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晓对我说,初次见你,应该是五年前,下午三点左右。四年没有再见面。是吧?
我说,是。但应该说,后来你就不再见我了。
火车从长沙开往西安。在最后一节车厢最后一排座位上,我能看到朦胧的铁轨,无限的黑夜。偶尔闪过的近处树和远处山峰的影子,就像记忆中的灵光引导人回去。
在进这个车厢、遇到她、和她P股贴着P股之前,我经过了候车室。候车室里升腾着一股煮白菜的气味,又像是炖萝卜的气味,总之是熬蔬菜的气味。几个新疆人跑丢了白帽子,大声叫着,别关门,别关门。穿制服的女人恼怒地放下钥匙。我跟着他们一伙,拉开大铁门,侧身钻过门缝,冲向站台。五车厢一般说,就在地道的出口。
火车的尾部,站着和火车中部一样多的乘客。一个女孩弓腰在捡拾着破塑料袋里掉出来的东西,露出半截白色腰杆。我掏出票,不错,是18车厢,37号,就在前面。我手指敲敲她,请让一下。她抬起头来说,等一下。伴随她的声音,她的脸上出现一种表情:眉毛上扬,眼睛睁大,眼角几条闪电形状的血丝,嘴巴傻乎乎地半张着,露出左侧一颗龅牙。
"杨晓?"这我熟悉的表情,我熟悉的一颗别出心裁的龅牙。
她同样惊奇地叫出我的名字。
她直起身来。相比五年前,她的眼角缠上幼小的细纹,但龅牙的位置既没有更左,也不更右。我曾臆想过千遍这样的重逢,现在它发生了。我想照我想过的情景演绎,但它们都跑光了。我只能笑着说,这么多年了,你牙还没校。
她笑起来,这次并不因为牙齿不整齐而捂住嘴巴。
我又无话可说。假装看着别处,看着四处。
车厢尽头墙上紧贴一张发黄的招贴画。一个警察,别着手枪,对全车厢的乘客敬礼,心脏的位置被剐破了一个洞。文字说明是:"警民同心,打击犯罪!"四个人挤在三个人的座位上,感觉到杨晓眼光偶尔扫过我的脸。我的胸口在淌汗。车厢里到处是淌汗的人,男人或女人。
据说春运期间的火车,就是这样拥挤。空气发出吱吱吱的叫声,过道里堆着行李和人。有的人坐在行李上,有的人护着行李。带小孩的,就把小孩放在座位靠背上坐着,小孩的脚穿着鞋,小孩的脚一晃一晃的,座位上的乘客用讨厌的表情侧身躲避着他。
也许你没有坐过南下的火车,不知道究竟有多拥挤。妇女把胸脯放出来,用手背把前面的人推一推,挪出一点空间,把乳头塞进哭闹的婴儿的小嘴。奶孩子的乳房,乳晕黑乎乎的,肿胀得从根部到顶端一直凸出青色的血管。这种乳房真的不漂亮,可是,前后左右都是人,胸脯贴着脊背,胳膊缠着胳膊,没有人能扭过头去。除非你闭上眼睛,不然就会看到那颗硕大、低垂、肿胀、乌黑、静脉暴突的乳房。据说春运期间的火车,总是这么拥挤。
乘务员把货车推过来,把餐车推过来,压着P股和大腿,挤压扭曲剩余的微小空隙。车子开辟的路径后面,跟随着长长的队伍,他们基本上是借机上厕所的人士。他们已经憋了很久了。如果有个别人突然来了月经,黏稠、湿热,那种难受的程度,会令她后悔自己已经不是个婴儿。
婴儿在妈妈大腿上躺着。奶完之后,她仍然哇哇地哭。妈妈于是知道她不是要吃奶,而是要撒尿了。她看到通往厕所的路途遥远,人群就像原始森林一样可怕。她抱起小孩的P股,用那个习惯的姿势,在座位上让她尿开了......
一些肥胖的人,鼻子是酒糟的。他们在打哈欠、接电话的时候,嘴里喷出的酒气,像天上派来的雨,台上领导喷溅的口水,躲也躲不开。
杨晓越来越频繁地扭动着P股,我让她坐在我靠里的位子上。她曾经讨厌小巷、油烟,讨厌积水的马路,生锈的窗棂,在空气污浊的大排档里坐一会儿就心慌气短,她对破旧而肮脏的环境总也不能适应。她似乎依然如此。她不愿半边身子在过道里碰到汗湿的男人,被吃奶孩子身上的乳腥熏着。我把橘子剥开,给她橘子皮让她闻。
车过汨罗的时候,我们已经说了很多话。不说话的时候,我过去积压的回忆都出来活动。她是否也如此?
2
我要去的地方是西安郊区的一个山村。村名白山。这个小村里住着我的父亲母亲。
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是在1999年春节,而同年夏天,我与父亲有过短暂的会面。具体有多少日子不见我没有算过,但终归很长。在他们看来,或许更长一点吧。
白山村毗邻蓝田县,翻过一座塬,是车水村,已经不是同一个县了。逢农历三、六、九,车水村有集,小商贩云集,小商品扎堆。人们说,别看是穷乡僻壤,白山也曾人才辈出,村里年年有人举家大迁,往大都市去享受城市生活去。我懂事时,村里余下一百余户,到我上高中时,已经只有七十余户。不知现今还有几户?可能我父母也迁往别处做营生了。
白山村一百户里,沈姓的就我一家。据母亲所言,直到1985年,我家才迁入白山村。在此之前,他们生活的地方,是一片我完全陌生的山区丛林。丛林里一个山村,村里的人我一个也没见过。
我的父亲一直在那里长成青年。湘西多土匪,这有电影《湘西剿匪记》为证。但他一直耕樵渔猎,并与一个正当妙龄的女性,照当地的习惯,夜夜在竹林幽会。
有一天,别人告诉他,该女性同时也亲近另一个青年。又一天,一个人对他说,甚至不止一个。据说,女人和男人做爱,在人类发展史上,是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平常的事。但很明显,这种事降临到具体的男人或女人身上,一旦发生错乱,当事人就可能萌生"死了算了"的想法。又据说,湘西边民剽悍野蛮,虽然自己不想活,但首先要出掉心中那口恶气。比如把对方切碎,把尸体喂狗。
在没有听说这堆谣言之前,我父亲活得挺好。整天背着一把土铳。筒子又长又粗,把托乌黑发亮,枪膛里上满了铁砂,无论什么凶猛动物都不想挨上一铳。一把钢刀,插在蜡木刀盒里,用草绳紧系在腰上。蜡树木质细腻,像女童小腹那么光滑。刀盒平时捆在他的腰上,睡觉时挂在墙上,办事时扔到附近的草地、低矮的灌木里。听到足够的谣言之后,他穿上几乎从未穿过的汗衫,全副武装,既像剿匪的,又像被剿的。他就那样,走到谣言中的青年的竹楼,也不喝一声,一脚把门踹开,径直冲进去,砰地开了一铳。又跨步上前,一刀切下了人头。
切完了头,他又觉得活着不容易,死了可惜了。于是发足狂奔,像被猎狗追赶的野兔。腰上别刀,左手提枪,手臂和胸前血迹斑斑。由于当时是夏天,东南风向他迎面吹来。
死人的亲戚和朋友(以下简称"家属")立即展开了搜捕,比任何一次围猎都更加壮观。还有人报告了公安局,杀好了鸡,粥也架上灶了,只等穿制服的人进村。
据我父亲自己说,他来不及跑多远,就躲在竹楼右侧的茅房里,左手抓紧刀柄,手心里满是汗水,牢牢蹲在粪桶上空纹丝不动。东南风扇动遮挡茅厕的塑料纸,他就以为是人在拨弄。
躲过这一劫,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好办得多,也单调无趣得多:他连夜翻过山岭,到达百里之外的周元煤矿。他改名换姓,下井拖煤度日,偶尔贩卖西瓜。他以为一切经时光流逝逐渐风平浪静。世事难料,四年后的一天,一个拖拉机司机,去周元煤矿拉煤,看见了他。司机把这消息给了"家属",获钱100块。
得此密信之后,"家属"立即召集人马,准备捉他归案,枪毙他。可是故事在这里发生了转折,前面说到的那位妙龄姑娘,竟然也听到了这机密消息,而且,也给了那个司机100块。就在"家属"密谋杀害她老情人的过程中,天上下起了夏天才会有的大雨。她带上一个四岁小儿,经过一片扬花的稻田,脱掉凉鞋,捋起裤腿,过了浑浊的小溪。在毛马路上,雨水砸出泥窝,她听到后面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她把儿子拉到马路中间,直直站在那儿,分毫不动。司机只好踩刹机,停车,并且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雨水浇湿了她所有衣衫。路很滑,司机吃力地把方向盘、刹车、挂刹、换挡。雨很大,他像杀猪一样嚎叫,问身边的人要车费。如果他不号叫,对方一个字都听不到。
那辆雨中的拖拉机改变了该女人、女人的小孩以及她意欲通风报信的那个人的命运,却将"家属"重新燃起的一线复仇火焰"呼"地吹灭,还害得人家花了很多车费,请公安吃了几十只鸡......
这个女人就是我母亲。1985年,他们带上四岁的我,乘火车西去。在白山村以替人割麦子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