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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9月,我前往地处西安近郊的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就读。我肩膀上有一条扁担,扁担左头是被子、饭缸、衣物,右头体积很小。你还记得初中物理上"密度=质量/体积"(ρ=m/V)的公式吗,这个公式告诉我们,扁担的右头一定是大米、书等不同于棉絮的物品。
我在校门口扫掉了头上、裤腿上的灰,走进种满梧桐和银杏的校园,左看看,右看看,心想,NND,大城市的学校就是漂亮。大城市的女人就是白。
我被安排住在三号楼209。那是一栋楼梯很窄的老房子,院子里积满了水,绿色青苔里,游动着红色小虫。我的扁担太长,上不了楼,只好先把一头的被子搬上去。推开门,我看到一个脑袋很大的人,他盘腿坐在床板上,朝我笑了一下,露出焦黄的牙齿。屋里一股呛人的烟味,他正用白纸卷着另一堆烟丝。我也朝他笑了一下,并故作潇洒地把被子往上一扔,被子落在他的上铺,震了他一头灰尘。
他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不用。他说他叫陈未名。我令自己诧异地开了一个玩笑:"你家里想让你上北大?"
我给了他一个开朗的印象,实际上,只是因为在新环境里,少了拘束,我成了我。而陈未名是否一直如此,我不知道。
他扫了头上的灰,说,我榆林的,你呢。他的话带着浓重的后鼻音,把陈未名说成程未名,不用说我也猜出他来自陕北。
接着,舍友陆续进来。五大三粗的体育生廖福贵、爱鸡啄米般点头、话里充满"当场"一词的许青羊、嘴巴总是张着的张小勇......
当晚,我头一回不在家里进入梦乡。我太累了,忽略了宿舍的霉味。当初,学校不像现在,动不动几千上万的建校费,没钱盖楼。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只有两种颜色,灰色与红色。灰色的叫"师资楼",红色的叫"青工楼"、"学生宿舍"。我们睡的房间是一栋红砖瓦房,从外头看有点古朴,从里头看就有点恐怖。夏天,蚊虫叮咬,潮湿闷热;冬季,寒风萧萧,阴冷干燥。一共有八张床,一床两层,一层睡两个人,32个人挤在一块。人数众多,形形色色。廖福贵打呼噜、李小鹏磨牙、若干人放屁、若干人说胡话、张小勇尿床,房间里总充斥着一种气味,很怪,汉语无法形容。一开始,有的同学不习惯,上访到学校,久了就习惯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了。我和张小勇住在一张床上,开头几晚,我并不知道人这么大了还能尿床。大约一个星期后,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尿骚味。这个味道我实在太熟悉。我寻找了半天,在床下发现一只搪瓷杯子,满满一杯橙黄液体。是尿。我捏鼻子倒了,但味道还是不散。我翻箱倒柜,什么也没有找到。掀开被子,草席上一大片黄,一丛丛黑。
张小勇尿床!从此全班皆知。我们封他为"尿圣"。
我要求换床。班主任周飞腾回答:"上学还要讲条件,你家里是做官的吗?"
从此我尽量不跟周飞腾说话,尽量不挨着张小勇睡。开头,为了照顾其自尊,我坚持和他同被,后来就不同了。但这样效果并没有更好,偶尔还更坏:他会翻身把我的被子压在身下,次日清晨,被子就有湿漉漉的一角。
到高二,学校新盖了五层的宿舍楼,我们搬进了7309寝室。我跟陈未名霸占了靠门通风的上铺。
2
我父亲母亲来到白山,寄住在莲姑婆婆的老房子里。莲姑婆婆是个五保户,但有个破房子,还有一小片地。母亲是个勤劳女人,在那片地里种上辣椒、茄子、四季豆、西红柿等蔬果,自己吃,还包了莲姑婆婆的饭。大约1987年,莲姑婆婆一场大病,临死之前,她叫来村长、支书,念母亲照顾她,把破房子过继给我家。从这时起,我们算是在白山有了片瓦安身之地。
由于地少,父亲母亲还是靠给人割麦子做营生。但割了一阵,却就奇迹般地不割了。据我妈妈说,全靠她养猪。但我爸则说,全靠他贩猪。他们各执一词,但有一点则是相同的,他们都认为那段生活很美好。
按我母亲的说法,1985年前后,关中地区猪价大涨。她拿出湖南人的干劲,养了三头母猪下崽。母猪也真争气,有一头竟一胎下了17个崽子。只见别的崽子都滋滋地吃奶,惟独一头却在一旁垂头丧气。原来母猪只得16个奶头,却偏下了17张嘴。
我父亲则说,那一年,是赚了一点,但很快,猪价又大跌,猪崽三元一只,也少人问津。家里没有地,全靠漫山遍野找猪草,能把人累死。投入产出不成正比,就不屑再喂了。但突然一天,来了大群河南猪贩子,专门收购猪崽。我父亲打听之下,才知道这样的猪崽到了广东,就变成了烤乳猪,可以卖十元一斤;清明时节,又变成金猪、祭祖猪,可以卖几十上百元一头。于是他与村里一个有小四轮车的人搭帮,专门贩起猪来。
这样综合一下,其实他们二老都有功劳才是。却苦了我。据说,我小时候瘦骨嶙峋,肚子很大,脸发绿。背上有一些斑驳的青印。整个人像一只青蛙。经常被其他儿童暴打。母亲想尽一切办法,促进我的发育,增长我的力气。她不知从哪听来一个偏方,说是喝母猪尿能改善小孩的体质。这样,我家的三头母猪就有了别的用武之地。
每天睡前,母亲把一食盆水放在猪圈的一角。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披衣起床,拿一个搪瓷杯子,去接母猪的晨尿。不一会儿就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把尿递到我嘴边,诱骗我说,趁热把这喝了,就长得壮壮的,就没人能打过你。母猪尿又臊又臭,我用手臂挡住嘴巴,表示我不想喝。她就拉我,可是我蹲在地上,让她拉不起来。但母亲有农村妇女的体魄和气力,只将我拦腰一抱,放在床上。
你把他腿按住,她对我爸说。我的腿就被死死按住。我很大声地哭,嘴巴张得很开。她乘机把一根筷子卡在我的上下齿之间。这时我再哭也没用了。
她端起杯子,把一杯黄尿,慢慢倒进我无法闭合的双唇。我想吐,可是只有舌头独自在转动,无法和嘴唇配合。只感到那股液体顺流而下,温热,有点咸,甜,更多的是骚。她放了盐和砂糖。也许没有放盐,因为尿素本身就是咸的。
等到确定液体已经全部流进我的胃部,她才示意可以放开我了。我哇哇地哭着。我的胃里一抽一抽的,马上要吐出所有的内脏,所有的血。母亲抱住我的头,擦干我的眼泪,说别哭了,别哭了......然后她飞快地泡了一杯盐水,让我漱掉口里的腥臊。这时,往往太阳也升了起来,我就去放羊。
母亲说,一天三次,每次两勺,喝一个月就好了。开始几天我还哭,还闹,后来我想,反正牙齿被撬住了,哭也没有用,腿被按住了,闹也没有用,还不如乖乖地喝糖尿、漱盐水。如今我长得比他们俩都高,不知道是不是母猪尿起的作用。
老母猪皮粗肉厚,骨头硬,生猪崽子很厉害,但吃起来味道很坏。不过,我们还是把它们吃了,并将吃不完的挂在梁上,熏成腊肉吃。
3
正宗的陕西人,并不做腊肉吃。
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同学们自带粮食,交到食堂,加点加工费,一般是一斤米一毛,兑换成等量饭票,开饭时排队购买。菜以豆腐和青菜为最多,有水豆腐、炸豆腐、家常豆腐、红烧豆腐;夏天,冬瓜南瓜大白瓜红萝卜;冬天,大土豆大白萝卜大白菜。有时去晚了则没有菜,只有菜汤。但菜汤往往都会便宜点,有时两毛钱就有一大钵。
所以,下课铃声一响,同学们个个如脱缰野马,勺子敲着钵子,飞也似地跑。而我安然如山,假装念着英语。大约20分钟后,同学陆续回来,我才慢腾腾走向食堂。快到食堂门口,我突然加快脚步,将粗气喘着,好像因为有事耽搁了打饭因而很急的样子,跟卖饭师傅(一般是阿姨)说,还有什么菜?
师傅说,没有什么菜了,这些都给你吧,三毛钱。
我皱皱眉头,把碗递过去。
开头都没问题。有一回,我又获得了一大碗汤汁,而且是鱼汤。兴高采烈地张嘴就喝,一股腥味直冲脑门而来,我哇的一声全吐在地上。再也不敢吃了,被汤浸透的饭全倒在地上。
有一天,陈未名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下,说,走,吃饭去。随后的日子里,跟我说这句话的人越来越多。因为我在他们面前基本都表现出开朗的性格。
问的次数多了,我很不好意思。于是,我就跟陈未名越来越熟。我们蹲在一起吃同一份菜。吃了一阵,觉得菜太少了,就又分开来吃。后来,廖福贵、许青羊也加入我们的队列。我们三个人蹲在一起。我们一起比赛谁先跑到食堂。往往是廖福贵,因为他是跑长跑的。每天下午,他手里举着轮胎,身上流油,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他的肱二头肌,就像只大老鼠,会动。
4
在价值规律作用之下,猪崽又贵了起来。父亲赚下了第一笔钱,在县城里租了个门面,卖水果。以苹果和梨为主,也卖点时果。毕竟,关中不是南方,水果购买力有限。
有一天,他怀里揣着几千块钱,站在莲姑婆婆的破屋前,前后左右地看。他寻思着修葺一下这座破屋。他爬上屋顶,看到底怎么修。椽子已经发黑,远看就像小比萨斜塔,小修小补肯定是不行了。
我和母亲看着父亲在屋顶上查看。他回头朝我们笑着,然后梯子倒了。房子也倒了。父亲身上揣着钱,直接就进了医院。
母亲在路上数落他,显什么摆呢。怕是动莲姑婆婆的老屋,惊了她了。你显什么摆呢,哪天总被压死。
当然,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嘴硬屁眼儿松。好酒好饭地服侍父亲一个多月,直到他腿完好如初。可怜县城里的苹果,全坏了眼儿。母亲把门面退了,苹果全运回来,用一把小刀,把坏的剜掉,全家吃。坏一个吃一个,坏两个吃一双。吃得我看见苹果就想吐。
我家在村里建立起来一点点威望,瞬间坍塌。经济社会,金钱第一。我家本来就在村子边上,少人经过,现在荒草里钻着狗,溜着老鼠。小孩坐在草边,哇哇哭,哭她妈妈不见了,她妈妈来了,一把把她拖回了家。她哭得很热闹,于是荒草反而更加凄凉。
偶尔,有人来我家借东西,我十分欢快地叫他们叔叔伯伯,母亲对他们都很客气,可是并不热情。
有一次,有人到我家借镰刀割什么。母亲说,对不住,镰刀不太快。给了他一把旧的。我快快地说,我知道有一把新的,我知道有一把新的。就跑到柜子顶上,拿那把新的风快的镰刀给了借的人去。母亲把我骂了一顿。
5
如果你到过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食堂,你就能看到开饭时窗口前混战的情景。一百来人围在一个窗口前,一千来人围在十来个窗口前,男人吼,女人叫,手臂举得比天高......如果要拍红卫兵,不用找群众演员,直接去我们食堂吧。
为此,学校安排一群学生会干部值班,维持买饭秩序。在周一升旗大会上,政教处主任冯锡钢说,"君子谋道,小人谋食",同学们,让我们不再为了吃饭而打冲锋......
"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同学们小声嘀咕,嘲笑他。每天早上,还是那派火热的景象。
后来,学校有了校园电视台。每天晚自习前,放20分钟校园新闻。哪个领导又表扬我校了,哪些干部又被评为先进了,文学社又去哪里采风了。等等。这些无聊的新闻,经由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嘴里说出来,别有味道。尤其她每次说错,还爱吐舌头。全校师生都被她的舌头迷住了。
有一天,新闻里打出字幕:学校将对吃饭打冲锋者、不按秩序排队者进行严惩。扣除班级操行分一分,并与班主任奖金挂钩。接着,屏幕里出现了简直像电视里旧社会领救济粮的镜头......一个可笑而又有趣的镜头出现了,在操场的跑道上,一个健壮的人自由女神一般举着钵子,冲出了教室。在操场跑道上,他抡起手臂,快速有力地转着圈。摄影师还给了他慢镜头,于是变成了他举着钵子慢慢地转着圈;一会儿又变成了快镜头,他跟孙悟空一样神了......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周飞腾也笑了。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特写,那张严肃地奔跑的脸,是廖福贵......同学们脸上挂着笑,齐齐望着他。周飞腾铁青了脸。没有想到,电视里又播出来一个画面:廖福贵举着轮胎,在夕阳下跑着,汗流浃背......
陈未名、许青羊和我面面相觑,老廖倒霉了。老周不会放过他。
6
白山村住着三四百人,其中,有一户人跟我家走得最近。这户人有三间屋,三兄弟各占一间。一个叫绿毛,一个叫小山,一个叫哑巴。绿毛和哑巴都不是他们原来的名字。他们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
绿毛是一个贼,也就是和我父亲搭帮贩猪仔的人。小山又疯又傻,哑巴不会说话。三兄弟早就分家。他们的老人早死了。
绿毛每天晚上都不睡觉。偷东西的时候不睡,不偷也不睡,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而且他沉默寡言,从来不说话,就像个哑巴,直到别人把他放了,或者把他打了,他都不说一句话。
在他被抓之前,有人丢了猪,丢了牛,有人丢了瓮里的面粉,都不知道是他偷的。谁也不知道,除了双水村出贼,白山村也出了个贼。
在北边的双水村,有一个贼是出了名的。都传说他有神奇的本事。传来传去,远远近近的人都怕他了,丢了东西,就以为是他偷的,自认倒霉了事。
传说说,他被剁成了八块,头一块,一身七块,分散地丢在荒草里,水沟里,山里。他家里的人把这八块捡到一起,他沾了点口水,就合回去了。又可以飞檐走壁。
他不吃小菜,也不吃猪肉牛肉,羊肉也不大吃,他最爱吃的是人肉。哪家有人埋了,他就扒开坟墓,把胸脯、手臂、P股和大腿这些瘦肉多的地方割下来吃。吃不完的熏干。耳朵、手指,下酒。传说说,有一次公安局的人到他家去做客,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吃人肉,他做了一盘菜,说是羊肉的端上来。客人吃了就酒。吃着吃着,他吃到了一块硬的东西,一看,可不是一片指甲吗?
他的名声越传越远,没有人不怕他,丢了东西,只希望下次老天放过自己。
当然,有些人会去拜他为师,学习他的本事。但是谁拜成了?没听说过。
一年夏天,有一户人丢猪了。他们埋伏好,抓住了偷猪贼。这不是绿毛吗?原来猪是绿毛偷的。兔子不吃窝边草,怎么偷到我头上来了?可恨!可是绿毛一声不吭,又是村里的人,又不好打他,就把猪要回来,把人放走。
有一阵子太平了。秋天在深荒草丛里,一片片芦苇开花了,晚上叫着虫子,树上叫着猫头鹰。村里的大路上,两边的土墙房子安安静静的。
绿毛又出现了。他换上一身寿衣寿帽、寿裤寿鞋,死人穿的。他脸上用面粉扑得白白的。他打扮成鬼的样子,在村子里夜夜地走路。
一连有好多人说撞见了鬼了。他们见到的鬼脸上同面粉一样的白。
见了鬼,魂就吓丢了,病也来了,慢慢地就变瘦。请来师公驱鬼。摆上一升米,或是一升麦子,一块肉,插三枝香。师公脚下动来动去,嘴巴里咿呀咿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在说些什么?有机会问了他才知道。
师公说完了话,打一个卦。阴卦阳卦圣卦宝卦,不准不准,再打。观音菩萨还没请到,东岳大帝还没请到。莫怪罪,莫怪罪......终于打准了。啊,观音菩萨保佑......他画了一张符,贴在大门上。撞到鬼的人都来请师公做法式。
见到鬼的人少了。因为大家听说有鬼,都不敢出门了。但是大家都说是师公很灵,法式好,以后沾到了邪,还要请他的。
过了一阵,鬼不但在路上,还跑到家里来了。鬼翻他们的柜子,砰砰砰地响。躺在床上,他们以为是家里死掉的老人回来找吃的来了,找穿的来了......别出气啊......白天一看,麦子少了,钱呢,不见了......不得了,先人怪我们了。他们议论。就在桥头烧一大堆纸钱。还许诺来年7月半,一定烧多点钱纸,烧多点衣纸,正月十五放更大的河灯。
过了几天,又有人烧纸钱了。一连几天,都有人烧。河滩边上纸钱的灰,一堆一堆,吹到了河里的白石头上,白石头黑了。吹到了荒草里,被荒草挡住了。雨一淋,灰都湿了。
难道所有老人都一起回家了吗?不会是这么回事。于是每个人都知道是谁在装鬼了。各家各户睡觉前都把门和窗子关得严严的。风都吹不进。白天的时候,他们也不去干活,聚集起来,说世上哪里有鬼,鬼都是人装的......全都无神论起来。
但是师公的名声已经播远,以后小孩丢了魂,什么人中了邪,还是要找他。
这时,父亲跟母亲商量,要不去学做道士吧。母亲啐了他一口,好好的大路不走,去走那歪门邪道。
父亲辩解说,把我们那儿那些把势弄出来,还不把这块的人神死?
他说的是湘西的巫术。他说的是庆霉山、赶尸、放蛊。母亲说那些都不能随便用的,更不能拿出来骗钱财。父亲脑子活,脾气不倔,又想别的法子去了。
7
老周把老廖叫去了家里。我们在宿舍等着他。
他回来时,什么话也不说,脚也不洗,脱了就往床上一倒。
这时,许青羊和他睡,我和陈未名是他的上铺。我探出去半边身子,问,老廖,怎样。
廖福贵说,怎样怎样?吃了还能?需要说明的是,廖福贵说话断句很奇怪,不是口吃,不是弱智,而是混乱,语序颠倒。我跟他同学了一个学期,才能差不多听懂他每一句话的意思。
没事吧?
杀了他总有一天。
陈未名说,他就是这熊样,自己混得不好就乱撒气。老廖,真要杀他,记得叫上我。我给你看风,嘿嘿。
就你,那点身架,别吹了。廖福贵不领陈未名的情。
许青羊小声说,说话注意点。有人告状你们就惨不忍睹了。
我说,别杀他,让他看着你怎么牛逼。他越断定你衰,你越不能衰。我就不信你不行。
不知道老周把老廖怎么了,让他如此说话。廖福贵要杀老周,简直易如反掌,他有的是力气。
第二天,老廖才告诉我们,周飞腾见面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这种人呆在学校里还有什么意思?第二句话是,现在全校都知道你了,你成名人了。第三句话是,你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怎么就连话也说不清呢。第四句话是,明天拿100块钱来,罚款。
老廖说,他听的时候低着头,听完就昂头走了。他的心情好点了,就坐在母校的草坪上吹牛。
第二天,我们至少证实了老周第四句话是真的。他夹着三角板走进教室,先往那一站,让表情严肃起来。同学们都低头不与他相见,我与陈未名等相视一笑。
老周公布了今后违纪罚款的细则,我至今记忆犹新:
迟到早退各5角/次。旷课3元/次、5元/2次。上课看与课程无关的书籍(2×书价)/次。不交作业2元/次。抽烟(1×盒烟价)/次。不搞卫生5元/次。使班集体荣誉受损10-50元/次。被学校点名批评100元/次......附录:1.举报违纪现象者,可以得0.5×罚金;2.谈恋爱者,立即开除。
所有罚金,期末时全部奖给前十。老周狠狠说完这句,环视四周。他把手一伸,叫班长上去接下文件,并命令将其贴在黑板边。
8
和了泥砖,父亲又把房子竖了起来。新鲜的房子在太阳下还冒着热气。父亲要我帮他递砖,我递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趁吃饭的空闲,偷偷跑到别人的墙后躲了起来。
父亲大声叫我,越来越恼怒。母亲也来叫。我躲进人家的废水缸里,任他们撕裂喉咙,就是不出来。
他们都不叫了。我就跑到人家家门口去。大约七岁的我,坐在那些在弄堂里乘凉的大人旁边。他们戏弄我,问,沈生铁,你是哪里的人?
我没理他们。他们又说,你是从湖南来的,你不是这里的人。
我不知道"湖南"是什么地方。就说,我是白山的。
你哪是白山的。你是你妈捡的。
我说,你才是你妈捡的。
他们说,你不信?你看你这里一个亲戚都没有。别人都有亲戚。你看,你奶奶也不在这,你爷爷也不在这......
我说,我爷爷奶奶死了。
看着我气急败坏地分辩,他们都哈哈哈地笑起来。我就转身走了。走到河边上去。
何上进在河里洗澡,坐在桥墩上。看了一会儿,他说,怎么下雨了,他还唱着,边出日头边落雨,太阳公公嫁满女。我在桥上哈哈哈地大笑。何上进一下跳到河里,大声骂着,捅你娘的,你想死。不打死你是你孙子。等他爬到岸上,我早提上裤子,跑了老远。他穷追不舍,却怎么也追不上我......
我们从白山村边缘跑到槐树林的中央,最后来到了白山小学操场。全村的小孩都在那里玩转陀螺。何上进将我按倒在地,一顿痛打。我脸贴着地面,呼呼地喘气,吹起小股的尘土。我全身扭动,想要将他掀翻。骑在他背上,左手按住他的脖子,让他的脸贴着黄土。不过主要还是他抓住我长度适中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地上捶。虽然黄土不如水泥硬,但是不可否认我的头还是很晕,很痛。
按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父亲,让他把何上进打上一顿,给我出气。但是何上进打完我之后,还大声宣布,我是个软蛋。他说我怕他,他说,我没力气。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你想想,要是这时把大人搬来,他们不就会笑死了吗?不笑死才怪。于是我对何上进说,谁怕你?谁力气小?你让我压在地上试一下?
何上进说,反正你是软蛋。打架不行就别打,又没人逼你。
我说,我×你妈。
何上进指着我说,你再骂一句。
我×你妈......我实现了他的愿望。
何上进飞过来,中途被一个年龄稍大的小孩抱住了。看把戏的人起起哄来,打什么打,扳手腕!看谁力气大。
谁都知道我力气比何上进小。他比我大,比我高,比我壮。我的笑话他是看定了。
何上进飞快地说,扳就扳,×你妈的看你服不服气。
我也说,扳就扳。不过要用左手。刚才我右手被他崴了一下。
随便你。
你知道吗?我赢了。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左撇子,你就不会怀疑了。我左手比右手力气大很多,而何上进左手比右手力气小很多......后来我学了一篇叫《田忌赛马》的课文,才知道这个方法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人使用过了。
9
不知道是听信了我的话,还是廖福贵与我心灵相通,总之,下午他不再跑步,而呆在教室、图书馆。
而我呢,高一第一学期其中考试是第二名,期末是第四名,第二学期就变成了二十几,三十几。
陈未名教会我和许青羊抽烟,我抽不了他的烟丝,只好买烟抽。我们在厕所里抽,在昏暗的灯光下,学习电影与书本,成为男人。
有一夜,张小勇溜进厕所,看到我们抽烟,笑着说,三位大侠,出不出去?
出去干嘛?
看录像呀。
围墙上都是玻璃,妈的你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呀。
嘿嘿,去不去?去肯定带你们爬出去。张小勇老爸是飞机制造厂的职工,他理应比我们更熟悉地形。
那是夏天,高二第一学期开学不久。张小勇带我们转了几个弯,来到讲师楼后面的围墙。我竟然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围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绿色遮盖了红砖,比任何建筑都好看一万倍。那里不但没有玻璃,还从来没有人巡视,随便可以爬进爬出。只要是个人,都能跳到墙的那头......
翻过墙去,是一大片荒地。星空下,我们看见一些钢铁的残骸。张小勇说,以前曾经有一架破烂的飞机壳摆在荒地的中央。那是一架直升机的空舱。机窗上流下无数道棕黄色的锈迹,机翼和降落架都不见了,但是依然十分优美,曾经它会飞,现在收紧了翅膀,像一只巨大的蛋......
这真是个好地方,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在上面躺一会儿,但张小勇说,事不宜迟,早去早回。
我们跟着他,走了很远的路。后来,在一条巷子口他停了下来,说,让我想想录像厅怎么走。
那是城墙西南角的边家村。街边摆满了烤肉摊,到处是戴白帽子的新疆人,到处是吃烤肉烤鱼的男男女女。烤肉焦香,啤酒的清香,让我猛咽了几口口水,食虫蹿到了喉咙口。先吃点东西吧。我提议。
陈未名和许青羊立即响应,只张小勇不干,他说,别吃了,别吃了,录像厅12点就关门了。
你不是看通宵吗?
看通宵也要你进得去呀。
到时再敲门吧。有生意他们还不开门吗?
就是,他妈的好不容易跑出来了。好好喝喝。陈未名说。
要了十块钱的烤肉,四瓶啤酒。陈未名抓起酒瓶往肚子里灌,我说,你别醉得像个死猪,明天还要出操呢。
结果是我烂醉如泥,醒来时脑袋出奇地疼。只记得他们把我拖到录像厅里,在长沙发上躺了一晚上。放的什么片子,一眼都没看。
我们跑回去时,大家正在做操,但是已经不是早操,是课间操。我们有点怕,又觉得很刺激,一边笑,一边商量怎么统一口供。还没谈好一半,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了我和陈未名相邻的肩膀。老周像一个娱乐节目一样快速地眨动眼睛。我的脸立刻就红了,因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第三节课正是数学。同学们看见门口走进老周。他们安静地注视他放下三角板,做好了准备工作,等候他上课。老周绕过讲台,来到陈未名的面前,小声问他,你为什么没来上课?陈未名眨了眨他的小眼睛,说,我脚崴了,去医务室了。老周说,那沈生铁呢?他背我去医务室了。老周说,你把脚给我看一下。
我真的是脚崴了。
我没说你没崴脚。
我脚真的崴了。陈未名诚恳地看着老师。
我相信你。我都相信你了,你就给我看一下。
脚有什么好看的嘛?
说时迟那时快,老周敏捷地弯腰动手,抄起陈未名的脚,解他的鞋子,脱他的袜子。同学们都微微张了嘴巴,有的人站离座位,朝一个方向探出身子。陈未名的脚当然没肿,脚背上什么药水也没有,只是白袜子乌黑,一股陈氏特有的陕北臭味弥漫开来。陈未名的脸皮霎时红透,老周稍稍提高音量,说,原来你这么不讲卫生,脚这么臭。有几个女生捂住嘴巴笑了。
老周放下陈未名的脚,朝我走来。他高声地说道,告诉我,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我盘算如何才可将穿帮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决定实话实说:"我们去看录像去了。"
老周说,你们四个中午到我房子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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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一脸伤回到家里,虽然天很黑,灯光暗,但母亲一把扭住我的脸,惊呼了起来,死兔崽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我啊地大叫,捂住了脸,她看见了我脸上肿成那样,又心疼地说,搞成这样,看你爸不打死你。
父亲真的想把我打死。他抽来一条干柴,抽我的膝弯,说,你还跑,你还跑,我打得你猴子跳圈。我大声哭,他又说,你还哭,你还哭。你还哭不哭,你还哭不哭。母亲扑过来把我护住,说,打死他你有什么好处?父亲骂了一句娘,把柴禾一扔,说,妈的,哭哭啼啼,没有出息。
母亲说,你就有出息了,有出息当初怎么躲在茅厕里?儿子被打成这样,也没见你敢去吭一声。
平时,父亲怕母亲,但大约是因为母亲戳了他的疼处,他大呼一声,你放什么屁?你是不是想看我怎么把他剁死?
母亲嗤了一声,说,你骨头早软了。
父亲突然跑进里屋,出来时,多了一把刀,夺门而出。母亲扔下我,扑过去夺刀,你不想活了。也不想想这是哪里,一人一泡尿也把你冲走。
父亲狠狠看我一眼,用方言骂娘卖×的。母亲对我说,以后别跟他们玩,知道吗?
11
老周终于上课了。这一课上正弦函数。我昏昏欲睡,我们都昏昏欲睡。矇眬中有人叫我的名字。廖福贵用笔戳我的胳肢窝,我一醒,看到数学书上湿了一块,是我的口水。
我回头低问,干嘛?
廖福贵对我龇牙咧嘴,好一阵我才明白他示意我看前面。我按他的示意看去,发现老周正双手叉腰,似笑非笑。全班同学的头朝着一个方向。
廖福贵小声说,上去做题。
黑板上真的有一道题目,在我惺忪的睡眼里,像一条白蛇。我站起来,走出了后门,身后响起一片笑声。有什么好笑的呢?他们以为我还没醒,其实我只是想从走廊走到黑板上去。因为班上有七十几号人,过道太挤了。
我又从前门走了进去。看了看黑板上的题,就像在看一条白蛇。老周说,做呀。接着,他讲起了别的,我站了半天。开始举着手,想要在黑板上写点什么,后来就放了下来,干站着。
老周转向我,笑了。用三角板敲了敲我的头,你不是脑子活吗?不要以为你是沙非常,想赶就赶得上来。
沙非常在高一第一学期是第一,高一第二学期期中考试一下到了四十几,但期末又变成了第一。
我摸着脑袋走到了走廊上。走过了第一个窗户,下身一挺,低低地咒骂道,×你妈。
下课时,我们自动站在门口等老周出来。与我们一同等待的还有一位中年男人,他提着烟和酒。当老周腋下夹着三角板,拍着沾满粉笔灰的双手走出来,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叫了一句"啊!周老师",就把一条"希尔顿"往老周怀里塞。当时走廊上大约有30个人。我记得老周脸红红的,胖胖的,连连摆手。
中年人抓着老周白色的手,把烟摁进去。不要啊,不要啊。这样不好啊,这样不好啊。老周叫着。就这样来回推拉了15分钟左右,他总算依了人家。
四名高中生一字排开,站在老周并不大的房间里。老周坐在中央的沙发上,斜靠着。看上去,似乎我们正向他围过去,把他推倒在沙发里。
我们参差不齐地叫了一声周老师,老周让我、陈未名、许青羊三个先出去。我们看了张小勇一眼,他吉凶未卜,我们也无能为力。
老周住在讲师楼三楼,楼下是一片大大的绿地,一株无花果树,几棵杏树。我把一口痰奋力地吐了出去,陈未名比赛似的跟着吐......树上沾满了我们的痰,有的像一只死蜘蛛那样在叶子上吊着,打着旋,被风吹得晃荡。我怎么也想不到,以后我会经常来到这个地方,经常站在无花果树下,望着老周家的窗户。
张小勇出来了,陈未名被叫了进去。
老周怎么说?我们问张。
回去再跟你们说。张小勇压低着声音,似乎无意识地,也吐了一口痰,我顿时感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点恶心。
陈未名又出来了,叫许青羊进去。陈未名明显没有张小勇轻松。我问陈未名,老周说什么呢?
妈的,叫我喊家长来。
张小勇说,是吗?
没叫你喊吗?陈未名说。
没叫。张小勇说。接着他补充,可能直接去找我爸了。
陈未名掉过头去不再和张小勇说话。这时,轮到我进去了。
老周说,沈生铁,你为什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呢?
我低头没吭声。但我心里在说,这有什么坏的呢?
老周说,刚开始,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但看来是狗都爱吃屎。对不对?
他确实曾对我表示过好感。那是高一的时候,我交数学作业总是迟,并不是我不会做,而是我实在太懒得做了。他就表扬我,说,嗯,不抄人家的,独立思考,不错。大约在他眼里,不抄袭就是好学生。
我还是低头不吭声。
老周说,你知道罚款是多少吧?不用我说了,明天交到班长那里......
这时,老周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了。一张脸一闪转了过去,接着我就只能看到背影。我看到她的长头发揽向胸前,露出一截白脖子。
走动时,短T恤下一小截白色的腰肢......我眼光不由自主追随她流转,期待她转过头来,但她走进了另一间房。她似乎是跑进去的,因为有陌生人在客厅。
这少年人瞬息万变的心事,老周哪里捉得住呢。他用少见的诚恳和我谈着心。他说,到了大学,你才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你不过是呆在笼子里,而且,这个笼子还非常小。接着他卖弄了一下,有两句诗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是毛泽东写的,"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这样的胸襟,才是你应该学习的榜样。你现在和他们一伙子,能有什么出息呢?
最后他总结说,沈生铁,你要是还想变人,你就别跟他们在一起。你父母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恐怕都得伤心死了......
必须承认,这是一次令我印象深刻的谈心。一个平时万般讨嫌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到底安的什么心?真是难猜。但这并不妨碍我一边听一边暗暗冷笑,觉得他每句话都是在放屁,不过是假惺惺地劝我从善,为的是不要扣了他那点奖金......也许换一个人会体会出他的好来,可我当时真的失去了分辨好坏的能力......不让我怎样,我偏偏就要怎样。
我带着未能见到背影前面庞的遗憾走出老周家门,转过身,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老周真他妈的可怜,就那两下子,也没见把我怎样。陈未名他们问情况,我又说,老周就那两下子,假惺惺地叫我努力学习。
每个人的遭遇都不同,但我们形成了一致的看法:老周是个傻×。是不是因为我们都处在万恶的青春期,是不是我们都头脑简单,是不是阻我路者,便坏,遂我愿者,便好?没来得及想这些,我们已经跑回寝室,顺路带回一个大西瓜。
12
母亲买来田七,磨成药水,蘸在手掌上给我揉。她坐一条椅子,我坐板凳;她把我的头放在她膝盖上,揉一会儿蘸一点药水。虽然很疼,但我忍住不叫。我看着母亲。母亲问,疼不疼?我说,一点点。母亲说,忍着点,要用力才有效。有时药水流到了嘴里,苦得我呸呸呸地吐,母亲哈哈大笑。
后来,我问,妈妈,我们的亲戚在哪里?为什么我们都不去走亲戚?
母亲说,他们太远了。他们在湖南,坐火车要一天一夜。
我问,我有爷爷奶奶吗?
母亲说,当然有了。你有爷爷奶奶,也有姥姥姥爷。
我问,我有表姐表妹吗?
母亲说,都有,很多。
我问,我们什么时候去他们那里?
母亲说,过一阵就去......
从此,过一阵我就会问这个问题。问了几次,母亲终于被我搞烦了。她大声对我说,好好好,你考了第一就带你去。
她的一句气话,被我当成了承诺。我整天想着两件事,第一,亲戚。但母亲终于没有实现她的承诺,她忘了她说过这话。
有时父亲母亲吵起架来,全是方言。我就猜,我的亲戚们是不是就说这种话?我通过他们的吵架,想像亲戚们说话和生活的情景。南方的山村,不知道,是否整天到处响着这种声音。
我找来无数的书,南方的,湘西的。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渔樵耕猎的,怎么啸聚山林的。我也问了父亲母亲,但是谁都不说,要不就是丢下句:少打听!或者是:没什么好说的。
有时母亲在切猪草,我在做作业。我会停下来,想一想我的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我有吗?母亲说有,可是都在很遥远的外地,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也可能永远不会见到他们。
父亲为什么不偷偷回一趟家?他妈妈,他爸爸,或者他兄弟死了,他难道也不回去?那时我很不明白。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有凶案在身。
他以前打猎,应该需要猎狗吧。那里的猎狗,跟狼狗比怎样?跟村里的土狗比呢?跟北海他们家的黄狗比呢?
小学的时候我经常想这些问题。我虚构着我的亲戚,虚构着热闹的相聚与追打。过年的时候,我要去拜年,可是除了在村里转一圈,讨几颗"纸包糖",我哪里也去不了。
我虚构了我的祖母,她给我糖吃,每当我经过厨房,她就用发黄的眼珠,盯住我笑。那眼光总是不变,像钉在墙上的年画。
我想亲戚想得最疯的那一阵,天天嚷着要他们带我到湘西去。可是湘西在哪里,我并不知道。我只猜测那里有我从未谋面的亲戚。他们见到我,会热情地拉住我的手,告诉我,同样想我。
当我考上了白山中学,重点初中,父亲问我想要什么奖励。我说你们带我到奶奶那里去。父亲看了我母亲一眼。我趁机对母亲说,你不回去,奶奶死没死你都不知道。你们这么不孝顺,小心我以后学样。
这该是我少年时代说的最放肆的一句话,但这次没有遭骂。父亲说,以后再说去了。我知趣地闭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