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船长的谢幕演出,以几近完美的呈现方式和张扬到疯狂的渲染力,征服了每个人的心。
远航的目的地——烈火岛,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奇妙之地。远海中的岛屿甚为罕见,而它却以将近百里横阔的身躯,在浩淼洋面上绘出了一抹葱郁生机。
烈火岛的中央地带,屹立着一座终年喷发的火山。那山口滚滚冲天的浓烟烈焰就像是永不熄灭的火炬,跃耀于海天之间。对于岛屿及周遭的海域而言,盛夏,是唯一剩下的季节。
丛生的暗礁裂岩,成了这次远航的最后障碍。一枚枚犹如犬牙参差的黝黑礁岩或是掩于水底,或是冷冷地探出海面,将整个烈火岛拢于其内,似是在沉默中扮演着守卫的角色。
当古曼达赤着膀子控船穿越这些几乎密无间隙的阻碍物时,皇家军士们终于明白了飞鱼号名字的由来。
此刻的它,根本就是条会飞的鱼。
双桅风帆尽张,以全速行进的飞鱼号,在古曼达的操控下敏捷得犹如突兀间拥有了生命的活物。它惊险万分地游弋于石林之间,后方的水面上直曳出一道长长的波痕来。无数只羽色各异的海鸟随船欢快地疾飞着,一路洒下的清鸣仿佛在为飞鱼号的狂放之舞曼妙伴唱,久久不歇。
铁锚终于垂落海底之后,疯子船长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丰厚酬劳——满满一袋金币,以及十余桶隐透着美妙醇香的基尼酒。
在他的心里,恐怕后者才是真正令人迷醉的宝贝。
作为一名极其称职的“向导”,萨姆也同样收获了惊喜。足以买下十家旅店的金子和就此分道扬镳的承诺,让他差点当场就晕了过去。老人以十二万分的虔诚赞美神明的同时,死死搂住了与女法师们含泪作别的孙女索菲。他生怕小妮子的天真会生出些什么变故来,摩利亚人的慷慨永远和凶戾程度成正比,彻底摆脱他们无疑才是如今最为正确的选择。
大批油毡和食粮纷纷被卸船,古曼达独自坐在舱室里,并没有想要起身去道别的意思。身边开封的基尼酒,在昏暗的灯光下闪动着琥珀般诱人的光泽,但他却毫无往日垂涎三尺的劲头。与那个黑发年轻人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而微笑,正慢慢地从疯子船长苍老的面容上展现。
“看样子,我不用再担心自己的船变成碎片了。”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想要和酒鬼达成协议,最好能找出点让他觉得害怕的东西。当初对你说的那些,只是威胁而已。毕竟一个整天醉醺醺的船长,是无法让人放心的。”
“你是说,从一开始根本就是在吓唬我?”
“你说过飞鱼号就像是你的孩子,我对夺走你的亲人毫无兴趣。”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恶魔。”
“或许吧,但有些事情,就算是恶魔也不屑去做的......”
“该死的小鬼,真不知道谁才是疯子!”起锚的水手号子已经响起,古曼达低低咒骂了一句,带着些古怪的笑意,行出舱房。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这世上还是存在着某种物事的。尽管,它似乎已被冰封的心灵深深掩隐了起来。
洁白沙砾铺就的浅滩上,数百名皇家军士默然目注着飞鱼号的帆影渐渐消失在海天尽头,神色间俱是带着些茫然。身后,便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里有着茂密的丛林,轩邈陡峭的山脉,直刺云端的峰峦,仿佛燃烧在九霄之上的烈火;这里与沙滩交相辉映的,是茫茫延展的极目青绿,高至腰际的草丛遍布了整个旷野,在随风而拂的簌簌轻响中起伏若潮。
该来的,总要去面对。但当真正踏上这处与世隔绝的所在时,大多数人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些许畏惧。
远离尘世的孤独,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容易承受。
然而也有些神经大条的家伙对烈火岛满是好奇,他们不但没有对未知的命运感到担忧,反而显得有些怡然自得。
常常以“最最伟大睿智的地行之王”自称的戈牙图,就是其中的一个。如果说阿鲁巴是因为能和撒迦在一起,而对所处环境的改变毫不在意的话,那地行侏儒的想法,则完完全全是另一种原因在作祟——那场让他从王者骤然变成奴隶的噩梦,到现在为止仍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在没有想出应对方法之前,戈牙图觉得还是暂且不要回族群的好。
曾经在岛上生活过一段时间的萨姆,早已向撒迦阐述过这里的方方面面。海滩上堆积如山的毡布,便是由此而储备的必需品。幕天席地的野外生活远非传说中那般充满奇趣,在有些时候,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容身之地,要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得多。
为期月余的逐步探察,使得众人对烈火岛有了大致了解。法师们的驭风能力,更是在地形全貌的掌控上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除了那些粗壮到匪夷所思的参天古树和半点也不怕人的飞鸟走兽之外,岛屿上最令人感到惊异的地方,莫过于火山所在的中央高地了。
那处突兀拔起的地势,基源部分却是探自于岛中的一个淡水湖里,远远望去爬满了暗绿苔藓的岩层竭力伸展着身躯,不知风化了千百年的峥嵘形体堆砌重叠,虬结成鬼斧神工的天然堡垒破水而出,恰似湖内生成的又一座石岛。
生满了锐刺的铁锈色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刀削斧劈的万仞岩壁,彼此间几乎毫无间隙。它们丑恶地扭曲着,于冰冷的岩石表层勾勒出千奇百怪的形状,如从地狱中萌发的邪物般狰狞莫明。透过这片倒挂垂悬的荆棘之海,隐约可见茫茫灰雾尽头,有一道张牙舞爪的火龙直冲天际。
石岛就像是神话中的守护巨人,将火山围拢于胸怀之内,几近垂直的奇峻岛体足以让每个试图猎奇的探险者都望而却步。当戈牙图终于意识到凭着魔法师的驭风术也无法将他送上那样的高度之后,每日捕猎各种走兽,便成了侏儒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他已经被枯燥无聊的生活折磨得快要发疯。
皇家军士的例行操练,也在油毡木材搭筑的营地建成后开始恢复。这种借以打发时光的无奈方式,在撒迦的刻意要求下逐渐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
机组士兵徒手对练的场地,并没有放在营地边缘辟开的空地上,而是改于丛林中分组混战。而法师们的魔法修习,也从本质上颠覆了以往的形势。最浅显的低阶法术——元素球,成了她们使用最多的对攻手段。
尽管对撒迦的怪异举措难以理解,但皇家军士们还是一丝不苟地执行了他要求的每个步骤。这本就内向的年轻人正随着时日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性格也愈发的冷酷乖戾,令人难以琢磨。
在阿鲁巴喋喋不休地再次问起日常操练的细节问题时,他得到了撒迦粗暴而直接的回答。一记看似毫无力道的耳光让半兽人壮硕的身躯飞出了很远,与此同时,它也让少数心存疑虑的人彻底死了探询究竟的念头。
对火山着迷的并不止戈牙图一个人,自从踏上烈火岛的那天开始,撒迦似乎就已经完全被它吸引。除了偶尔会对皇家军士的操练内容作出调整之外,他几乎是终日驻足于湖边,怔怔望着那入云的山峰出神,无意过问其他的任何事情。
转瞬间,数月已过。
错综复杂的丛林地带,在悄然无息地改变着机组士兵原先所适应的生存法则。即使是以往巷战中最冷僻幽深的窄地,也根本无法与步步危机的大自然相提并论——潜伏在密林深处的食肉猛兽,探伸着如刀枝叶的剧毒植物,掩藏于厚厚枯叶层下的石缝陷坑,以及那数以亿万计嘴似钢针的吸血巨蝇。
在身经百战的机组士兵面前,这些原始威胁中的任何一种都不足以危及生命,但当它们狰狞异常地聚集到一起,所能造成的结局似乎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遮天闭日的莽莽丛林,是炎热而可怖的。在这透着浓浓死亡气息的蛮荒之地,机组士兵们不仅仅要时刻与身边的同伴激斗博杀,残酷环境及自身的意志力,亦成了他们不得不去战胜的对手。
有些时候,这些粗犷豪放的汉子会觉得,他们是在和天斗。在储粮将尽的今天,猎获的鸟兽已成为了所有人的主食。火堆上烤得金黄流油的肉块对汉子们无疑是个巨大诱惑,然而每日分组对练的输家,却连最细小的肉屑都无法得到。
除却遍体的伤处,饥饿是他们必须面对的责罚。
自从几个肆意讥嘲的家伙在深夜被突然扑至的同伴打断了整排肋骨,几乎一命呜呼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于毫无提防地蒙头大睡。互不信任的危机感瘟疫般蔓延了整个团体,很快,它便以百倍凶狠的劲头展现在日间对战之中。
于是,便渐渐有人流血,重伤。对战中的攻防转换,也在不知不觉中向着更为犀利,更为致命演变。
法师们的魔法修习,虽不如机组中人肉搏那般酷烈,但惊险程度却丝毫不逊之。元素球可以说是每个法师信手拈来的魔法,可要将它在极短的时间里连珠疾射且始终保持着较高的准头,其难度已然超过了绝大多数的高阶法术。
一样艰险的丛林,一样残酷的对战环境。在撒迦的示意下,甚至就连优胜劣汰的禁食规则,也被裁决小队毫不留情地施用于宫廷法师的身上。
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是与机组成员不同的,那就是在这些娇俏温婉的女子体内,似是蕴藏着一股不为人知的强悍力量。体质上的先天劣势,并未给她们形成过多的桎梏,在那片承载着魔法混战的密林里,几乎是每一棵树干都已密密麻麻地穿透了无数孔洞,宛若蜂巢。
这是厉啸四射的元素球留下的战痕,它们记录着瞬间的辉煌,以及,千百次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危机时刻。
随着夏日渐近,烈火岛原本就酷热难当的气温,一天天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起来。每日的对战操练,已占据了皇家军士们生活中无可分割的一部分。在个体实力直线提升的如今,何去何从成了沉甸甸积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大石。
撒迦绝口不提将来的打算,除了那座无名火山以外,很少再有些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不安而焦躁的情绪,开始无法遏制地从很多人内心深处萌发而出,就连一贯淡定的爱莉西娅,也显得有些茫然无措起来。
阿鲁巴和戈牙图这对体形相差悬殊的活宝,不知何时已变得得形影不离。半兽人虽对撒迦的冷漠横蛮毫无怨言,但仍是不敢过多接触后者,只是终日与侏儒在山中猎兽为乐。
还留在撒迦身边,与他默默相伴的,就只有那个鱼人。
来到岛屿后不久,鱼人便以火山脚下的淡水湖泊为家,很少与和众人共处。他就像是一头真正的海族,在水中游弋自如,以鱼虾为食,就连睡觉也是在水底——呼吸对他而言,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替代。
撒迦最初来到湖边的时候,鱼人很是战战兢兢了一段日子。这个黑发紫眸的年轻人给他带来的畏惧感,要远远超出其他人类。
随着时日渐长,鱼人慢慢地察觉,撒迦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那座高耸入云的火山上,并未对他有过多少注意。
这意外的发现让鱼人如释重负,却在另一方面,隐隐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不明白一座光秃秃的山头有什么地方好看,尤其在窥视中望见撒迦脸上夹杂着畏惧的复杂神色之后,鱼人更是感到了难以理解的迷惘。
然而就连鱼人自己也未发现,在日复一日的默然观望中,他与岸边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晨风之中,又见朝阳。
千万道的霞光透过清澈湖面,折射入水底,漾起一枚枚形状各异的柔婉光影。湖岸不远处的水面忽然银花翻涌,发出“扑哧哧”一声大响,鱼人悠然浮游而上,掩口打了个呵欠。
习惯性的目光投注间,撒迦果然正坐在湖畔,双眼中布满血丝,神色略现憔悴,似乎是一夜未眠。
听得声响,他转过头来,视线恰巧触上鱼人那双没有眼睑的妖异红眼。略为怔然后,撒迦抬起手,向着对方轻微招动:“你过来。”
回答他的,是一阵急促猛烈的击水声以及湖面上层层扩开的涟漪。那鱼人竟是半声不作地潜入水底,显然已被吓得魂不附体。
撒迦微皱了眉,不再理会。而未过片刻,数十丈开外的水中却又悄悄地浮出了鱼人的脑袋。他紧张万分地注视着撒迦,眼角处的肌肉因恐惧而在一刻不停地剧烈抽搐着,更是显得面容狞恶万分。
“你过来。”撒迦低声重复,语气中有着异常的温和,“我有话问你。”
犹豫了极长时间后,鱼人终于缓缓游动,湿淋淋地走上湖岸。在离撒迦两丈左右的地方,他顿住了脚步,畏缩着蹲了下来。
“你叫什么?”撒迦问道。
“杂种。”鱼人垂下头,嗫嚅道:“老爷,我叫杂种。”
撒迦微扬了眉峰,冷然道:“没有人会叫这个名字,你也不例外。”
鱼人涨红了脸:“老爷,不管认不认识我的人,都这么叫。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我......我不在乎。”
撒迦凝视着他,一字字地问:“你喜欢?”
“我是个奴隶。”鱼人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眸子闪动着的可怕光芒,不由往后缩了缩。
撒迦低哼了一声,右手猛然挥出。金黄色的阳光下似是有着一道隐隐黑芒闪电般掠过半空,“噗”的轻响随即传出,点点赤红立时飞溅开来。
“从现在起,你不再是个奴隶了。”撒迦淡淡地道:“所以,没必要去叫任何人老爷。”
鱼人直瞪瞪地看着身前地面上坠落的那块皮肉,反手捂上前额,指缝间鲜血喷涌而出。剧痛就像是迸发的怒潮,瞬间便席卷了全身,但他却仿如一无所觉。
带着些茫然,他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拾起被撒迦割落下来温热皮肉。那上面,烙着一簇狰狞的暗黑花纹。
在整个坎兰大陆,它只代表着一种意思——卑贱。
“以后要是还有人叫你杂种,就算是用牙,你也得去一口口地咬死他。”撒迦站起身,举步行向营地。
此刻,由高高的湖岸可以轻易望见,一艘双桅货船正飞也似的由洋面上直驰而来。
良久良久,撒迦的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我叫做雷鬼。”鱼人迟疑的声音传来,“妈妈虽然不要我了,但我一直都还记得她起的名字。”
“雷鬼......”撒迦缓缓点头,冷酷的唇角边笑容绽放,“很好听的名字。”
“是呢。”鱼人低抵地答,用力擦了擦眼角,随即,挺起了并不坚实的胸膛。在这个有着温暖阳光的清晨,他生平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微笑。
微笑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