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二第二学期开学典礼在打靶场相邻的新运动场上举行。同学们带着凳子,三五成群,在那里欢呼,交头接耳。
学校叫这里为新运动场,但学生们叫这里为黄土高坡。因为它原先是一座小山。后来在历届领导的号召下,几千学生愚公移山,整出了一大块平地,辟为足球场、排球场、田径场、铁饼场......黄土高坡中心全是黄土,四周还保留着山坡原有的植被;地势高超,可以看到远处的麦田,静悄悄的山脉,还有细长发亮的河流。
同学们欢欣鼓舞那一天,我和一个女孩躺在背风的草坡上,透过朝天伸出的的槐树枝桠,看着西安灰蒙蒙的天空。一旦看累,我就偏头吐掉口水,并在树根撒尿。这时,女孩就走过来说,不准随地大小便。
我真不明白我是怎么和她搞在一起的。上学期,我推脱了和陈未名同去侦察吐舌头女生的任务,声称有事,请了一节课假,独自来到校门口,看着"学生服务部"柜台上琳琅满目的烟酒礼品。
老板娘是一根干柴,她问我要什么,我说想买瓶酒。买什么酒呢?不知道。自己喝还是送人?送人。那就买瓶包装稍微好点儿的,这种怎么样,浏阳河,15块,包装很漂亮哦。有没有便宜点儿的?那这种吧,贵州青酒,十块。还有便宜的吗?竹叶青,八块。还有没有别的。别的你随便挑吧。那种多少钱?三块五。那好,拿一瓶吧。
"一滴香",我晃了晃,看到底香不香。闻出来证明它货真价实,没闻出来证明它包装过硬。我提着它,在老周楼下的无花果树下坐着。我捧着心叫它最好平静下来。然后我敲了那扇门三下。
我没有见到老周,没有见到其他不相干的人,只见到我想见到的人。我知道我不会看见老周,因为他的课表上写着他此时在讲台上。
只有一个女孩,约15岁。
女孩趴在沙发上,露出膝弯、淡棕色的纹路、胫骨上逆光温和的绒毛,光还勾勒出她翘起的、晃动的、白皙的小腿形状。她边把零食送进嘴里,边翻着一本五彩缤纷的图书。来了客人后,她转头看着我。她看到我提着酒瓶,脸上表情变幻不定。你找谁?她问道。
周老师在家吗。我变换着目光降落的地点。
我爸上课去了。
这有瓶酒我放在这里,周老师回来时麻烦你跟他说一声。我有点儿事找他,能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吗?我匆匆走到桌旁,默念女孩口中的七个数字,放下玻璃瓶子,转身走了出去。高出地面的门槛绊了一下我的左脚,不过我的右脚速度奇快地跟进,稳住了站立的姿势。
放下酒瓶,我又看了一眼她。有关她的容貌,以后我会逐渐描述,现在我在想这个问题:我该如何接近她,追逐她。我跑到花店,买来两朵小玫瑰花。我想马上给她送去,顺便提以下问题:我能否知道你的名字......不过到了她门口,我手举到空中又放下。于是,我把花插进虚掩的门缝,随后站在无花果树下等她出来。
2
我站在无花果树下,恨透了陈未名。可以说,正是他让我不敢为美人献上玫瑰花。那天,我把水推进床下深处,然后静静等待下午的自习课时间。中午时光,我躺在床上,一环套一环地设想着我的计划。后来,我从箱子里取出称得上干净的衣服,准备洗头去。
头上顶着美加净洗发膏,我兴冲冲地跑向阳台,看见了一幕让我火冒三丈的场景:陈未名正吹着口哨,把灰不溜秋的内裤往我捅里扔。我大叫一声"别扔",内裤还是不听话地扑向了水面。我一把抓起那块灰布,"啪"一声扔在水泥地板上。陈未名看到我头上的泡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捡起自己的裤子,拧了很久,直到什么都拧不出来了,就拿个衣架晾在门框上。风一下子就把那块破布吹干了。
我脸呈铁青色地站在陈未名身旁。陈未名向我道歉,我拒绝接受,我要他还我一桶水。可水已经停了。陈未名随后向我解释说,学校里的老大要带他一起去看录像,其中包括几个女生,为了防止女生摸他,他就想换条干净内裤。我追问他,你为什么自己不打水呢?他非但不回答我的追问,还讥笑道,你自己打过几回水?我真的生气了,指着头问,我的头怎么办?我两个星期没洗头了。陈未名说,铁哥,就算帮兄弟一回,好吗?
我还是很生气,不再和他争辩。陈未名取来我的毛巾,并建议我擦十来遍。毛巾是湿的,我擦出了更多的泡沫......
带着这一头紧贴头皮的头发,我问到了那个女孩的电话。我还想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我还想和她手牵手走在隐蔽处,走在街上,我还想和她去看录像。
3
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在途中。我独自走向打靶场。我用一块尖石,或一截树枝,把松土刨落,尽可能多地捡着生锈的弹头。这些散落在土坑边缘的弹头,几乎都是枪法不好的人打上去的,要是平常,这样饥不择食,差不多是一种耻辱......可是枪法好的人实在太少,我需要的弹头又实在太多了。
我每天翻过爬山虎遮掩的墙头,穿越飞机壳所在的荒地,整天整天地不上课。一个月后,我挖出三四斤弹头来。子弹生锈的顶端,露出了铅头,没有生锈的底部,闪着黄铜的光泽。我把它们装在黄色塑料袋里,提到有池塘的地方,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回到学校。那时,谁也不知道我提着什么,但我将把它们贡献给一个女人。
弹头上的锈迹被我用钢丝球清理干净。小面积的池水马上变黄了,我于是换一个地方。蹲在那里,像一个人在独自捉虾。回到学校,我用毛巾擦干水珠,再打上蜡,从头到尾。这样处理之后,摸上去不但光滑,而且不会沾上金属的气味。我希望一个女人能把它们捧在手里,细细端详一番。
一路这么想着,我拨打了老周家的电话,用稚嫩的声音骗过老周之后,我以神秘同学的身份把该女人叫了出来。我的手指保持着红萝卜的形状,指甲里还夹着泥土和其他的污垢,不过我相信,她在路灯下不会察觉。
回想当时,应该是2月初,开学不久。女人问你是谁,有什么事。我骄傲地举起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啊?她问。随后她欢喜地叫了起来。弹头!她说。
随后,我顺理成章地知道,这个女人姓杨,单名一个晓字。我想谁都可以猜出,我走出了实质性的一步,接下来就是更加实质性的几步。可是我没有经验,不知道接下来几步该怎么走......
4
为此,我谦卑地问廖福贵。他从题海里浮出来,问我到底在钓谁。我问他,那你现在在钓谁。他说,告诉你我怎么可能呢。我说,那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呢。
两人发出呵呵的笑声,廖福贵便开始向我传授他的经验。他告诉我,我们需要分三步走,第一步,确定我们喜欢什么样的女孩。第二步,确定什么样的女孩会喜欢我们、是否已经喜欢我们。这两步属于战略问题,接下来的第三步就属于战术了--我们该如何使我们喜欢而又可能喜欢我们的女孩知道我们喜欢她。第一步不用说了,第三步很简单,只需要向一个古人学习,这个古人名叫赵子龙,我们要学习他的就浑身是胆。第二步最难。
你说了个屁,我就是问你这一步。
复杂了这一步就,我也只是学到了皮毛。我把这一步又分为三小步:第一小步,了解你自己,就是说是根什么葱你,比如完美无缺像我这样的,哪个少女不怀春基本上没有,而像你这样的,会发疯喜欢你的人,不喜欢你的也会发疯;第二小步,了解她......
你他妈废话真多,你还是给提供点儿战术吧。我依计而行,要是成了,不就表示她喜欢我了,不成不就表示她不喜欢我了。不就这么简单吗?
确实你指出了我一个问题。你说得对我觉得。太多了我想得,没有行动的想等于没想......
你那些马子都怎么钓来的,就说这个。
很简单啊,我看上喜欢的,就问她,你喜欢我不?点头了她就。有的还走过来问我喜欢不喜欢她......
就这么简单?
差不多。
我向廖福贵告辞,廖福贵说,不要告辞,跑步我正好要。校方要求他在西安市春季中学生运动会上夺冠。
不一会儿,他就从阳台上滚出他黑色的轮胎,跑到红色夕阳里去了。
5
我承认廖福贵有股拼劲,他用三个月的时间,硬生生把自己从倒数的行列拉回到前30名。我决定学习他这股劲头,用两到三个月的时间让杨晓软绵绵躺在我怀里。
我们已经互通姓名,接下来,是不是该增进彼此了解。在第一节晚自习上,我用手臂挡住老周的眼睛,用他看不懂的英语写下我当晚想对杨晓说的话。下课时,我跑到她们教室,一眼看见她双手撑着脸蛋,靠在栏杆上看下面的操场。
我约了她,她答应见我一小面,在操场上走一圈,走到学生宿舍熄灯之前。
我把要说的话在第二节晚自习上再次背诵了一遍。我运用联想记忆法,背得比任何一道政治题都要烂熟。
我的小闹钟秒针跳到20点59分60秒,下课铃响了。在潮涌过来的数百人中,我搜寻那个身影。她该穿着红色的毛线外套,她扎着头发。我不用担心找不到她,因为她会发光。
路灯很昏暗,但我还是感觉她朝我笑了一下。我背诵道,你好,我们去操场走走吧。
她的话符合我的设计:好啊。
走下了台阶,我背到了第二句,你爸不会说你吧。
她说,没事,以前我都是快熄灯才回去的。
接着,我们沿着操场的跑道走着。身边是垂下的迎春花藤,有时会打到我的肩膀。我跌跌撞撞,像喝了点儿酒,有时会碰到她的手臂。我不应该碰她的手臂,因为这使我的大脑短了路。
我说,你喜欢听谁的歌?
她说,我不太喜欢听歌。我喜欢画画。你呢?你喜欢听歌吗?
我说,也听得不太多。有时听一点儿。
她说,......
我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她说,唱谁的?
我说,你想听谁的?
她说,我不太喜欢听歌。
我说,......
身边是一长溜垂下的迎春花藤,因为没有灯光它显得更长。偶尔一两个人从商店买回东西匆匆经过我们身边,好奇地回头看那么两眼。她的头低下去了。我该说什么?我该说什么?
听我爸说,你们班好多好玩的人。是她打破了沉默。
是吗?你爸跟你说我们班的事了?
是啊,他说你们班有个人天天举着轮胎跑步。她发出了轻微的一声笑。可这笑是为谁发的?
是啊,我和他是朋友。他跑步很厉害。有一次长跑比赛,他跑到中间想上厕所,上完了再来跑,还是拿了第一。
这么厉害啊?
是啊。他单腿跳都跟一般人跑差不多快。我不愿意把廖福贵说得这么夸张,可让我说什么?
我爸还说了你啊,说你学习很厉害。
没有没有。我突然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想赶快岔开话题。找个什么话题呢?我想起电视剧中的对白,就说,今天天上好黑啊。没有星星,明天可能会下雨。
是啊。她说。又问,你有什么学习方法,教我一下。
好啊。不过我也没什么好方法,而且好久没看书了。
那你是说你聪明喽。她飞快地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真想一把抓住她的手。抱住她。我的手在空中乱动,期望碰到她的手;我还想,要是她想来碰我的手,我又把手插在裤袋什么的,那她就碰不到了,所以我就让手悬挂在空中,像被风吹的叶子般动。
长长的迎春花总算到了身后。我们又上了另一边的台阶,走上了她教室前的路。学生基本都已归宿,她看起来有点儿急,而我这时恰好想到一个新的话题。
我问她,你平时看什么书?
我爸不让我看,我都是偷偷看的,《红与黑》你看过吗?我很喜欢里面的于连。还有《飘》里面的斯嘉丽。
我还没看过。什么时候你借我看一下吧。唉,我为什么说起这个话题呢,我应该问她,你喜欢看什么电影,那至少还能说两句,至少还能谈谈明星的隐私。
好啊。她爽快地答应了。
眼看就要熄灯了,我得加紧确定下次见面的时间。我说,星期天你有事吗?
我还不知道。
要是没事我们去逛书店吧。
好。
如果当时你在场,我想和你击掌相庆,但你不在,我便兴奋得搓起手来。
你冷吗?她问。
我不冷,你冷不冷。
不冷。快熄灯了,我要回去了。
好,我送你回去吧。
......在她转身走上楼梯的一刹那,她扎的马尾扬了起来,有几丝拂过我的脸。我冲动得伸出手去,想抓住马尾辫。我没有抓住,便把手停在半空,挥挥手再次跟她说再见。她噔噔噔跑上楼去,我站在无花果树下,看见那属于她的房间里亮起了灯。窗前映出她的身影。
6
离星期天还有三天。我对这段空闲加以利用,去西安的大街小巷踩点。我问张小勇西安都有些什么书店,张小勇说钟楼有很大的新华书店,全市还分布着几家分店。我问陈未名西安有什么书店,他告诉我,端履门里不是有书店一条街吗。
老街上的小门脸里,真有好些小书店。实话说,我本想先说说我在这三天里遇到的另一件事,但因为我不想破坏这气氛,私心里希望那件事没有发生,世界只有我和杨晓,所以决定先说我们如何去书店,并在朱雀门里一棵不知名的树下互诉衷情。
那天,杨晓和我一前一后走向虎街站,上了同一辆车,我向她靠近了点儿,瞟她。她装作看着窗外。按照我的计划,我们应该在朱雀门下车,但杨晓突然说,在南门下吧,她愿意和我走着去。
她都买了些什么,我没有记忆,好像卡通居多。
从下午三点多,直逛到天黑。终于到了朱雀门。那儿有一个小书店,是我从《华商报》上看到的。报纸上说,有一个患小儿麻痹的女孩,没有工作,自力更生,开了个小书店,取名叫"闻达"。夜色降临,我们走进城门。我感到一丝不安,有盗取杨晓同情心的嫌疑。但那时刻的我,闲步在老街的石板路上,风吹散了我的不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成了普世信条。店面不过十一二平方米,只有一个女孩,只有我俩。当我们抬头,总能看见对方。我为了表示爱好学问,很入神地看书,用余光观察杨晓的动静。我去咨询小女孩来了什么新书,仿佛我经常来这里。她介绍她特地进的好书,并给我留下一张名片。正面是一方印,写着闻达书屋,下面是地址:西安市朱雀门里五岳庙门90号。还有电话:(029)72×××××。背后印着两行小字:脱离了思想,我们还能飞多远......我笑着说我已经有一张了,女孩说,没关系的,这张给你女朋友吧。
我脸微微发红,发烫。杨晓走过来,接过了名片,说谢谢。然后,我帮她提着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往更深的街道走去。经过拐角处中国工商银行大门口大石狮子时,我手指第二个关节碰到杨晓的指甲,两秒钟后,我用小拇指划拉了一下她的食指,她没有移开,我便快速抓住她整个手掌,同时心脏剧烈跳动。
我们坐在工商银行高高的台阶的第二级上。杨晓说我把她的手抓疼了,但我拒绝放开。她把头放在我膝盖上,一只手抓我的腰,威胁我要是不放手,就把指甲掐进肉里去。我说你掐吧,掐死我也不放。我说你喜欢我送你的弹头吗?你是一颗打穿我心脏的子弹,怎么挖也挖不出来。我说我背两句诗给你听吧,明月佼兮,佳人撩兮......什么意思?就是说,月亮很亮,女朋友很漂亮。谁是你女朋友呢?她姓杨,单名一个晓字......
正如你所想,我和杨晓熟起来了。我变得滔滔不绝。
7
晚自习,我迟了到。整个学校安静极了,我甚至能听清身旁她的呼吸。她说,我们分开走。于是我们分别走进自己的教室。她走进那扇我望过无数次的白门,我走进老周的视野。
老周正在讲台上训话。以慢镜头的速度推开后门,我爬上座位,把头埋在书堆后,打开耳朵,露一只眼睛出来观察。
老周似乎没有发现我,因为他没有停顿。他说,......那就是一伙烂仔。昨天同学们表现得很团结,陈未名、张小勇还有廖福贵都很勇敢,尤其是廖福贵,勇敢又机智......但是,以后遇到类似的情况,不要自作主张,要先报告老师,让学校来处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了事对谁都不好......
接下来,老周提议大家鼓掌,向他提到的勇敢者致敬。
老周这番话的起因,就是我急于与杨晓出去而搁着没说的事。昨天,我决定不但洗头,还要洗全身,于是约陈未名、廖福贵等人一同去氮肥厂洗澡。张小勇也跟着我们。学校澡堂没有热水,氮肥厂职工澡堂对外开放,一次五毛钱。我们让不洗澡的许青羊假装想出去洗澡,去和门卫说情,把他拖住,然后迅速冲出。跑动中张小勇口袋里掉出一把木梳,我们取笑他一番后,向许青羊打出V手势,许青羊就假装被门卫说服,掉头回去......
在热水下,我们尽情地冲着。大股大股的热水,升腾起大而厚的蒸汽,模糊了整个澡堂,我们只能靠尖叫和呼喊来交流。真爽,有人说。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有人唱。以往,陈未名总喜欢让水柱直接冲击生殖器,每次都红肿,我们就劝他,不如把毛巾冲热,再包裹住那里。他说果然很受用,便每次都如此。那天,他洗了全身,便开始集中享受,朦胧中看去,他身体中部像长了一个毒瘤。廖福贵说,陈未名,你手里拿着什么,是不是《九阴真经》?别说,还真像张无忌从猴子肚子里取出来的布包。
差不多了。我穿好衣服在外面凉快会,等他们。等了一会儿还没看到人影,吵架的声音传出来。有人高喊道,你他妈想死是不是。你他妈眼睛是屁眼是不是,这么大一块毛巾你看不清啊......
接着,陈未名被推出来了,廖福贵紧随其后。推廖福贵的是个黄毛小青年。我问老廖怎么回事,老廖说,陈未名拿错毛巾了。
黄毛把毛巾捏成一团,甩在地上,喊道,你敢拿老子的毛巾洗鸡巴,老子就敢拿你的鸡巴喂狗。
陈未名说,对不起啊,大哥。我没看清楚,真的。我赔你一块新的行不行。
黄毛说,老子现在不要这毛巾了,但老子受不了这口气。
廖福贵说,怎么样啊你想。
黄毛说,他妈的我说话你插什么嘴啊。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谁。
他推廖福贵。廖福贵一手把他挡开,他趔趄一下,差点儿倒下。围观的人里跳出来两个青年,你他妈想死。廖福贵双拳难敌四手。
陈未名拔腿就跑,黄毛追去。打廖福贵的也追过去。廖福贵骂了一声妈的,对张小勇说,回去叫老周来你。张小勇便跑了回去。
他们把陈未名拉进一个院子。接着我和廖福贵也置身其中。院子里有一棵老树,我们三人站在树下,他们堵住了院门。黄毛说,赔100块钱,就让你们走。陈未名说,我们身上没带钱,我们回去拿了给你。黄毛说,你是想跑是吧,你回去拿,你同学留在这里。陈未名于是出去了。我说,怎么办。廖福贵说,一会儿等他们人少点儿,就冲出去。我说,别冲,等老周来再说。
等了一会儿,老周迟迟不来。老廖说,冲吧,顶多抓住一个,跑出去的再叫人来帮忙。我们握紧洗澡的铁桶,慢慢走向门口,黄毛说,想走啊,没那么容易。他跑进屋里,拿出一把小斧头来。老廖对准挡路的人,就是一铁桶下去,我也挥舞起铁桶,脏衣服被摔了出去。我们飞一般地跑了,他们在后面追着。
进了校门,我高喊着,关门,关门。门卫回过神来,哗啦一声把门关了。身后,门哐当哐当地响,是那伙人在踢,在骂。
回到宿舍,没有见到陈未名。问李小鹏,班长,看见陈未名没?没有。妈的,一个人躲起来了。我们放下铁桶,去教室找他。他在那里借钱。
你们跑出来了?
我靠,等你来,饿也饿死了。我说。
我已经叫了人了,准备一会儿就去。
叫他们别去了。我们得躲一阵,一会儿他们肯定会进来找人。我说。
躲什么?我们全班同学他们来了还能奈何?廖福贵说。
你别以为谁都帮我们。他拿把斧头来你用什么挡?
张小勇呢?叫张小勇喊飞机厂的人来。陈未名说。
他去叫老周了。
怎么去叫老周啊,妈的,肯定挨处分了。
最好老周不告诉学校。
他能不告吗?
我们去找他吧。
我们找到老周,老周说他正准备叫政教处的老师。出乎意料地,他表扬了我们。我记得,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就是要这样,要武斗,也要智取。"
我们放下一半心来,但我们还有另一半心没有放。我们忐忑不安地商量如何避免他们再找到我们。为此,我们把张小勇找来,让他给认识的飞机厂青年打电话。
他们答应来二十个人,但要我们包饭钱和酒钱。
那得多少钱啊,还不如赔他们100块呢。陈未名说。
真是的你他妈,还计较钱,都到这份上了。廖福贵骂了陈未名一顿。
陈未名说得也没错。我们哪有那么多钱。而且,要是真打这么大,以后他们再找怎么办?他们都知道我们是子弟学校的。我说。
沉默。
我说,我看我们还是躲着吧。也就一块毛巾,躲过今天也许就没事了。
远远的,我们看见氮肥厂的烟囱熄灭了浓烟。我们看见似乎有一群人走进了校门。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走了进来,朝我们的教学楼走来。
他们来了。我说。每个人换件衣服。快。
每一层楼,他们安排两个人搜索。一人从一端开始,包括厕所也不放过,甚至女厕所。他们之中有一个女人,专门进女厕所。那个女人的T恤前面印着切·格瓦拉,后面印着毛主席。那个女人前面的乳房很大,后面的P股很翘。如果是平日,我一定会多看她几眼。但那天,我只看一眼,还没看清她五官,就钻进电视柜里。他们分散躲进另外班级的电视柜里。全教学楼的学生都趴在栏杆上看,所以,那些人不得不在走廊里辨认了很久。
不一会儿,政教处的老师来赶人了。他们把学生赶进了教室,把氮肥厂的人赶出了校门。
8
我和杨晓逛遍了西安的书店。每个周末,我都和她在一起。有时,我想带她去溜冰,去录像厅,但我不敢跟她说。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同意去那些地点的人。
我已经不跟陈未名和许青羊斗鸡,不跟他们去打靶场。有时,站在阳台上,看着打靶场的荒草,吹着那边吹过来的风,陈未名会跑过来拍一下我的P股,把我吓一跳。他往往是问,你到底在钓谁啊。我往往回答,以后你就知道了。她漂亮吗?你说呢。有没有摸过......
我往往是笑,表示不回答这种下流问题。可是,我真的很想摸杨晓。尤其在想念她的夜里。但一看到她,我就没有了这个念头。我只想跟她走着、走着、走着。她的脸一照太阳,散发出光柱下鸡蛋壳一样的光,让人不敢看。跟她说话时,我不敢看。我不敢看她睫毛下的眼睛,只侧面望着她突出的睫毛。我不敢看她的手,只敢握着不停地走路。
或者抱着,闻着她头发的香。在夜空下,我穿黑衣服,她一身白,抱在一起。从侧面看过去,只能看到我的头。整个轮廓就像一只直立的大熊猫,背是黑的,胸腹是雪白的白色......
当陈未名问我她长什么样子的时候,我不敢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样子。我对她左边的脸更熟悉些,因为我总是走在她左边。
9
西安市中学生春季运动会开幕式上,我再次逃离了集体,与杨晓躺在背风的草坡上。
这一次我,特意躺在她的右边。我想看一看,她右边的脸是否和左边一样,有一颗深蓝色的痣。结果是没有。
我问她想不想去看运动会。她说这会不看,等下长跑的时候,去看你们班廖福贵到底跑得有多快。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意。但杨晓没注意到这些,继续说着她听来的有关廖福贵的传闻,并让我讲述老廖其他的趣事。
我于是把老廖说话颠三倒四、老周对老廖的奚落、我和老廖的友情等等说了个遍。杨晓听了,不大相信说他老爸的那一段。我问她为什么不相信,她说,你叫我怎么相信呢,我爸又没那样说过我。
是的,很多事情不亲身经历,根本无法想像。在老廖跑完长跑后的一周,发生了一件事,杨晓也许更加不能相信。
长跑后一周,就是中考。我在考政治前一晚熬了通宵,在厕所里领会了八九个小时的辩证唯物主义。第二天,我的座位在门边,便要求陈未名从门缝下塞答案。我觉得答得还不错,陈未名老也不来,睡了。趴在桌子上。突然我听到有人大叫一声我的名字,赶紧擦掉嘴边的口水,看有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也没有。接着,我听到门被轻敲了两下,低头一看,一个黄豆大的纸团静静躺在我脚边。我把它捡起来,看到了ABCD等字母,后面写着一行字:非标准答案,仅供参考。正是陈未名的手笔。
我激动了,把试卷上的答案涂改成与纸条一致的字母。
考试后三天,结果出来了,我68分,陈未名72,廖福贵65,许青羊70。又三天,所有分数都出来了。老廖的名次重新回大倒数行列。老周要我们四人去一趟他家,因为我们有多科考试选择题分数完全一致。
这次,我们是一起接受谈心的。就像你想到的,老周要求我们写检查,包揽一周班级卫生,并去操场跑十圈。你想不到的是,老周突然记起来什么,说,廖福贵,你跑步厉害,你跑20圈。接下来,可能所有人都想不到了,他说,廖福贵,你老实说,去年你考试是不是舞弊了。老廖说,我没有。老周说,还没有,你当我是傻瓜。老廖说,我真的没有,我今年没考好,主要是因为我要训练。老周说,那好,我相信你,希望你没有骗我。期末考试你再给我赶上来,要是赶不上来,就证明你在骗我。那时该怎么样再怎么样。
出了老周的门,陈未名的脸一直阴沉着。走了很远,他说,你们他妈的也太操蛋了,拿着答案也不会抄。
许青羊说,反正都这样了,你怪我们有什么用呢。
廖福贵说,你给的就是你自己的答案谁知道啊。也该换几个,你要是聪明。
陈未名说,妈的,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人。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我说,陈未名,别这样。
陈未名没有回答,气呼呼快步走向前。他越走越快,接着跑了起来,很快就超出了我们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