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沁茶室不易而飞女鬼一中午,安栋说他不走了,想在我这儿随便吃点什么。
安栋其实是个挺性感的男人,他说"吃点什么"的时候,厚厚的嘴唇那么蠕动着,可以想见他如果爱哪个女人,一定如痴如狂,性感的厚嘴唇不停说着甜言蜜语,并且又亲又舔的,就像一头可爱的小动物,可惜巫美丽可能并不爱他。
安栋说:"反正我现在失恋了,吃什么也不香。"他还是那么歪着身子,斜靠在我家乳黄色的沙发上,看上去好像连伸直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冰箱是空的。"我说。
"你的意思是……不欢迎我?"
"安栋,我最近心情不大好,我们各人有各人的麻烦事,所以……"
安栋歪着身子,从兜里掏出手机。他含糊其辞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然后继续微闭双眼,在沙发上歪着。
我也坐着,两个人就像两尊不说话的木偶,被偶然放在了同一空间。我心里一直在想从幽沁茶室里拿回来的那个盒子,心想幸好它在书房里放着,要是被安栋看到了,一定会好奇,动手拆开也说不一定。我不想拆开它,实际上就是不想面对事实,石松已经死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现实,因为我觉得像他那么机警、沉稳、刚强的人是永远不会死的。
"你打电话干嘛?"
"订饭。"
"噢?说说看,什么饭。"
"一大张夏威夷披萨,怎么样?"
"待会儿送来?"
"嗯。"
"谢谢。"
"谢什么,反正我也要吃的。"
他微眯着眼,像是快要睡着了,谁知又忽然冒出这样一句:"玫瑰,问你一个有些恬不知耻的问题,你就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哦,这个嘛,我倒从来也没想过。"
"因为那张碟的事,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
"没有就好。我现在想跟你说句真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要跟我说句真的,会不会是要承认那件事是他干的。安栋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接着说:"跟你说句真的,那件事不要再查下去了,没有任何意义。"
后来安栋临时接了一个电话,急匆匆地走了。
他身上永远充满了不确定性,就像城市里的一枚自由电子,随机做着无规则运动。
临出门,他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噢,那句话是跟你开玩笑的。"
我知道他是指"你就从来没喜欢过我"那句话,怎么说呢,有的时候男女之间过于熟悉,就变成了"中性人",一旦过了保鲜期,可能永远都没有恋爱的危险,是两条笔直笔直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安栋,披萨饼怎么办?"
"你一个人吃吧。"
"你这不是害我吗。"
他没听见我最后一句话,人已经走远了。
二 回到书房,我盯着那个盒子愣神儿。下午的计划本来是整理散文集《去生活》,出版社已经来电话催了几次了,这是一套女作家的丛书,必须尽快交稿。可是,书房里那个盒子阻隔了我,使我很难进入状态。
应该尽快把它拆开。
有人来按门铃,送来一个盒子,与书房里的一模一样。
"不,我不要!"我有些失态地惊叫。
"刚才一个先生订的。"门口站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
"什么?"
"披萨呀……您在这儿签着字吧。"
我这才放下心来。我想我目前是患上了一种叫做"盒子恐惧症"的奇怪病症,看见大盒子就感到慌张,这都是幽沁茶室里那个男的害的,他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就从后门溜走了,他是存心不让我再找到他。
我收下那个巨大的盒子,并且付了钱。
《去生活》的书稿还在餐桌上摊着,需要我逐字逐句地去校正一遍。
我满脑子都是石松,满脑子都是他。
拆盒子的过程极为复杂(是我把事情弄复杂了),我准备了大小两把剪刀,一把裁纸刀,那架势不像是要打开一个盒子,像是要杀人。
刀韧闪亮,刀韧的延长线是一道虚无的光。我想要干什么呢,就这样解开谜底,看到石松的最后遗物:一封信?一撮骨灰?一支笔?戒指?徽章?手表?手机?手帕我听到"嚓"的一声,刀子划破纸面的声音。
第一层捅破之后,露出里面玫瑰红的盒面。
那是一只漂亮的盒子,盒面上挤满一朵紧挨一朵的红玫瑰,每一朵都很新鲜,呼之欲出。第二层盒面是绿色的,没有图案。第三层蓝色,第四层紫色,第五层、第六层白色,到了最后一层,盒子已经很小了,盒子是黑色的,打开之里面后面空空荡荡,居然什么都没有。
这太奇怪了,说是石松的遗物,里面却什么都没有,是个空盒子,而且是大大小小套了七个空盒子。
怎么会是这样!
三 幽沁茶室不易而飞,使我断了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个男子的念头,那男子只传递了一个信息:石松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说他们有纪律,不能告诉我更多的东西。
他的长相毫无特色,我只记得那家叫幽沁的茶室。然而当两星期之后,我再才那个地方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正大面积拆迁,两星期前还好好地坐在里面喝茶,现在已经夷为平地了,连砖头瓦砾都已被运走,我看到的只是空空的一片空地,这就是说,我再也不可能找到那个长相毫无特色的男人了。
天色有些暗了,眼前车来车往,街上一片繁忙景象。黄昏的到来使许多人都像长了翅膀的燕子,急急地往家的方向飞。
我站在那片空地上,正欲离开,海边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人又出现了,她穿着蓝紫相间的中式外套,黑缎阔口长裤,直长发,手里拎着一只小巧的范思哲手包一切跟我一模一样,就像我的影子,不不,就像镜子里的影像,她站在街口的另一片空地上,像是也在寻找什么。
一间被拆迁的茶室?
那个女人朝北走去。
就在一瞬间,她做出决定,决定朝北走,我的大脑仿佛也被接通了似的,跟着女人的方向走。那女人走得极快,脚不沾地似的,我必须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茶室不易而飞,"女鬼"再次出现,在这恋恋红尘之间,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看不见的开关,只要把那个开关按一按,怪事就会接连不断出现。
那个女人走路的姿势十分矫健,弹性十足的样子,路口的红灯似乎都挡不住她,就这样,一连穿过两个街区,来到一个建筑物底下。
"这里我好像来过。"
我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
当我的脚踏到熟悉的红地毯上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女人的用意,她是想将我引到宾馆的那个房间(正是我和羊岩惟一一次约会的房间)。
"你到底是谁?"
"你不认识我,可这间房子你总认识吧?"
我以为我和"另一个我"会来个面对面,进行上述这番谈话。但是没有,女郎将我引到这里,就再也不肯现身了。
四 宾馆的电梯无声地下降,眨眼之间上面的指示灯就显示为"1",电梯门开,我从里面走出来。
出人意料的是,我一直躲避的任逸竟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无不惊讶地问。
"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脸色看上去很难看,"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可能以为我在和谁约会,甚至跟别的男人刚有过床上亲热,所以才会惹得他如此眼中喷火。
我说:"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的,任逸,你听我说——"。
他有些粗鲁地打断我的说:"一起吃个饭总行吧?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外面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我们坐的那辆车很快就堵在了路上。我把脸别向一边,不想跟任逸多说什么。听到他唠唠叨叨地说他正好到这边来办事,恰好看见我急匆匆走进这家宾馆,他就站在大堂等我出来。他说他并没有跟踪我,他只是恰巧看见。
"你不爱我了,是吗?"
任逸看着看着菜谱,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我听了心里很难受,不知该怎样跟他解释我回北京后遇到的变故。餐馆的服务小姐站在一旁,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俩。我盯着桌上的烟灰缸,白瓷的烟灰缸显得很干净,它还没被弹上烟灰,就像我在北海时的心情,一旦回到北京,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包围着,心情就被弹上烟灰,灰灰的,乱乱的,无法言说。
"咱们来个火锅吧,"任逸说,"吃点儿暖和的。"
我们点了羊肉、鸭血、菠菜、粉条和虾,要了一只鸳鸯火锅。火锅很快沸腾起来,热腾腾的。我们坐在窗边的一张桌旁,外面灯火辉煌的街景尽收眼帘。
从外面看我们,我们就像坐在玻璃橱窗里的蜡人一样,灯光使我们的脸变得有些异样,衣着光鲜,富有装饰感。
"你看我们像不像玻璃窗里的展品?"
吃着吃着涮肉,任逸开始话多起来,并且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说的话和我脑子里想的是一样的,这大概就是我们在海边默契的原因吧。饭吃到一半,我包里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安栋打来的电话。
"玫瑰,你在哪儿呢?"安栋失恋后懒洋洋的声音。
"在外面。"
"吃饭?"
"对。"
"跟谁?"
"一个朋友。"
"男的还是女的?"
我看了坐在对面的任逸一眼,匆匆对电话里的安栋说,"等我回家再打给你吧。
"
任逸的脸再次阴沉下来,他又多心了。晚饭后,他一定送我回家,并在电梯里偷吻我。灯光下,我用悲凉的眼光看着他,告诉他我现在没这个心情。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生活中是不是还有别人?"
我点头,又摇头。想到生死不明的石松,眼泪禁不住从眼角流下来。
任逸说,他要跟前任女友之间做个了断,说完他就走了。
怎么说着说着我的事,又转到他身上去了,我不明白。
五 接连几个礼拜,我一头扎进《去生活》中,这本随笔中间穿插有我好多幅照片,文字倒好说,照片却特别难选,因为照片太多了,一头扎进去就像掉进一个装满各色照片的游泳池,捡起来哪张都觉得不错,再碰到一张又觉得更好。
我要用工作填满我的时间,这样才不至于胡思乱想。石松的事给我的刺激太大了,他那托人带给我的那七个空盒子到底是什么意思,百思不得其解。
在我工作时间,红棉照样大大咧咧打电话给我,她的声音无论在什么时候,听起来都很甜,嗓子里有蜜。
她说:"喂,干什么呢你?"
"工作嘛。"我声音听上去大概懒洋洋的。
她说:"听上去不像呀,房间里还有别人吧?"
"有一大堆照片,我正把它们一张一张往外拽。"
"你打算出写真集吗,裸体的?"
"你当我是巫美丽呀?"
"我觉得巫美丽挺勇敢的,人家就是敢脱,一脱就出名了,就这么简单,等哪天我也来这么一手。"然后她就笑了起来。
一阵大笑过后,她才想起跟我说正经事,她说她打算把"妖艳红棉"店关掉了。
她说她又要回音乐台当DJ去了,因为她男朋友小朱喜欢。"这都是爱情的力量。"
她说。
"把那间店关了,是不是有点可惜呀,你好不容易才弄起的来。"
"没办法呀,爱情的力量嘛。我们现在好得就跟一人似的,用同一个肺呼吸,用同一个大脑思考,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
"可是,你们仍是两个人呀,总不能什么都听他的。"
"玫瑰,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不用再劝我了。哪天有空到我店里来选几件衣服,看有适合你的就拿走,算我送你的。"
"明天如何?"
"可以啊。"
"那就说好我下午过来。"
"好吧,再见。"
"再见。"
六 我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梦乡。我又一次梦见石松,风把门吹开了,石松站在门口,我刚要说句什么,门又被风关上了,我用力拉门,等门拉开,人已经不见了。
我回到房间,从玻璃窗里又看到石松正站在楼下,他双手抱在胸前,正仰头朝上看。
由于楼层很高,他的影子变得很小,他还有他身旁的一棵树都变得很小。
他仰头朝上看(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变),我拼命地拉窗户,想要伸出头去大声喊他的名字,可我的窗子像是被人钉住了,怎么拉也拉不开。
我在玻璃窗内手舞足蹈,可下面的人没有一点表情。
我身体紧贴着玻璃,我想让他看到我。
"石松!"
"石松!"
喊叫无声。
不知是我的嗓子出了问题,还是玻璃阻隔了我。
正在着急的时候,我掌心紧贴的玻璃忽然不见了。
我掉了下去楼层很高,下坠,下坠,下坠我在惊吓中一下子醒了过来,原来是一场虚惊!
红棉的店里乱成一团,原本好好挂在架子上的衣服,现在躺倒在了地上,有人走过去的时候,脚碰到玻璃纸袋,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有一些衣服在减价拍卖,几个时髦女孩正在衣服堆儿里淘金,想要拿到一两件既时髦又便宜的东西:有时尚的冬裙,灯芯绒面、胸前和袖口有锦缎的时装棉袄,桔色、银色时装鞋,各种奇怪式样的毛衣,这些都是女人喜欢的东西,红棉却在突然之间对它们统统失去了兴趣,她要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去,为了她心爱的人。
我问红棉:"值得吗?"
"爱情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你真的爱小朱?"
"爱得要死。"
"他也爱你?"
"也是爱得要死。"
"那好,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我替你选了几件衣服,觉得风格适合你。"
"谢谢。"
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工人正把"妖艳红棉"的牌子从上面摘下来,那块徐徐降落的牌子,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我与红棉以及我们各自的男友,我们的故事一段落幕,另一段又即将上演。
任逸说他要和前任女友之间做个了断,之后我们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面,也没打电话。我他是生我气了,因为上次一起吃晚饭,他送我回家,我对他态度冷淡,任逸误以为我听说了什么,所以他说他要跟从前做个了断,再来追我。
让我怎么跟他说好呢?
我在一个电影方面的酒会上遇见马乔,她个子不高,但气质很好。她一直在跟别人说话,"马乔"这个名字从他们那边飘过来,他们站着说话,在那群人当中,她个子最矮,手里托着个酒杯,微仰着脸,适度微笑。那期间她接了一个电话,我想会不会是任逸打给她的呢?
只言片语飘进我耳朵里。
我听到句"……到时再说吧。"
是什么事到时再说呢?会不会是任逸要跟她谈分手的事?
几分钟之后,我的手机也响了,任逸约我见面。
我一边拿着手里跟任逸讲话,一边远远地看着他的前任女友,心里有种奇妙的感受,就好像我在暗处,观看别人在明处表演,而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七"那天我看见她了。"
"谁呀?"
"还能有谁?你那位呗。"
"我那位就是你呀,我可再没别人了。"
"马乔,她人不错。"
"噢,你指的是她呀,我们早分手了。"
我们搅动着杯中的咖啡,把刚才放进去的糖搅匀。坐在任逸家的落地窗旁喝咖啡,那情景就像又回到了海边。
他的家布置得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主客厅里有一个美丽的餐桌,手工绘制的餐具据说是朋友从法国给他背回来的,酒杯的形状很漂亮。任逸是一个十分讲究细节的人,相框,灯罩,烟缸,一眼就能看出是精心选订之物,而绝非在街上随心所欲购买来的,看得出来,他是一个用心生活的男人。墙上挂着几次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我们在海边拍的。赤着脚,大海在我们身后,他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我们笑得很厉害。
窗旁的那两张软椅特别适合喝咖啡。
他家楼层很高,坐在那里,如坐云端。
"想什么呢?"他问。
"想海边上发生的事。"
"你和我?"
"对,是我们。"
他的眼睛开始亮起来,一直盯着我看。我起身到厨房去倒水,他一边说"你不知道东西放哪儿",一路跟了过来。我在水槽边洗我刚刚用过的杯子,他就站在我身后,用手在我身上轻轻地摸。先是隔着裙子,过了一会儿,撩起裙子,抚摸我的腿。
他一边摸我,一边吻我。
我闭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