜欢她的人想必不会少。如果告别仪式上出现太多陌生人,红棉的母亲担心场面会失控,无端增加更多的心理负担,使痛失爱女的悲痛愈加深重。
但那天还是来了很多喜爱红棉的听众。他们身穿黑衣,神情肃穆地走在白雪间,一阵大风吹来,那群黑衣人同时放飞手中的白花,一时间,梨花满天,有人举着红棉的黑白照片。
她的笑声就在我头顶。
家里满是"妖艳红棉"的衣服,她像精灵一样无处不在。我在夜里听到她录播的节目,她的笑声又来了。
我和任逸静坐在餐桌前,他手里拿着一本他专业方面的书,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我在一张纸上不断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某家报纸要我给读者写一段话,祝贺新年之类,可是,我无意间写出的,全都是悲伤的话。
任逸从书中抬起头来,望着我的眼睛,"你在写什么?"
二 任逸说公司将派他出国培训半年,等他从国外回来我们就结婚。他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国家图书馆看姜文的新片《寻枪》,我含糊地听到"出国"两个字,立刻惊声尖叫起来。
"不——"
黑暗中愤怒的目光,如小刀子一般齐刷刷地投向我。
银幕上的两个人正在比赛骑自行车,一个是小偷,一个是警察,他们正急速奔驰,车速像飞一样快。
他们的动作,仿佛被我尖锐的声音切了一刀,两个人在银幕上同时抖了一下(被我吓的)然后我们一路吵了出来,我也不知哪儿来的斜火,一股脑儿地骂他。他也不说话,就那么听着。
我们从国图电影院一路吵出来,在下午的滚滚车流中,我们断断续续听到对方的谈话。
就不能不出国吗?
就不能让别人去?
为什么要做这种决定大概主要是我一个人在说,不讲理的话说了一大堆。我们迎着北风漫无目的地走了半站地,我忽然想起电脑里还有一篇"卷首语"在等我,便招手拦了一辆车,一头钻进去逃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中午,收音机里正放着麦当娜美妙的歌《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我正忙着把昨夜写的"卷首语"再看一遍,电话铃响了。我以为又是杂志社的人来催稿,就拿起电话说:"好了好了,我马上发伊妹儿。"
电话里的人却说:"你要不愿意,我就不去了。"
"什么愿意不愿意?"
"出国的事啊?昨天吵架不是因为出国的事吗?"
"噢。"
昨天我急急忙忙赶回来写稿,写完后又美美地睡了一觉,竟把吵架的事给忘了。
任逸约我晚上一起吃饭,我答应下来。正好下午我有时间把事情好好想一想。拉开卧室的窗帘,下午的阳光大面积地从玻璃窗里射进来,我垫高了枕头躺在床上,看着窗台上水晶花瓶里斜插着两支白色百合花。
我想,昨天我一听出国的事那么生气,主要是"出国"两个字惹着了我。
录像带的事一出,任逸就好称"出国了"。
但据知情人透露,此人并未出国,他就躲在国内。
阳光在我脸上移动,我想任逸这次出国培训,对我来说说不定是一件好事,我可以趁他不在这半年时间,把过去的事该查的查清楚,该忘的就彻底忘掉。任逸走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巫美丽。
三 任逸出国了。最后一夜我们一起听舞曲,有一首特别好听的叫做《我们都是星星做的》。我们一直在不停旋转,在星星般的空间里旋转。我们好像上了弦的木偶,转呀转呀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我听见有星星相互碰撞的声音。
流水的声音。
花开的声音。
做梦的声音。
我依偎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幻觉中有无数绵软的海草柔柔地在空中招摇着,天空倒置,地面碧蓝。我们脚下踩着棉软的云朵,海水在头顶缓缓流过。
我觉得疲倦,大脑既兴奋又疲倦,旋转还是无法停下来。我先是笑,后来笑着笑着又开始掉眼泪,把任逸吓坏了,他扳住我的肩,不让我再转下去,他开始吻我掉下来的眼泪,他说"我不走好吗?你别哭好吗……"。
我还在掉眼泪,好像一个什么开关被打开了,不知如何关上。我们坐到沙发上去,任逸不停地给我拿纸巾,我一个劲儿地对他说:"我没事的,真的没事。"
一夜缠绵。
第二天一早,我们急急忙忙赶往机场。
任逸临上飞机前,说了句让我深感意外的话,他说:"你以前的事,其实我都知道——"后面的话,被播音器里广播登机的柔软女声掩盖掉了,"某某班机现在正在登机。"我没有听清任逸后面的话,再看他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我给人体模特巫美丽打了无数电话,说我想见她,跟她聊聊。自从女友红棉去逝之后,巫美丽成为惟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人。那桩"桃色新闻事件"一定是有人幕后一手策划的,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把那只幕后黑手从阴暗的角落里揪出来,把事件摊在阳光下,让阴暗的东西彻底曝光。
巫美丽在电话里总是不能确定自己的行踪。
比如,原本说好星期三中午见面,临时她又变卦了,说跟人约好了拍照(不过她强调是裸照,说我如果有兴趣,可以过来看看)。我在一张纸上记下她说的地址,把那张纸夹进一本书里。
三天后之后,那张纸上的地址把我指引到一个奇妙的空间。
天气晴好,我刚刚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餐,心情很好地走在街上。手心里攥着一张纸,不时展开来看一眼。皱巴巴的小纸片上,画着奇怪的地图,那是我根据巫美丽在电话描述的路线,用签字笔歪歪扭扭在一张纸上绘成的。我走进老城区的一条古老胡同,蓝天在胡同里变成狭窄的一条,两边是令人窒息的灰墙。
我走进最普通的一户人家,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院落。院中嗅不到任何艺术的味道,院子里晾着一排红红绿绿的小孩衣服,那衣服像是被人刚刚从水里捞出来,没有经过洗衣机的甩干,衣服滴滴嗒嗒滴着水。
一个胡同里寻常小院,窗台下面堆放着呈错落形摆放的蜂窝煤。
有洗衣粉味的滴水。
什么人正在厨房里煎药,苦涩的味道布满四周,使人想起院中可能居住着一个卧室不起的老人。我以为自己走错了,正欲转身离开,听到有个清亮的女声在我背后响起:"玫瑰,你来了?"
四 门上的小窗蒙着蓝底小花布,门打开或者关闭的时候,门上的花布兜着风,一颤一颤地动。"进来吧,"巫美丽说,"马上就要开始人体彩绘了。"摄影棚就是民居中的一间,这让我感觉颇为意外。外面照常过着常人的日子,隔着一道门,摄影棚里却别有洞天。
巫美丽坐下来画面部的妆,她还没脱掉身上的衣服,正专心地坐在镜前画眼线。
我有点无法想象待会儿她脱掉衣服时的情景,总觉得可能会有一点尴尬和不自然。
当巫美丽化好妆,她就开始脱衣服了,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种尴尬,她显得自然极了,她把身上的白毛衣向上一掀,露出里面一截雪白的身体和胸衣。她很快脱掉上衣,只剩一条紧身牛仔裤,她的身体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令人看一眼,只会感觉头晕。
牛仔裤也脱下来。
她的身体具有一种完美比例,修长,丰满,结实,我从没见过像巫美丽这么美的女人体。彩绘艺术家是个梳小辫的男子,他蹲在那里,面无表情细细地画,就像面对画布。模特的左乳被画上一朵硕大的牡丹,牡丹是怒放中的形态,花的中心就是模特骄傲的乳头。
绘制完毕,摄影师开始拍照。
她动起来,身上的牡丹花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那些妖冶迷人的花,每一朵都像真的。女人摆出女人姿势,花朵摆出花朵的姿势,它们就像是相互独立似的,独立而又诱人,我仿佛闻到了花朵芬芳的气息。
晚饭我请巫美丽一起吃,原本想谈谈录像带的事,没想到巫美丽滔滔不绝谈起安栋来。她说安栋老缠着她,她说她一见到安栋就喘不过气来,因为那个人太烦人了,正说着,服务生拿了菜单来,我示意让对面的小姐点菜。
巫美丽一边翻看菜单一边用很可爱的语气说:"对不起,最近囊中羞涩。"
我忙说:"哦,没关系,我来付。"
她漂亮的大眼睛瞟了我一眼,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巫美丽点了干烧平鱼、基围虾和松仁玉米,这是她最喜欢吃的几样菜。饭菜可口,而她口中却满是怨气。她说她现在住的地方太糟了,环境太差,到处都是污水和垃圾,夏天臭不可闻,冬天积雪冻结在路上,无人清扫,所以滑得好像溜冰场一样,害她一连滑了好几跤。
"不过,"她又立刻自嘲地说,"也怪我鞋跟太高。"
说完,就咧开嘴很可爱地冲我一笑,笑过之后她开始咒骂男人,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在被骂之列。她喋喋不休讲述她故事,好不容易来到北京,遇到的不是骗子就是流氓。她说她有时出入高级场所,有时就只能吃方便面。"我为什么就遇不到好男人呢?"
关于录像带的事,她没能谈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从她一脸无辜的表情上看,此事可能的确与她无关。
五马年来了。
空气中飘荡着平克弗洛伊德的音乐。
大街上到处都是马的图案,静止的马、腾跃的马、写实的马、卡通的马,一时间我们仿佛掉进马的世界里,睁眼闭眼都是马。就在马年伊始,有两个姓马的人走入我的生活,其中一个是任逸以前的女朋友马乔,另一个是精神病医生马一川。
那天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非常不情愿接,正写到一段很顺手的段落,谁知一听这个电话,下面的思路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可我还是接了。
我把正在写的段落存了一下盘。
"喂。"
恍惚的声音似乎并未传出多远,对方没有反应。
"你好,我是精神病医生马一川。"
他不同凡响的开场白的确把我震住了。我从没想到一个精神病医生会给我打电话,他说他读过一本我写的书《摇晃的处女》,他想找时间跟我谈一下。
"哦,谢谢,不过……不过我很忙,目前工作都堆成了山,要不……你看,以后再说好吗?"
"那——"那人在电话里拖了一个长声,像是要挂电话的样子,然后经过一个很小的转折,他又开始说话了。
他说:"人的命运真的很偶然,就拿我来说吧,我是从出版社编辑那儿要到你电话的,对了,就是你那本书的责任编辑,如果她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那么,就不可能给你打这个电话,命运真的充满偶然,她告诉我和不告诉我,有两种选择,这世上每个决定都很偶然——"。
他在电话里说着玄而又玄的话,我一方面有点讨厌,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听下去。
"你觉得我的话是不是有点道理?"
"有道理又怎么样?"
"跟我见面。"
"什么?"
"你要听我的安排,在适当的时候,我们见上一面。"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写作的思绪一下子被他那番怪里怪气的谈话冲跑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车来车往的黄昏,刚才的好感觉全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给搅了。
六 精神病医生马一川约我下午3点在国家图书馆见面。一个星期之内,此人打了不下上百个电话,日日夜夜电话铃响个不停,连邻居家的女人见了面都问:"你们家怎么了?电话铃坏了吧?"
"是坏了,停不下来。"
"那你还不赶快叫人来修。"
"是啊,得修修了。"
从电梯里出来,我就听见家里的电话在响,那声音隔着几重门飞出来,灌入我耳朵里,我头昏,乏力,眼皮沉重,我被那铃声折磨得已到了极限,我进门、脱鞋、拿起听筒,说:"好,我去。"
"其实,我关心的,也正是你关心的——录像带的事,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你知道?"
"我可以帮你分析吧?"
"分析?那你还是算了吧。"
"你还是不相信我。"
"说时间地点。"
"下午3点,国家图书馆。"
放下电话,随手打开音响,里面传来一首优美的老歌《烟雾迷漫你的双眼》,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对自己说:"他是个精神病医生,又不是个精神病,又什么好怕的?"话是这么说,那一夜还是噩梦不断。
凌晨3点(一束紫光使我得以看见时间指针),我从床上坐起,看见卧室镜前挂着一件白色羊绒大衣。我从没见过这件衣服,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挂在那儿。我看见在我坐起来的同时,另一个我依然躺在那儿,很轻的呼吸,很沉的睡眠。
我穿了一身很奇怪的装束出门,白衣,白靴,裸着一双小腿。我急匆匆地出门,好像有什么人在催我。来到一层,我在门洞里就看见外面停着一辆出租车。我走过去,想也不想,拉开车门就坐到后座上去。车内响着周杰伦的音乐,他的歌使人微醺,那种美妙感觉是我喜欢的。司机无声地驾驶汽车,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他为什么等在门口?
他为什么不问我要去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说话?
后来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司机突然扭过脸来,竟然变做一个戴墨镜的女人的脸。
她停车。
我和她下来。
刚才她坐着的时候没注意,等她从驾驶室内站到车外我才发现,她竟然也是白衣,白靴,裸着一双小腿。
她的长发和我一样长。
有风吹来,长发缭绕着,缠绕在腰间。我和她面对面站着,就像镜像与本人的对立关系。
"你是谁?"
"这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什么都不重要。"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我并没有跟踪你。"
"你在等我。"
"我也没有等你,一切都是巧合。这世上每个决定都很偶然。"
她最后一句话使我一下子凉到脊背,精神病医生马一川的话,从这个女人嘴里吐出来,这一切真是太奇怪了。
一觉醒来,找到床头柜上的纸和笔,凭记忆把梦境中的对话记下来。穿着睡衣到厨房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庄园汉堡丢进微波炉中,设定短短的一分钟,微波炉里的灯暖融融地亮起来,很快地,汉堡包的香味从里面漫溢出来。
我坐在餐桌前一边喝咖啡,一边吃东西,随手在一张纸上写下什么。一天往往是如此开始的,有时下午需要出门,那么上午就必须多做一点工作,把一天要写的东西完成大半。今天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要去跟那个精神病医生见面。
七 晴天去见一个精神病医生,多少有几分不安,好像自己真的得了什么病。化妆的时候就特别紧张,眉无论如何也描不对,口红的颜色太深,眼线抖得像锯齿,不得不擦了重来。
这样来来回回在镜前折腾,忽然不明白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去见一个精神病医生?我的精神开始发生轻微的错乱:
我搞不清楚石松去逝的时间,是在玫瑰碟事件之前还是之后;羊岩的出国时间,是在石松回来之前还是之后;红棉的关店时间,是在发现自己得了癌症之前还是之后;任逸进修时间,是半年还是一年。
一切都错乱着排列在眼前,真实和幻境无法区分。我想我可能是真的病了,好心的医生可能是害怕我无法承受那样大的打击,才在给我打了无数电话之后,婉转地说明他要见我的原因。
在临出门的前一秒钟,我感到异常恐惧,因为我竟然在衣柜里找到了那件大衣昨夜在梦中穿的那件纯白羊绒大衣。这太奇怪了,我什么时候拥有的这件大衣?
我不记得我到商店去试穿过,并且把它买回来。
我穿着白衣、白靴、裸着双腿出门,就和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