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铅的黑云,暗潮般自远处天际涌至,重叠堆积,寂然密布了整个天空。天地之间,只剩下纯粹深邃的黑,伸手不见五指。一簇簇魔法弹的辉芒,仍顽强地自边云附近的山体各处腾起,爆裂于树冠林梢之间,竭力在浓厚如墨的暗色里,扯出一小块微弱的光亮。
夜空中,几只被惊起的飞鸟颇为吃力地扑扇着翅膀,相伴掠过山腰,远远落向山体的另一侧。呼号怒吼的风,几乎是在一瞬间席卷了整个世界。大戈壁里充斥着滚滚如烟的沙尘,弥漫遮天;沼泽表层的浮生植物尽皆四伏倒卧,萧瑟颤抖;而奇力扎山脉的森林则在狂风中簌簌战栗,呻吟不休!
粗壮低矮的黑犀树,在地表下深扎着虬结盘错的根须,鬼域的暴风并不能摧动它们根基分毫。但在激涌肆虐的气流急速撕扯下,黑犀树丛的枝杈树冠逐渐折裂,断开,毫无分量般飘扬而起,消失在无际夜色中。随着风势渐大,树枝断裂时的刺耳声响炸成一片,夹杂着凄厉嘶吼的风声,宛如厉鬼夜哭。
极远处的天际,突兀间隐隐亮了一亮。紧接着,一道狭长至极的光蛇自高空中直刺而下,强大炽烈的光能,瞬时将世间万物从黑暗中硬生生地扯了出来!几声震耳欲聋的雷声随即炸响,在山体间荡出隆隆不休的巨大回声。狂风未止,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却又骤然降临。豆大的雨滴撞击在地面上,巨大的“哗哗”声响掩盖了一切。天空中仿若破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无数条江河的潮水正从那里飞溅而下,倾倒在人世间。
奇力扎,此刻已成为风和水的世界。
仍在搜索撒迦的队伍,开始缓慢地往要塞方向回撤。马蒂斯与门迪塔久居边云,却从未见过如此庞然的降雨。地面很快便变得潮湿滑腻,不断有新兵在泥泞中跌倒,被荆棘刺得遍体鳞伤。高傲的宫廷法师们也纷纷降下地面,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牵提起蓝袍袍角,偶尔间施放一个照明术,指引着全队人的方向。
密集如瀑的降雨,给周围的可见度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好在马蒂斯两人熟稔道路,曲曲折折地将众人带上了通往边云的唯一一条山道。
莫达鲁面对着历经了大半夜,却仍然空手而归的搜捕队,就只是略为训斥了几句,便提着卡姆雷的斩马独自回房,再也没有出来。斩马刀的分量对他来说,自然不能构成任何问题。当年在北方战场的时候,少将也曾经使用过这种霸道兵器,但却觉得并不是很喜欢。之前卡姆雷以这柄长刀,将他从空中横斩而下时,莫达鲁多多少少地感到了异样,而当他真正将这把斩马握在手中的时候,才终于明白了诡异感觉的由来——杀气!斩马自身所携,令人遍体生寒的杀气!
略呈赤红色泽的刀身,在黑铁中是极为少见的。少将更愿意相信,这是鲜血染就的颜色。这柄不知道收割了多少条生命的妖刀,似乎已将他完全迷住。
漫天的水幕,仍在密密扬扬地倾洒着,边云要塞一片漆黑,就只有土石搭筑的营房中闪烁着黯淡的烛火光芒。新兵的数量,由原来的一百余人锐减到了三十人不到,将近一半的幸存者被挑选出来,沿要塞内外散布游弋,布哨警戒。另一部分,则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掩埋空埕上堆积如山的死尸。
边云一侧的大门上,高高悬吊着卡姆雷的尸体。他的头颅被一支长箭贯穿,紧钉在颈侧,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着,双目圆睁不闭,宛如在斜首凝视黑暗中的某样物事。密集的雨水带走了他身上累累的泥渍血迹,对于一具尚有用处的尸体,这无疑是最好的清洗方式。莫达鲁在窗户内看着马蒂斯吩咐士兵们做完这一切,满意地点了点头。少将厌恶任何污秽肮脏的东西,很明显,这名年轻的背叛者看出了这一点。
尽管无法控制寒冷引发的颤抖,两名立在大门后侧的新兵仍竭力挺直了腰杆,神色警惕地探视着周围的动静。少将在诛杀敌人时所展现出的强横气势,激起了他们心中即将消失殆尽的军人荣誉感。在经历了一系列生死杀戮之后,幸存者们隐隐多出了一种过来人的漠然淡定。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刚从训练营中走出的菜鸟,而成了从死人堆中爬出的真正战士。虽然在比野兽还要凶恶的边云人面前,他们什么也不是,但现在野兽已死,他们却还活着。
“你们都还活着,但不代表可以一直活下去。如果不想和那些死去的同伴一样,就要先成为一个军人。现在的你们,就只是群刚出新兵营的废物,胆小鬼!跟‘军人’这个名字,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莫达鲁在解散队列之前,对着新兵们淡淡地道:“军人在对敌的时候不会发抖,只会拼命。你们还有机会可以去尝试改变自己,但我保证,这样的机会不多。或许在下一次博杀中,仍然习惯于发抖的那个,会成为冥王的新猎物。”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少将的眼眸中闪动着狼一般森冷的光芒。他并不指望能够从本质上改变这群新兵,但对于一个将领来说,刻薄诛心的训斥却往往是激发部下潜力的有效手段。莫达鲁并不是一个善于沟通的领军者,他早就习惯于粗暴直接的导引方式,一贯如此。
似乎是少将的斥骂起了作用,每一个隐在暗处的岗哨都在瓢泼也似的暴雨中苦苦支撑,身体俱是被冻得簌簌发抖,但却无一人擅离负责的警戒区域。他们正在等待的,是唯一一个逃出边云的人,一个有着满头黑发的男孩。
正如巢对幼鸟之温暖诱惑,在孩子的心里,孤独的可怕要远大于死亡。撒迦如同莫达鲁料想的一样,在接近黎明的时刻,回到了边云。
一直跑到再也迈不动脚步以后,撒迦钻进一个完全由荆棘虬结形成的巨大刺团中,沿着缝隙,爬到最深暗的一处躲了起来。
树丛间仍然很安静,除了撒迦在急促地喘息外,听不到任何声音。干涩的喉咙里,仿佛在烧着一团火,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热辣辣的灼痛感。撒迦双手抱住膝盖,怔怔地坐在刺丛间一小块湿地上,瘦小的身躯一刻不停地发着抖。长久以来担心的事情正在变成现实,而他能做的,似乎就只有绝望地接受。
撒迦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在很长的时间里,就只是畏缩在刺丛深处,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那场可怕的暴雨在奇力扎山脉中汇出无数道浊然泥流,他才如梦初醒般起身,犹豫不决地往要塞方向走了回去。卡姆雷在临别时说过的每一句话,撒迦都记得很清楚,但却根本就控制不了心中回边云的渴望。那里有他的父亲,那里有他的叔叔们,那里有着一切他想要的东西,那里,是他温暖的家。
刚开始时,撒迦走得很慢。他浑身被淋得透湿,牙关激烈地相互交击着,不住地把手放到嘴边呵气,步履僵硬而迟缓。这年幼的孩子,几乎已快被冻僵。到得后来,撒迦渐渐加快了脚步,如墨似漆的夜色中,他的眼眸在幽幽地闪烁着淡紫光芒。
远远,远远的,撒迦就看见了要塞大门上吊着的那个人,以及,他钉在一旁的头颅。饱含企盼的神情在撒迦脸上凝固,内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在**血腥的事实面前,彻底泯灭。他茫然直视着父亲的尸体,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胸腔中炸起一声清脆声响。一片昏沉中,撒迦隐约感觉到是什么破碎了,但却无力去想。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张开嘴,发出一阵低低的,含糊的哀号声。
剧痛袭来,鲜血逐渐溢出嘴角,视野中的一切并没有任何变化。卡姆雷断了头,僵硬地悬挂在那里,身躯随着风势微微晃动。撒迦知道,父亲再也不会微笑,说上半个字,更加不可能在夜晚时用体温捂暖自己的双脚,因为,他,已经死了。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撒迦宛如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木然站立在泥泞中。雨水,冰冷依旧,但他却似毫无所觉。
许久之后,撒迦退回密林深处,斜向绕到了要塞的后侧。这里的护墙上,斑斑点点地尽是长年风雨侵蚀后留下的孔洞,曾经有过几只小鸟在其间筑巢,撒迦偷偷来看过它们的小宝宝。踏着略大一些洞眼,他攀上了墙头,一点点地挪动身体,爬向大门处,动作慢而谨慎。现在的边云,已成了一个充满了危险的陷阱。周遭的丛林里,以及护墙的外围边缘,游动着几处暗哨,就在刚才,撒迦绕过了他们。从墙头望下,像这样隐于暗处的岗哨还有很多。撒迦控制着身躯动作的节奏,缓缓地爬动着,竭力使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的方向,脸上四溢横流的,是冰凉的雨水,没有一滴泪。
卡姆雷的头颅被钉得很高,但离开墙头还有一段距离。撒迦看了眼掩在门后方的两个士兵,屏住了呼吸,单手搭住墙边的一处石缝,俯身去探父亲的头颅。将手臂伸到极处后,他的指端恰恰能触上那支箭杆,却无法握住它。略为想了一会,撒迦将双足卡在那处缝隙之中,整个身体悬空垂下,一手撑墙,另一只手捏上了箭杆尾部。长箭在贯穿卡姆雷的头颅后,仍没入了门板一截,撒迦咬着牙,左右摇晃着箭杆,将它慢慢拔出。
这是一支在地上被随手拾起的毒箭,箭头乌黑,带有三枚狭长弯曲的倒勾。撒迦提着箭尾,想要将父亲的头颅拎上墙头,另一只手却在滑腻不堪的墙身上难以借力。连续几次尝试后,他突然抬腕,张口咬住了箭杆,双手紧扣住墙体间的石缝,吃力地往回缩挪着身躯。卡姆雷冰冷的额头就触在他颊边,轻轻挨碰,撒迦心中剧痛袭来,呼吸突兀一窒,险些跌下高墙。
爬回墙头时,撒迦的十指俱已被磨得鲜血淋漓,整个人几欲脱力。低低喘息了片刻,他小心地顺着远路返回,溜下护墙,隐回密林之中。
下山的路,撒迦跄踉地奔跑着,不断地滑倒,又不断地爬起。他紧紧地搂住卡姆雷的头颅,即使是跌倒的瞬间,也竭力用侧身,用手肘去接触地面,仿佛,是不想惊醒沉睡中的父亲。有很多在戈壁中死去的叔叔,都被带回了头部。即使他们被扯碎了身体,撕烂了四肢,活着的人依然会血红着双眼,从妖兽的利爪巨口下抢出死者的头。
骄傲而孤独的军人,都希望能够被亲人,或是同袍亲手埋葬,而不是曝尸荒野。传说中,一颗完整的头颅,会使死者的灵魂保留记忆。边云的每一个人都深信这一点,并且,这些粗犷横蛮的汉子也都深深希望,在冥界遇见同伴的时候,可以永不分离。撒迦虽然是个孩子,但同样懂得男人之间的情感。这,已是他现在唯一能为父亲做的事情。
踏足沼泽边缘的时候,魔法照明术相继呼啸着自山腰腾起,映亮了半边天空。撒迦没有回头,缓缓向死泽深处的那座小岛行去。大山虽然也是藏身的好地方,但却没有他的朋友。撒迦几乎已经用完了全部的体力,在倒下之前,他只想能见到红。在这个世界上,它是他唯一还能依靠的生命。
小岛,灼热依然,但红却不在。撒迦将父亲的头颅抱在胸前,躺到在地上,在这片凄冷萧瑟的大雨中,沉沉睡去。
“咕咕!”一阵熟悉的低鸣,隐隐约约地在撒迦耳边响起。脸上有物在不停触碰,温热而柔软。撒迦勉力睁开眼睛,强烈的阳光立即让他感到了微微眩晕。
“红,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撒迦抱起不断轻舔自己脸庞的小兽,语声沙哑地问道。小家伙看上去又大了一些,扑腾着一对生有爪勾的肉翼,狞目獠牙地颇为威风凛凛。但可惜却拖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透着几分滑稽可爱。
红忽地跳下地,歪头注视着撒迦怀中的头颅,疑惑地低叫了几声。
撒迦默然不语,拾起一片边缘锋锐的碎石,缓慢地刮削起箭杆来。随着逐渐加力,手指上的处处伤口再次迸裂,一滴滴殷红染上卡姆雷的脸颊,无声滑落。红皱起鼻翼,嗅了嗅空气中极淡的血腥味,向后退开几步,口涎欲滴地舔着长长利齿,神态焦躁,像在极力压抑着些什么。
折断箭杆后,撒迦轻抚着卡姆雷前额上的血洞,良久良久,这才将头颅放至地面,抱膝木然凝视,眼神里空洞洞地没有一点光。
红一反常态地安静,趴在不远处的凹坑边缘,默默地注视着撒迦,不作稍动。椭圆形的凹坑中,粘稠厚浊的岩浆依旧涌动翻滚,喷发着腾腾热浪。高温之下,小兽周身更是变得直如要滴出血来般殷红剔透,似极了一块晶莹溢彩的赤血魔晶石。
强烈的阳光透过破烂不堪的衣衫,直射在撒迦单薄瘦削的背上。岛体地面上的灼热,早已在那里留下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燎泡烙痕,它们毫无规律地重叠攀爬着,几乎密布了整个背部,触目惊心之极。
自见到卡姆雷尸体的那一刻起,撒迦似乎就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他麻木地感知着身边的一切,懵懂而茫然。指端的几枚指甲残破翻起,血液正在逐渐凝结,干涸。撒迦怔怔地注视着父亲的双眼,缓慢地探手,触上地面,用力摩擦。
隐约间,有疼痛传来。撒迦觉得,心里不住抽搐的那个部位,仿佛略为平缓了一些。他开始加剧动作,指甲迅速迸裂,剥落,血飞溅。
红不安地一跃而起,直蹿到撒迦面前,赤舌卷起,舔润着尖尖的鼻端,一条长而翘的尾部蛇般在身后扭动不休,目中竟是凶芒大盛!
撒迦并未注意到小兽的异常,他只是坐在地上,持续着动作,定定直视着卡姆雷的头颅,宛若石雕。
红的喉间,渐渐发出了一阵低沉而奇异的吼叫,掉转身躯,似乎是不敢再望向撒迦流血的手掌。猛然间,这头体形肥壮的小兽以难以想象的高速直冲入沼泽中去,身后激起了一溜长长的泥浆,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小岛上,依旧泛响着岩浆鼓动时的“噼啪”微响,单调而沉闷。撒迦转动脖颈,默然环视着周围,良久,起身拾起一片较大的石片,行到几块耸立的巨石之间,慢慢地掘向地面。
岛体的表面,覆着一层极薄的黑土,下面掩着坚硬的岩层。撒迦每一次用石片掘下,就只能形成一个浅浅的凹痕。没过一会,石片“咔”的一声自他手中断折,尖锐的裂角划过掌缘,在已是皮开肉绽的手掌上又添上了一道深深血口。
撒迦抛掉碎石,摸起另一块,片刻之后,又是一声脆响......他机械而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一切。手臂酸软到无力握住石片时,他会略为转首,看一眼侧旁的卡姆雷,低低地喘息片刻,然后,再继续掘动......
红回来的时候,嘴里面叼着一只硕大的沼鸦,满身尽是累累泥浆。满身黑羽的沼鸦几乎要比红大三倍,颈部被咬得只剩下一层皮。小家伙似乎也吃了一点苦头,鼻尖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啄痕,还在不断地往外沁着鲜血。捕猎后的成就感让红很是亢奋,它兴冲冲地将沼鸦的尸体丢到撒迦脚边,抖动着身上的泥水,“咕咕”叫唤了几声。
撒迦仍然在掘着岩层,毫无反应。红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又张口衔住沼鸦,拖到撒迦的面前,拍动双翼,低鸣不休。
“我不饿。”撒迦顿住手中的动作,抚了抚红的脑袋,便不再理会它。
小家伙扑腾了半天,悻悻然将沼鸦衔到一旁,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红的食量,是与体形完全不成比例的。没过一会儿,它就将沼鸦的尸体吃掉了将近一大半,打着满足的饱嗝,再次蹿入了茫茫沼泽。
这一次,直到夕阳西沉,它才自远处隐隐现出了身形。有了那样一个硕大累赘的肚子,红的双翼似乎就只能是个漂亮的摆设。和撒迦一样,它必须也得靠着一条条隐藏在泥浆层下的“经络”,才能在沼泽中出入。曲曲折折地踏上石岛后,红倒退着,将口中一物缓缓拖上了岸。沉沉的暮色中,只见那物粗若儿臂,遍体覆着淡金色的鳞片,头呈三角,却是一条死去的剧毒长蛇。
撒迦身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凹坑,他还是在一刻不停地挖掘着,两只手掌上裂口斑驳,鲜血淋漓。红将毒蛇拖近,踞到撒迦面前,目光中竟大有哀求之意。
撒迦缓缓停手,凝视着小兽,脸上神情漠然。
红低垂下脑袋,将蛇尸向撒迦身前拱了拱,随即跳到他脚边挨挨擦擦,喉中悲鸣不已。
撒迦怔然片刻,看了眼最多只有三指深浅的凹坑,拾起蛇身,就着胸腹处绽开的极大伤口,闭合双眼一口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