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骑着我的大轮子单车,向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出发。门卫把我拦住,门卫问我找谁。从他的眼里,我看见了"民工"两个字。我掏出幸存的校徽,令他放行,那上面清楚地写着:高三(5)班,沈生铁。
我走进"学生服务部",给李小蓝打电话。手机早就停了,我甚至忘了自己还有过这种电器。李小蓝听到我的声音,有点吃惊,但马上就变成了兴奋。她说还以为我在玩失踪呢,没想到还在原地,而且还好好的......她等了我无数的电话,总在晚上想起我通过电流传递的声音,后来她失望极了,而那天,她说她又被我激活了高兴的功能,我又打电话了,而且白天就打了过去。
她还告诉了我一个重要的消息:就要会考了。在会考之前,她要好好见我一面,看看我的身体状况。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们心满意足地说了再见。
就要会考了,杨晓不是要回来会考吗?
万一我和杨晓见面怎么办?我现在的样子连门卫都讨厌。我要洗澡、打扫、正常化。我要弄点钱,让房子干净、整齐,让自己变得新鲜、光洁,像个爱干净的人,也像个干净的人。
但在做这一切之前,我要先去会会李小蓝。她约我明天下午四点在"青年天堂"见面。
三点多,我穿过街上的人流。不巧,天上刮起了沙尘暴。沙漠地带吹来的沙子,迷糊着我的眼睛,稀疏的黄雨,弄脏了我的衣服。我一张嘴,就得偏头把口里的土吐掉。我庆幸自己没换衣服。
汽车在沙土中开掘,它们身上的黄土,又被雨淋得星星点点,所以,街上跑满了巨大的金钱豹子。
沙尘雨一直下着。黄色空气里,李小蓝站在"青年天堂"门口。她对我笑着,头上戴着一大顶深蓝色的帽子。围巾则是白色的,嘴唇则是红色的。我轻易地就看到了她。她一点也没变,既不更美,也不更丑。她和我想念的人一模一样。
雨已经不下了。
她的笑容似乎有些羞赧,因为我们太久不见......她拉着我的手,朝公交站牌走去。我问她,不溜冰吗,我请你。她说,不,我们去火车站。我睁大眼睛,说,接人?是谁?是杨晓吗?
她神秘地一笑。跟她认识这么久,她头一次这么神秘兮兮。她买了一张站台票,说,你就在出站口等着。
她的身影消失在地下通道。因为焦急我不停地走动,不断变换站姿。
我张望李小蓝去时的方向。她将带来什么人呢,我基本上在想这个问题,并自顾自地认为答案就是杨晓。
在这段时间里,有那么三秒钟我是双手合十度过的。同时,我嘴里念道,上苍眷顾,在我历经思念折磨,以为从此永诀时,火车送来等待的人。她从春天的西安火车站幽深的出站口走进我的视线......我情不自禁地抒情。
......大门哗啦打开,人流从远处涌来,并带来一股闷骚的热气。出站的,进站的,卡在大门之间。我东倒西歪,目光还是如炬,一眼看见了李小蓝。她低着头走出来,两手空空。她身边有无数人,我还没看见杨晓。
突然,她被人群推得不见了。我慌张地寻她,直到她拉我的袖子。我问她,你要接的人呢。
我们先走,一会儿再告诉你。
她不由分说,拉着我就走。在走上公车的刹那,我看见一个女人拉开一辆出租车的门,侧影像极了杨晓。
那不是杨晓吗?我对李小蓝说。李小蓝说,哪里啊,走吧,我们去溜冰。她想把我拉上车。我挣脱了她。
我喊,杨晓。女人回过了头来。我以为她会笑,至少会打声招呼,但她没有,只是露出惊讶的表情。
一个男人打开出租车的后备箱。我不知说什么好,回头看李小蓝,她也看着我。
男人走到杨晓身边,脱下手套,对杨晓说,你同学?
杨晓说,是。她说是。
男人一身黑衣。我认出他来了,他就是那个声称要摔死一只噪鹃的中年男人。
我说,再见啊。然后,我走上公车。很快,他们的出租车也走了。
2
在"青年天堂",李小蓝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不想理她。她向我道歉,道歉她不该带我去接杨晓。她以为那样会让我高兴。她道了无数遍歉,但说实话,我对她没有一丝见怪,只是不想说话。
几个月不见,"青年天堂"和世界一样,没怎么大变。一眼望去,扫地的还是原来的大妈,躺在椅子上的还是"花和尚",溜冰的还是一群挂着满脸腻歪透顶的表情的年轻人,窗外的火车,还是那么飞驰而过。
我们看到的都没有变,但我们看不到的都变了。地上的垃圾变了,"花和尚"的姿势变了,年轻人的名字变了,窗外的火车,趴在车窗上的人变了。
我拉着李小蓝,疯狂地溜冰。摔倒,又爬起来。摔倒,又站起来。累得快死的时候,我和她斜躺在长椅上,和她说着不可思议的傻话。我说,你觉得人活着有没有意义?
李小蓝不愿意回答,她说,你累了,我们回去吧。
我说,你就说一下你的看法。你觉得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
李小蓝说,你怎么了你。
我说,我没什么。你就说一下,你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小蓝说。我没想过人生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我在想怎样才能让你别胡思乱想。我们回去吧。
3
在边东街200号,李小蓝努力地转换我的心情。她说,别想啦,过去就好了。我说,我没想。我就是有点情绪低落,每个人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就像女人来月经会脾气暴躁一样,我过会儿就好了,真的。
真的吗?从我的背后,李小蓝双手抱住了我的腰,把我拖到床上。
在床头,我释放了我的怨气,在做爱的间隔,我和李小蓝又重复着重复了千百遍的行为,把嘴唇亲到肿胀。而在亲嘴的空隙,气氛亲密而温暖,李小蓝问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Y荡呀。我说当然不。我爱你。
我从床上站起来,张开双臂,用美声说,我爱你的一切,一切的你。你独一无二的年龄,永不再来的18岁......
李小蓝把我推倒。我们抱在一起,累了,沉沉欲睡。我们咬着彼此的嘴唇进入梦乡,如同接吻的双鱼......
一夜的疯狂,使我第二天难以直起腰来。中午的时候,我把枕头下记了杨晓的那些日记拿出来,傻乎乎笑,给李小蓝看。她翻着,字迹怎么这么潦草,看不清......下次写清楚点......她说了这样的话,准备回去上课。
我说,你能不能跟杨晓说一声,我想跟她谈一谈。我想跟她在网上谈一谈。李小蓝说,好。她提包,出门,打开雨伞,挡住黄色的雨滴。
你的那个发明生产了,一定要第一个送我一套,我是第一用户。说好啦。她半真半假地说。我抱住她的腰,不舍得她走。我抱得很紧,像一个拳击手抱着另一个拳击手。
杨繁也曾说过和她一样的话,而且,说在前头。我也答应她了。那我到底该给谁好呢?也许我可以给每一个人看,然后说她们全是第一用户,可是我不想构成对她们说谎的事实。有些人我永远不想对她们撒谎。后来我想还是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即两样同时生产,一样给一个人。
想到这里,我又笑我自己了。图纸还躺在箱子里呢,可我却想着"两件同时投产"以后给谁使用的问题了。我自嘲了一番,回到了房子里。然而心情还是轻快的,因为李小蓝在我这里留下了丰富的气味,因为我毕竟还有两张亲手绘制的图纸。
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我真的心情轻快。李小蓝走后,我从为数不多的几块钱里拿起一个硬币放进嘴里,在牙齿和嘴唇的空间里吹气。硬币振动,发出昆虫扇动翅膀般细小的声音。这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小时候的我们普遍没有什么硬币。而当时硬币那么多,心情又那么的不错,我想不如吹出那以前的声音来听一听。我记得声音还是那样的小而有趣,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