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横、自大、好色、虚荣,和所有年轻的贵族一样,汤姆森身上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若干恶习。可能是由于天生的肥硕体格长久以来一直在引发着自卑,这些负面特征掩盖下的,却是个颇为脆弱的灵魂。
“要么就赚钱养活自己,要么就等着饿死。”
曾经因母亲病逝而一度沉溺在醉乡中的他,正是苏醒于财政大臣看似粗暴的父爱之下。为了这个行事极度理想化犹如活在梦中的独子,历来以严格律己而闻名朝野的安姆罗尼几乎耗尽了全部心血。不是每个父亲都愿意以苛刻的态度对待子女,老安姆罗尼自然也是如此。发妻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从未放弃过与汤姆森沟通的努力,却始终收效甚微。
不闻不问的放任态度并没有能够维持上多久,到头来财政大臣还是屈服在源源不断关于独子的各种传闻中——酗酒、召妓,终日与大批贵族子弟浪荡于风月场所,用成叠的地契换取极尽奢靡的享乐时光。
最终安姆罗尼将一支跟随自己多年的护卫队派去了汤姆森身边,年满十六岁就必须自立门户的斯坦穆贵族习俗令他无法把儿子捆在眼前,但这似乎并不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卫队中武技修为最高的一人炎气已达九阶,法师们的实力也俱是不弱。安姆罗尼在每个月为儿子支出一大笔固定开销的同时,只是要求这些老部下负责监督后者——永远不要以高于旁人的身份看待自己。
作为一名心灰意冷的父亲,这是他最后的底线。所幸汤姆森在这一点上,还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近年来寥寥无几的探访次数中,安姆罗尼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片牧场中的不速之客。有时候汤姆森会把舞姬们带回领地,通宵达旦的饮酒作乐,他那些醉醺醺的狐朋狗友所展现出的种种不堪举止,曾经给老人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然而今天所遇上的诸多事物,却与以往有着截然不同的变化。撇开四下里横眉冷目的武装大汉不论,安姆罗尼隐约间觉得牧场像是个再婚的寡妇,已焕然绽放出了勃勃生机。
“能向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望着迎上前来的汤姆森,财政大臣一如既往地沉下脸。
胖子急匆匆地向剑拔弩张的武装者们解释了几句,避开了老父投来的凌厉目光:“您怎么来了?”
“即使在名义上你已经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但我想这还不能成为阻止我到来的理由。”安姆罗尼瞥了眼迅疾散去的武装大汉,直觉在告诉他事情或许要比看起来还要复杂得多,“关于你的这些朋友,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还有那座坟墓,你最好也能拿出像样子的说法来。”
汤姆森回过身去,十几名女法师仍然伫立在罗芙坟前,月余来的每个黄昏她们都会在这里呆上片刻,犹如一群哀伤的凤蝶盈落身姿,默默守护着折翼不起的同伴。
“她是我所见过最伟大的女人,父亲。”沉沦的夕阳悬坠在天际,挣扎着残照出最后一点赤流。汤姆森觉得,这阳光就像是那天充斥于视野中的鲜血,绝望得令人疯狂。
仿佛能够贯穿天地的金色巨枪,高踞在云端之上的光明战神,被强横圣光撕裂的大地似是仍在战抖,亡灵的骨屑于空中飞舞弥漫,宛若一曲灰暗的葬魂歌。
城关上下一片死寂,那遍布了大片旷野的巴帝军队亦是冷冷沉默着,无数目光汇聚的焦点,便是那群神明之前犹斗的困兽。
巨枪在旋转,长达数丈的奇形枪尖彻底冲毁破魔刃凝成的无形屏障,挟着激射四溢的火星直刺向撒迦。他身上的长袍已尽裂,皮肉被气芒大片大片地割去,新生肌体虽在急速生长,却终究如杯水车薪。
圣光暴现,巨枪在瞬间化为浓烈的银色,恰似一轮光芒万丈的骄阳。这片陡然滋生的绝对光域笼罩了数十里范围内的整个空间,所有人都在本能地抬手,抵挡着刺目欲盲的强烈光线。
直到那团微弱却顽强的黑暗,现出端倪。
光的海洋依旧喷薄如沸,但绝大多数人的视野,却由于其间缓缓扩张的幽暗领域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在短暂的茫然四顾之后,他们惊异地发现巨枪已凝滞在空中,狰狞的螫形枪尖离撒迦虽不过数尺,却像是嵌在了他周身涌动的暗色光晕表层,丝毫难以寸进。
触目惊心的血迹,延洒在焦枯的地面上,一路凄艳绽放。长枪的枪尖,贯穿着一具柔弱躯体,那便是白袍胜雪的罗芙。
从左臂直至腰际被完全撕裂的雷鬼,就倒在不远处的地面上阵阵抽搐,血肉模糊的巨大创口表层根根肋骨清晰可辨,一条臂膀软绵绵地耷拉在旁侧,与躯体之间仅存的维系便是根惨白色的筋体。四周纷卧着几名机组汉子俱是尸身残缺,其中一人发际以上的头盖骨已完全掀飞,情形惨烈至极。
无论是意欲阻隔,还是以身躯遮掩,他们都渺小得犹如尖针扎穿的孑孓。血肉构筑的微弱阻力对于巨枪而言或许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但当粗长枪刺直贯罗芙胸腔,一泓凄艳的赤红从她秀美唇角喷薄飞溅,旷野中横溢的圣光竟是随之收缩,缓缓消逝尽敛。
急旋流转的暗色光晕内,撒迦睁开眼帘,两枚没有眼白瞳仁之分的纯黑眸体正正对上了罗芙近在咫尺的惨白容颜,整个人立时怔住。
“我本想为你生个孩子的......”她抬起手来,想要抚摸撒迦的脸庞,目光中爱怜横溢。
战神帝波尔一击不中似乎是不屑于再次出手,隔空虚引回长枪。九霄之上一座高达百丈的天界巨门轰然开启,响彻天地的圣歌声中他孤傲高飞,投向那片无法逼视的光华之地中去。
仿佛是人类在践踏着一群蝼蚁,几番惬意的折磨之后,那只脚的主人忽然间已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脱离了束缚的罗芙无力地倒地,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目光仍然定格在撒迦脸上,而她的左手始终按在胸腹处巨大的伤口下方,温柔地护着沉睡中的红。
这是撒迦唯一托付过她的事情。
远端的汤姆森呆若木鸡地看着一切,护卫们早已将他团团围起,耳边焦急的催促声却无法让他的脚步移动分毫。年轻的贵族从未遭遇过如此强烈的震撼,在这生与死只得一线之隔的窒息境地里,那白袍女子以及她的同伴却是没有半点踟躇地站在了神明的对立面,直至燃尽生命。
与那些破上块油皮都要大呼小叫上半天,除了吃喝玩乐根本一无是处的贵族朋友相比,汤姆森觉得眼前的这批人就像来自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们彼此间存在着铁血而真挚的情感,而这,却是自己人生中无可否认的空白。
直到一圈波纹状急剧扩张的烟气自场中乍现,汤姆森这才从恍惚神思中惊醒过来。土石碎裂的沉闷声响几乎是同一时刻震颤着他的耳膜,那条疾电般怒射高空的身影仿若燃起了自地狱深处的暗火,当他急速穿过朵朵稀薄的流云时,竟然会留下大片焦黑的灼痕!
撒迦原先所立的地面上,已因可怕的弹射力量而龟裂出极大范围。汤姆森茫然凝视着放射状裂纹边缘宛如沉睡的罗芙,直到苍穹深处炸雷惊起,正正劈中逆天袭上的撒迦,将其彻底化成一团剧烈燃烧的赤炎。
“年轻的异端,今天是你的幸运日。”战神俯视着仍在竭力飞来的撒迦,金芒隐现的脸庞上冷漠得没有半分表情,“想要复仇,至少得先等到不再需要女人来保护你的那一天才行。”
饱含着不屑的话语尖刀般直刺进撒迦的心窝深处,体内流转不息的魔罡就此被天雷引发的电流穿刺压制,逐渐滞塞下来。随着撕心裂肺的灼痛逐渐扩散至身心的每分角落,他终于再难支撑,带着满身的火焰颓然坠向地面。
战神的身影方自投入圣光耀射的异域,天界巨门便即轰然关闭。跪拜祝祷的众生之间,十几名终究还是放弃袭敌的女法师合力造出一团夹杂冰霜的庞然气流,托举着缓缓撒迦落地。周遭倒卧的数具人体中,就只有雷鬼的身上在闪烁着回复术的光芒。
撒迦着地时全身几乎已没有半块完好的皮肤,大面积的焦糊伤处不停细微颤动着,新生肌体活跃地延伸成形,无声无息地替代着各处坏死组织。他双眸中的诡异黑色已然退尽,笼罩在体表的光晕也早就消失,那截斑驳着数十道深痕的破魔刃就握在他的手掌里,一如饱经创伤后的心灵。
“罗芙......”撒迦挣扎着偏过头去,望向躺在近处的女法师,哆嗦着握住了对方的手。她虽已沉睡,但眼帘仍是大张着。那黯淡无光的眸子里,仿如初识时般带着一点纯真,三分羞涩。
“进城,把人都抬进去!”最先清醒过来的是戈牙图,远眺着巴帝整合开拔的庞然大军,他迅速变了脸色,“谁知道这帮王八蛋会不会过来拣便宜,异端可他妈的是教廷的死敌!”
“我能帮助你们。”汤姆森从护卫的环侍中挣脱,急匆匆地走近,“我家的领地很大,你们可以住在那里,直到有一天想要离开为止!”
“是你?”戈牙图认出了这个折磨了他几天几夜的胖子,低声狞笑起来,“我操你妈的,凑热闹也不看看时候......这样说罢,小东西,老子现在的心情很不好,简直就是糟透了。如果你再敢多说上半个字,某件东西会马上脱离你那猪一样的身体,我保证。”
汤姆森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颇为窘迫地指向边关城头:“只有我能带你们进城,那些高级军官都知道我是谁!”
戈牙图不由转首看去,只见城头垛口间林立的弓手已是纷纷引弦待发,箭芒森然直指撒迦诸人所在的方位。愕然半晌后,侏儒恼火的诅咒道:“扑你老母,看样子神的P股果然是有大把杂种等着去擦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鲁巴背负着鱼人径直走到汤姆森面前,兽化后的血眸里耀跃着两簇焦躁不安的嗜杀光芒。
“我尊重那位魔法师,并为曾经起过亵渎她的念头感到羞耻。”齐膝高的牧草丛间,汤姆森顿住步伐,昂首直视着脸色愈加阴沉的老父,说出了与那日一般无二的回答,“我想要活得像个人,就像她和她的朋友那样。”
“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在和教廷作对!”财政大臣掠了眼相继撤离的武装大汉,怒不可遏地低吼道,“就算我是斯坦穆的国王,也绝对不允许你去惹上这样天大的麻烦!该死的,我倒是宁愿看到一群不知廉耻的婊子在你的身边卖弄风骚,而不是成千上万个会送我们一家上火刑柱的异端!”
汤姆森低声答道:“您让我去旅行,去寻找活着的意义,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从北边一路回来,这是我所经历过最不平凡的事情。不管异端是不是真的该死,或者说有多邪恶,我只相信亲眼看到的一切。父亲,我只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面帮助这些人,他们并不是魔鬼。”
“你一定得这么做?”安姆罗尼已在急促地喘气,花白长须颤抖得像是风中飘忽的芦花。
“自从母亲死后,我头一次这样确定自己该做什么。”汤姆森深深地欠身,肥胖的体形使得他看起来多少有点滑稽,“那些军官看在您的份上才会让我带他们进关口,可这并不代表没有人去向教会告发。都快一个月了,从来就没有任何外人来过我的牧场,父亲,您难道不认为或许是那位神明已经宽恕了我的朋友们吗?”
“你的朋友?”安姆罗尼冷笑,拂袖走向停在附近的马车,“给你三天时间,让不属于这里的人统统离开。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会带着军队!”
“父亲,父亲!”汤姆森焦灼地呼喊着,整支车队却在马夫叱喝声中卷起一道尘烟,由来路疾驰而去。
惶然站在远端的数名护卫低语了片刻,其中一人快步走近,苦着脸道:“少爷,我们早劝过您了,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汤姆森显得有些沮丧:“到时候再说罢,反正我没有可能把他们赶走,我做不到。”
在这片广袤无垠的牧场中,茫然失措的人并不止他一个。找寻第三大队的过程虽然没用上多少时间,但得以团聚的苏萨克以及他们的家人却不得不试着去正视将来的路途——索尼埃已经死了,对于每个马贼而言,这根本就是致命般的打击。
时间从来也不会随着某人的逝去而停止,该来的终究还是要去面对,正如生活中的诸多事宜。除了雷鬼以外,前皇家军团诸人均在竭力从前所未有的阴霾笼罩下走出,就连向来吊儿郎当的戈牙图也一改往日痞相,带着部族建造起侏儒穴居来。
尽管不知道能在这里呆多久,可他们还是想有个家。
那道几乎劈开雷鬼的巨大伤口没能带走他的生命,却带走了一条臂膀。十几名女法师日以继夜地辅助治疗终究还是没能让鱼人复原如初,如今他的左手虽然和躯体合拢在了一起,但已经枯瘦得犹如干柴,皱巴巴的皮肤之下再也找不到半点肌肉的痕迹。
自从城关脱险以后,雷鬼就再次变回了那名内向孤僻的异类。他每天极少说话,只是在吃饭时会多端上一份,默然送到撒迦房里,即使那些食物往往不会动上分毫。
他那形消骨立的兄长,似乎已经被这次打击彻底摧毁,除了每日黄昏时分会去罗芙坟前呆上良久以外,对任何人,任何事物都视若无睹。
红还是在肉茧中沉睡着,若不是还有呼吸,和死了根本就没有多大区别。撒迦也是一样。
雷鬼可以下地行走的第一天,就把铺盖搬到了撒迦房门外。那里到了深夜会有点冷,但他只有这样才可以睡得安稳。
时光在愈加灰暗的色调中飞逝着,一扇房门,两个男人。他们活在完全独立的世界里,充满温暖的回忆和残酷冷冰的现实像是把沾满毒液的双刃剑,时刻刺划着滴血的灵魂。
雷鬼同样无法接受罗芙的离去,真正令他心如死灰的却是撒迦的沉沦。他不敢相信坚毅的兄长竟会就此一蹶不振,只想着对方能够像曾经告知自己的那样,就算用牙也得去咬死所有的敌人。
尽管已经接近于绝望,可在梦中他还是企盼着,有些时候,会泪流满面。
袅袅升起的炊烟,已经在牧场上空散尽了。沉暗的暮色自地平线上寂然扩张着领域,最终将整个世界揽入冰冷的怀中。
雷鬼独自穿行在高矮不一的木屋之间,残疾的左手环在胸前,一盘食物已经洒落了大半。而他的右掌中,则小心翼翼地端着另一只餐盘,那是给撒迦的晚饭。
身后的喧哗声逐渐低落了下去,苏萨克的孩子们仍在欢笑,像是短笛正在某个遥远地方清鸣奏响。橘黄色的残月已从天际升起,在鱼人身后投射出一条长而孤寂的影子。
直到那幢独矗的矮屋又出现在眼前,雷鬼丑陋的脸上才略有了些神色变化。推开虚掩的房门之前,他低低地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若无其事一些:“蒙达,吃饭了。”
屋内依旧未曾亮灯,依旧没有任何回答。
“放在这里了,趁热吃。”雷鬼摸索着将餐盘放上桌面,犹豫了片刻问道,“今天下午我没见您去墓地那边,是身体有哪儿不舒服了么?”
“除了那个废物,还有谁会乐意天天去看一个死人。”屋内的角落里,沙哑而邪恶的男声冷冷响起,恰似一条剧毒的金坔蛇在颤动着簌簌作响的尾梢。
雷鬼怔了怔,隐约已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气息有些异样:“蒙达,您说什么?”
“你似乎是认错人了。”黑暗的最深处,两簇狭长的紫色火焰幽幽燃烧起来,其间贯穿的瞳仁竟是狭细得有若尖针,“不过没有关系,最近几年我出来后见到的第一个家伙都不用死,你也可以享受这份待遇。”
就在他话音方落的刹那,大蓬的血液已从雷鬼被撕裂的躯体中爆出,飞溅了整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