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皓洁而清冷的月色,就像是一场密无间隙的光雨,沥沥洒落在旷野之上,为万物镀染着来自苍穹的辉芒。如潮的夜风拂动间,草叶流舞簌簌轻颤,似是在低吟着一曲寂寥歌谣。
阿鲁巴响亮的鼾声,在这片静夜中突兀地起伏着,宛若淡雅的油墨画里毫不协调的异色。戈牙图卧伏在半兽人宽厚的胸膛上,蜷缩起瘦小的身躯睡得正香。借着月光,清晰可见他那满是乌青的面容上带着些许得意的笑容。或许在那个虚无的世界里,他正如幻想中一般饰演着酷劲十足的角色。
火山口狰狞的烈焰,仍在断断续续地喷发,其声隐动若雷。撒迦久久注视着它在湖面上掠动的光影,目光收缩,岩石般冷峻的脸庞上隐现惧色。
“我的确是没想到,您居然早就看了出来。想想自己一直在担心迟疑着,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呢!说句实话,您啊,可真是个可怕的人......”
撒迦想起日间爱莉西娅的言语,不禁无声苦笑。对于那些灵魂契约的签订者,他并不觉得能构成多大的威胁,也同样无意杀戮。尽管内心中犹如存在着一道冰封的枷锁,向来排斥着诸多人类应有的情感,但真正到了抉择时刻,它却悄然裂开了隙痕。
夜色下的火山,高高屹立在石岛之颠,仿若威严的神砥在俯瞰着大地。自踏足于烈火岛的那刻起,无穷无尽的威压就从它所在的方位隐隐传来,沉积于撒迦心头,难以泯去。
这极其特殊的力场波动所散发的气息,与帝都一战中枢机主教施放的圣光魔法,几乎是如出一辙。尽管微弱,但撒迦却清晰地察觉到,它却要比后者更为纯粹可怕得多。
圣光曾经给撒迦带来的伤害,无疑是任何武技魔法所不能比拟的。正如野兽遭遇了天敌,撒迦在感知到火山中存在的气场波动之后,除了深深的畏惧,他心中还同时喷薄着另一股冲动。
战意!
狭路相逢,无可退避的战意!
在危机面前择路而行,从来就不是撒迦的性格。童年的遭遇及一系列的生死磨砺早已教会了他,若要生存,若要更为强大,就唯有将灵魂中的所有脆弱统统扼杀。
弱肉强食,才是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里,真正的生存法则。
正如撒迦能够感应它的存在一样,那烈日辉芒般灼热炽烈的力场波动,也在躁动不安地日益扩张,一分分增强着威压。撒迦并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天敌的獠牙,已冷冷磨利。
一声低低的梦呓,打断了他的沉思。转首所望,湖畔酣睡的阿鲁巴似是抵受不住峭寒夜风,双臂合拢,死死抱住了胸前的戈牙图。
两人的古怪姿势让撒迦哑然失笑,随即他脱下单衣,盖在了半兽人身上。
夜晚的烈火岛,根本就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从天际掠来的海风挟着萧瑟,将日间骄阳留下的烙痕丝丝抹去,丛林在沉睡中尽情舒展着身躯,似是在享受这例行的沐浴时刻。飞鸟走兽已尽皆敛去了声息,在静默中或蛰伏,或潜行。那火山喷发的隆隆闷响,便成了唯一回荡在岛屿上空的夜之序曲,终年如是。
隐约间,沉暗的湖面上传出连串低响。雷鬼自水底矫健至极地游弋而上,拖曳着一道粼粼水痕划向岸边。
撒迦直视着这个非人非鱼的异类径直来到身前,眸子里已有温和之色:“怎么还没睡?”
“蒙达,你呆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也不想睡么?”雷鬼低低地道。自日前与撒迦的一席对话之后,他不再唤对方为老爷,而是悄悄改成了家乡对哥哥的昵称“蒙达”。
这带着些许固执,些许欣喜的称呼,让从小就颠沛流离,尝尽人世苦难的雷鬼觉得,自己也有亲人了。从那天起,他除了晚间仍回到湖中休憩以外,更多的时候则是呆在撒迦身边。渐渐的,他发现其实与其他人类共处,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困难。
就像是撒迦所说的,关键,还是要先学会昂起头颅。
“我在想,究竟有没有办法可以越过这座石岛。”撒迦仰首望向火山,瞳孔中仿佛亦有烈焰燃起。
雷鬼踌躇了一会,道:“前些天在水底,我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寒洞,那里涌出来的水很暖,位置就在石岛旁边......”
撒迦怔住,继而冷声道:“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怕你会想要进去,才一直没敢说。”雷鬼低下了头,神色里透着些慌张。
撒迦微觉诧异:“你在害怕甚么?”
“我总觉得那里面会有古怪的东西,所以一次也没敢游进去。蒙达,我......我担心你到了水底,会出事。”雷鬼吞吞吐吐地道。
撒迦紫眸中的坚冰渐渐融化,起身推醒阿鲁巴,简短地道:“我要下水去看看,如果很长时间没回来,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半兽人眨着惺忪的睡眼,懵懂道:“下水?”
“这座山是我留下来的唯一原因。”撒迦笑了笑,举步行下湖堤,“有东西在那里等着我,一直都在。”
“哎!你到底去干嘛?等等,我也去!”阿鲁巴大急,霍然站起。胸前趴伏的侏儒骨碌碌直滚下地,脑袋砰然一声撞在凸起的大石上,直是跌得七荤八素。
“别这样,我为人淡泊名利,又向来孤僻惯了......真的,不要这样......”戈牙图犹自沉浸在美妙的梦境里,双手横揽,闭着眼抱住那块浑圆的石头抚摩起来,满脸俱是急色表情。
几人无言地僵在原地,直到地行侏儒干瘪的臀部开始在地面上有规律地起伏,嘴里同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异声,阿鲁巴方才忍无可忍地探手直上,将他一把拎起,大力掷向湖中。
“救命啊!”人体入水的闷响方自传出,戈牙图凄厉的尖叫已经响彻了整个湖面,“老子不会游水!救命......”后面的话却是被大量涌入的湖水灌回嗓内。
雷鬼纵身跃起,宛如一条真正的海狸般轻盈无比地投入湖中,片刻后已把肚子圆圆鼓鼓的地行侏儒拖回了岸上。
“我陪你去。”鱼人按着戈牙图的胸口,转头望向撒迦,目光里尽是急切。
撒迦笑了笑,道:“你不怕?”
“怕,可我更怕你有事。”雷鬼丑陋的脸上现出一抹涩然笑容。
“他妈的,是不是你小子把我扔下去的?我捏了你老婆的**么?”片刻后,戈牙图悠悠醒转,无力地翻着一双死鱼眼,伏在地上呕个不停。
见身旁的阿鲁巴半天未曾搭腔,侏儒骂骂咧咧地抬起头来,却赫然看见两条身影潜下水面,不由瞠目结舌地道:“喂,他们做甚么?现在这个时候洗澡?”
“洗你老母!”阿鲁巴没好气地吼了一句,额上布满了冷汗,“撒迦说,好像是要去石岛那边找一些东西。真是该死,这湖底下哪里可能会有通路,他怎么老是干些让人担心的事情?”
“找东西?”戈牙图沉吟着,目光逐渐亮起,“难道是宝藏?!”
半兽人不再理会他,喃喃道:“等罢,希望他一会儿就回来。”
然而阿鲁巴却没有料到,直到漫长的三个昼夜过去,撒迦和雷鬼还是没有任何音讯。除了不知名的鱼类偶尔会在湖面上翻起水花,让他一次次地失望之外,面前的浩然湖泊就像是一潭沉寂了千年的死泽,就连稍大些的波澜,也未曾有过。
面对着罗芙等女法师咄咄逼人的质问,半兽人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焦躁不安过。在大为后悔没有试图劝阻撒迦的同时,他终日在湖畔翘首以待,心里直把鱼人的无数女性直系亲属问候了个遍。
命运,就是如此多变。这批为数不多的皇家军士方在危机中做出抉择不久,却再一次走到了未知而黑暗的岔路口。
“如果很长时间没回来,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直到此时,阿鲁巴才渐渐明白撒迦临别话语的含义——他已明知前途险阻重重,或许就连生机,也难以寻获。
过不了多少天,飞鱼号就会返转,可半兽人并不打算随船归航。这似乎与撒迦所希望的相反,但却是如今岛上众人的一致决意。
就连历来与撒迦不和的裁决队长布兰登,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愁眉不展。他深知缺少了前者的这支队伍,将会在遍布荆棘的坎兰大陆上举步维艰。即使是烈火岛,也不见得就是安全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在那些皇家同袍归去之后,普罗里迪斯会有什么打算。撒迦能够通过疯子船长找到烈火岛作为暂时的容身之地,他也能用同样的方式将其毁灭。
当华丽的假面被扯下,还能残存的就只有利益,抑或,杀机。
第四个寂然暗夜,转瞬即至。
除了必要的流动岗哨之外,所有人都照例守候于湖边,在几近绝望的企盼中等待着奇迹出现。由于湖泊的面积委实是过于庞然,寥寥几个识得水性的机组汉子唯有从撒迦当初入水处缓慢向外扩大搜寻圈子。这与大海捞针并无多少区别的徒劳举措,一直在固执地持续着,未曾有过片刻停歇。
“阿鲁巴说的什么通道,到底有没有?他妈的别是糊弄咱们吧?”湖水翻涌间,一名汉子自水底游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因长时间的屏息而全然煞白。
旁侧同样剧烈喘息着的机组士兵是个半兽人,闻言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只有你们人类才会满嘴谎言。”
先前那汉子抹了把脸上的水滴,对着岸边诸人摇手示意毫无发现,口中讥嘲道:“你的意思是高山氏族都是圣人?那怎么没见你们去教廷做事?”
回答他的是一阵轰然水声。
“还没看出来半兽人会有这么好的水性。”剧烈翻腾的偌大浪头让那汉子微吃了一惊,转过头,他望着不远处几个水中同伴咧嘴低笑。
几名机组士兵没能做出任何答复,接二连三腾起的大浪瞬间吞噬了他们的身影。那汉子立时色变,厉声大呼道:“敌袭......”
脚踝处骤然传来的一股大力将他直拖入湖底深处去,戛然而止的示警声已惊动了岸上的所有人。远远所见,湖面上就只有几簇未平息的巨大水花在缓慢涌动着,沉寂而妖异。
一时间空中黑影纷闪,女法师们纷纷施出驭风术,掠了过来。几乎是没有半点声息的,数百支寸余长短的钢针自湖中激射而出,如电芒曳空,将十余名法师悉数射落,无一遗漏!
“扑扑”不断的堕水声中,爱莉西娅倏地自湖畔飞起,赤炎之翼一展冲天!这娇俏女子以魔力凝成的护身屏障,竟然完全由烈火构筑,所有第二波袭来的针雨在高温之下尽皆化成了铁水,就连半点威胁亦未能形成。
“吹针?”湖堤上怔怔站立的戈牙图忽低声惊呼。
不通水性的阿鲁巴正急得双目赤红,闻言低吼道:“水里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没错,一定是吹针!可这明明只有我们侏儒才会啊!”戈牙图茫然答道。
阿鲁巴阴沉了脸,欲要说些什么时,却听得湖底陡然颤起一阵极为尖锐高亢,刺耳难当的奇异响动。与此同时,半空中的爱莉西娅隐隐闷哼了一声,全身赤芒尽敛,砰然坠入水中!
“爱莉西娅!”布兰登嘶声惨呼,肥硕的身躯猛然拔起,挟卷着炽烈的炎气辉芒向湖内直冲过去。
借着月色,裁决队长清晰看见百余道水痕正从湖面各处疾曳向岸边来,而下一刻,密如飞蝗的针雨赫然狞笑着划破了夜空,将他射成了一只箭猪!
布兰登愕然停步,望着扎入手背表层的密密针尾,转首沙哑地道:“快逃,它们能破炎气......”言犹未尽,已是昏迷倒地。
锵然脆响连声震起,阿鲁巴及剩下的数名机组士兵均是抽出一臂长的战刀,咆哮着高速掩至。就连游动岗哨也闻声自远方疾掠而来,势若疯狂。
此刻湖畔回荡的唯一声息,便只有摩利亚人鏖战沙场时惯喊的那句:
杀!!!
水面,在悄然间划破开来。一个攥着精巧法杖的柔弱身影,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她的身高不过两尺,缕缕垂落的发丛间隐约可见容貌娇好,似为女性。两侧及后方的湖面上,随即湿淋淋地现出大批矮小身形。他们的手中俱是垂执着短棒模样的黝黑物事,其中部分人拖拽着一张极大的渔网,先前落水的皇家军士悉数困于其中,生死未卜。
目注着阿鲁巴等人挥舞战刀相继扑近,那女子却显得不以为意,轻抬皓腕,举起法杖低喝了一句。她所说的并非坎兰语,音节晦涩而昂沉,透着一股难掩的威严之意。
“是蛮人!凯勒,大水牛,你们跟着我救人,其他的先砍了那女的!”阿鲁巴挥动钢刀将身前挡得密不透风,低声吼道:“小心那些家伙拿着的古怪玩意,下手都他妈狠点!”
“完了。”畏缩在湖堤上的戈牙图喃喃自语。尽管心中一千一万个想逃,但他的双脚却犹如钉在地上一般,根本就无法动弹。
这与生俱来的恐惧,就像是厉鬼在啃食着地行侏儒的灵魂。自亲眼看见这批湖底钻出的异类起他就知道,噩梦,到来了。
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吟唱,阿鲁巴及身边的皇家军士便尽皆颓然仆倒。在失去意识以前,他们感觉到体内澎湃的炎气力量,似乎已被抽汲一空。
当那支不过尺余长短的法杖迸发出强烈光芒的瞬间,它甚至完全掩盖了火山的烈焰之辉!
“溯夜一族......你们居然还存活在这个世上。”戈牙图低低地呻吟着,口中奇诡的语音赫然与之前那女子说的如出一辙。
女子缓缓行上湖堤,到得他的面前站定了脚步:“地行者,你不该来这个岛的。”
“大家都是侏儒,能不能当作没看见过我,就这么算了?”戈牙图强忍着下跪求饶的冲动,竭力扮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来。
“既然你知道我们是谁,那应该很清楚溯夜族的习俗才对。”那女子的容颜如天使般甜美,眼眸里却宛若盛着最酷冷的冰霜。
看着上百个面目狰狞的异族侏儒缓缓围了上来,戈牙图牙齿打战的声音直传出十几丈开外:“我的身上很臭,已经很多年没洗过澡了。而且我又很瘦,就算是煮完也没一锅......”
“浪费食物,不是我们会做的事情。”女子微笑,淡淡地挥手,“至于你的清洁问题,我想,沸水会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