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个小时后,接待室小姐带着来访的女人进入萧剑韵办公室,倒了茶水就退了出去。萧剑韵打量着这个虽然尽力做了装扮,却仍掩饰不住贫穷和窘态的女人。她二十六七的样子,眼神中满是茫然和紧张。萧剑韵客气地请她坐下。她却仍是站在那里,看着接待小姐带上门出去了,就从衣襟内掏出一张纸交给萧剑韵。
“秋月给您的。她在看守所里,身体不好,快要活不下去了。您救救她吧!她说只有您能救她了!”
萧剑韵听罢一愣,从办公桌后边移步出来,给那女人添了水,并让她在沙发上坐了,说:“不着急,你慢慢说。”那女人双手捧着杯子,P股几乎只沾了一点沙发的边儿,半蹲半坐着讲了秋月的事和看守所的情况,讲到动情处,眼泪就流了下来。萧剑韵看到了她手上的冻伤,并近距离地端详后他才发现,这个颇有些姿色,看上去二十六七的女人,实际上最多不超过二十二岁。
萧剑韵不能给她承诺什么,也没有必要。他迅速看了一遍秋月写给他的信,抬起头来说:“我知道了,谢谢您啊!”那女人就红着眼眶告辞了。
那女人是秋芳。
萧剑韵坐在办公桌前,燃了一支烟,心里觉得有点乱乱的。说来也怪,这时候萧剑韵才第一次想到一个问题:秋月是我什么人啊?朋友、情人,还是召之来挥之去的小姐?没错,秋月是小姐,在她认识自己的时候就是了,她自己也讲过的。可是这一点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计较过,甚至经常会忘记。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自己对她的喜欢冲淡了这个在社会上被视为耻辱的印记,还是因为自己与生俱来的平等心:平等看待一切人,无论高官、富商、卖身女,还是小偷,都一样是人。萧剑韵从未因为出身、地位、财富、职业等因素而高看或低看任何人。他觉得人都有一样的权利,虽然人不可避免地会有不同的命运。况且,秋月对自己,从来就不是卖身女对嫖客的心态。这一点他能感觉到,能确认。少有的几次鱼水之欢,这女人是用整个的身体和灵魂与他交流的,这骗不了人的!那么,秋月是自己的情人吗?有点像,又有些不像。秋月有老三,还有教书先生。老三就不说了,教书先生可是和秋月同居快一年了,他们之间才算得上是情人。秋月是自己的朋友吗?朋友有许多种,她是哪一种呢?
算了,不管是什么,现在的问题是她出了事。自己不管可以吗?想起秋月楚楚的眼神,想到俩人深入魂魄的两性交流,萧剑韵怎么也下不了狠心不去管她。就为了这份相知相惜的情分,萧剑韵决定出手救她。萧剑韵人面很广,公检法方面有不少朋友、同学,可以放心托付事情的人也有五六个。他很快就确定了几条行动原则:第一,自己不能直接出面,更不能让外界知道他和秋月的关系。他很知道这种“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在政治上的杀伤力。他必须很谨慎。第二,此事如果真如秋月信中所说,就算不得什么太大的事,用不着局长处长们出面,找一个办事能力强的科长级人物就能搞定。第三,鉴于秋月的身体状况此事宜速不宜缓,为此多花钱也要做利索。第四,秋月出来后要尽快安排她的一切,不能含糊。她最好是离开路州市,至少也要离开自己。好了,就这样!萧剑韵策略已定,就开始打电话安排。他借口是一个朋友托自己办的事,找到了那个义气又办事能力强的科长,交代清楚,又让司机送去五万块钱,就等消息了。
教书先生惶惶不可终日地拿着手机等电话。心里烦乱地想,真是一团糟,糟透了。
教书先生真名叫胡一方,三十五岁,是路州市一所职业中学的教师。他瘦长脸,弓背,长腰细腿,喜欢穿对襟的中式衣服,圆口布鞋,戴金丝边眼镜。其实他在学校是物理实验室管理员,并不上课。但他有一个习惯,只要在学校,总会挟一个漂亮的讲义夹,里边鼓鼓的,也不知装些什么。据说他的祖上是路州市有名的儒学大师,他也就常说自己是书香门第。学校的老师们调侃他,说全校就他最像教书先生,他倒很喜欢这个称谓。他对这个称谓的认同,源于他对于自己出身名门的优越感。教书先生的雅号就这样传开了,以至于人们渐渐淡忘了他的真名实姓。
但是教书先生徒有其名。他不爱看书不会写文章,甚至不爱管实验室的事。他似乎没有一点儿传统文人的淡泊,他的眼界和心思都在四堵墙外边。好在实验室还有一个五十出头生怕没有事做的王老师,把实验室搞得妥妥帖帖,并不要教书先生这个名义上的负责人操心任何事。她每月拿着教书先生额外给她的那份三百元“奖金”,心满意足,兢兢业业。她经常对教书先生说:“你领导就不要操心这些具体事了,专心给咱们搞创收吧!”教书先生心想:屁,还不是要老子给你创那三百元的收!他嘴里却这么说:“你老大姐理解就好。古人云,知性者同居。又云,和气生财。你搞好本职工作,我在外辛苦赚钱,我们相得益彰啊,相得益彰!”说得那王老师喜不自禁。她也是个懂事的人。每逢学校领导问到教书先生哪里去了,或是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她开口闭口必是“我们胡头儿”如何如何工作勤奋领导有方,哄得领导也高兴万分。就这样,教书先生还得过两次学校的“突出贡献奖”和一千元奖金。不用说,教书先生的奖金又由他全额转奖给王老师。教书先生有自己的生意,他要的是安定、安全和学校的不干涉。他不在乎那几个钱。就当是多雇了个人吧!就当是买个自由吧!他这样想。
教书先生做的什么生意,学校的人并不知道。只看到他有几天在学校到处转悠,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学校似的。有一阵子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蒸发了一样。教书先生实际是搞赌博的庄家。他在学校的转悠正是他使的障眼法之一。
教书先生刚开始是和朋友一起到酒店的大场子去赌博。那时候他一直希望有自己的车,他太喜欢车了。他看着那个在工厂上班比自己寒酸不知多少倍的朋友,半年之内买了车、买了房,心想这家伙不知发了什么横财。直到有一天那朋友约他去看赌家玩牌,见识见识时,他才知道那场子是每天赌资达百万之巨的地下赌场。他明白了朋友暴富的原因,自己也去赌了几次,有输有赢,进出不大。教书先生人很聪明,一来二往的,他看清了这里保赢稳赚的其实是庄家。他也摸清了做庄家其实也不是那么难:有一帮赌友,有一个安全的场子就可以了。开始,他觉得在酒店开赌场,自己财力和关系网都不行,就想了个办法:在自己的祖屋开场子。那是一个老式四合院,大门一关,高墙深院几乎隔绝了一切。只要内部不出问题,安全是绝对有保障的。这样,教书先生靠祖荫庇护开始了做庄家的生涯。三年来,他的生意还算顺手,赌博的地点也不断地变换,场子越来越大,收入也就越来越丰厚。现在,他有一辆别克轿车,一辆考斯特中轿,除祖产不算,在城区城郊还有四处住房。
但是,最近好像是霉运当头。昨天,教书先生的考斯特去按约定接了二十多名赌客。他设计的是在离城八十公里的神泉山庄开赌,那是山林深处的一个度假山庄。他照例在山口的农家布了哨点,山庄的经理早已是心照不宣的合作伙伴了,按理说应当是万无一失的。可谁知道越是怕鬼就越是鬼上身。今天上午,赌了一天一夜的人刚坐着考斯特出山上了回城的路,一下子冒出十几个公安截住了车,人赃俱获。他自己因为拉肚子没有坐别克车下山,却在梦中接到助手的电话:全军覆没,连同他的助手们。教书先生一下子被惊走了睡意,立即抓起电话就找人。还不到八点就被打了伏击,一定是有内线透风。他心里明白,做自己这个行当,最怕的就是内鬼。那内鬼通常也是赌博参与者,因为输的多了,又不甘心,就向放板者(放高利贷者)挑水(借款)。挑完水如果连本带利赢了,那是皆大欢喜,又回本又赢钱又还了放板者的债;如果再输了也不要紧,只要很快地把高利贷还了就平安无事;怕就怕输了本钱输了高利贷又没有钱还,被追债怕闹出事或想倒账,就会报案。这次肯定也是这么回事。现在顾不了查内鬼是谁了,查出来抽狗日的筋剥狗日的皮!现在的关键是捞人。这是行规,也是他教书先生的行业招牌,含糊不得。公安方面他是有人的,不过是花钱嘛!花钱他不怕,心疼的是这回可能要花大价钱了。这狗日的东西!现在,他边想着边骂着,在焦急地等着办事人的电话,昨晚还五六趟地拉稀的肚子,这会儿竟没事一样了。
电话响了,他摁了接听键就迫不及待地放在耳边。
“喂,咋样?”
“什么咋样啊?是我啊胡哥,我是勺子。”
“哦。是你啊,什么事?”
“该给秋月上账了。我……”
教书先生知道那“我……”后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没有钱。”就说,“等我回来!”把电话切断了。他不能说太长时间,万一办事人的电话打不进来怎么办!
勺子真的是一个有点傻的人。教书先生知道他对秋月的关心不仅仅因为秋月是自己的小媳妇。那小子也喜欢秋月。教书先生也知道他就是喜欢而已,他不会也不敢怎么样的。教书先生就恰好利用了他的那点小心思,安排他每月给秋月上账一次,另外每次多五十块钱给他,算是跑腿的报酬。勺子是无业的人,教书先生知道他为了那五十块钱会很认真地为自己做事。
这也是件烦人的事!这个死女子、疯女子,自己对她那么好,给她房子住,给她钱花,给她买衣服买一切她喜欢的东西,为她操心为她忧郁为她着急,她却倒好,就是和该死的流氓老三断不了关系。这也就罢了,女人嘛,总是忘不了自己的第一个男人,而不管那男人是个什么东西!可是她又喜欢萧剑韵。想起萧剑韵他心里就有点上醋有点怵。这个男人他只是听秋月说过,但秋月说起他时那眼睛里不由自主流露的深情和幸福快乐的神态,已经让他知道这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情敌。秋月内心真正喜欢的不是自己而是他。想到这里他心里隐隐地有点痛。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秋月留住。他已经花了很多钱和心思想做到这一点,但是感觉告诉他成功的机会不多。
电话响了!这次他看了一下电话号码,是办事人打来的!他赶紧接了:“喂,怎么样?!”急切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