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华的会议室内坐着厅系统的处级以上干部。不知道是为了增添气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大白天灯光明亮,把这个不很大的空间,从它所在的世界截然的分割出一个独立的天地。门是关着的。厚重的绒布窗帘庄重地垂着。抽烟的人烦躁地抽着烟,不抽烟的人偶尔被呛得咳几声,皱皱眉头却不敢出大声。他们知道自己不能吭声,因为厅长就是个烟瘾极大的人。
萧剑韵静静地坐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早已听得极不耐烦了。他看着弥漫的烟雾,无聊的由着思绪追随眼睛的所见跳跃、发散。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自己的抽烟史。哦,是哪一年学的抽烟呢?十九岁?二十岁?竟记得不是那么真切了。可是,他对自己学抽烟的动机印象却很深:为了显得成熟。那是上大学时,他总担心自己因年少而被轻视,或者至少不被重视。那是一个特殊年代特殊的年龄结构。他作为应届七八级的考生进入大学时,班上最年长的大他十二岁,大多数都长他六岁以上。这些同学所带来的知识、经验和阅历,给了一溜烟由高中考入大学的萧剑韵很大的心理压力。那时候他还不懂得心理学,但是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些人。他将和他们共同学习生活四年,并且这四年,必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自己后半生的命运。成功了,他可以留在城市、留在机关;否则就得到乡下去教书。他知道,自己必须让他们接纳和认可自己,然后才有机会超越他们。他也知道,自己虽然是同学老师公认的少年老成,但是,年少毕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自己只有在言行上表现出足够的老练和成熟,才能和他们比肩而行,甚至超过他们。他看着那些被烟熏黄了牙齿和手指的老三届们,会觉得那是他们成熟的一个印记,非常的优雅和令人羡慕。为了化稚嫩为成熟,他做出了两个重要决定:留胡子,学抽烟!他要先用这种形式上的成熟遮掩自己的稚嫩,然后再下工夫使自己真正成熟起来。
萧剑韵决定了就马上去做。记得那天刚发了困难补助。困难补助是当时国家对家庭条件差、生活困难的学生的一种生活补贴,分一、二、三等,其月标准依次为四元、三元、二元。要经过学生本人申请,小组评议,班委会审定,辅导员批准后发放。萧剑韵来自农村,家里人口多收入少,按条件是应该评一等的,但是萧剑韵只申请了二等。他虽然很需要多出的那一元钱,可是他不愿意为了它而被醒目地放在可怜人的位置上。他不要!他从来都是欢迎帮助却不要人怜悯和同情的。他从小就是这样!萧剑韵领了困难补助金,买了一盒黄金叶牌香烟,贰角陆分钱。他早就注意到了,班里同学抽烟的品牌是大有区别的。带薪上学的,家里条件好的,抽的是伍角贰分钱的大前门和肆角壹分钱的芒果牌;家里条件差的,抽的是玖分钱的羊群牌和壹角贰分钱的宝成牌;还有几个是卷着旱烟抽的老家伙。萧剑韵无法和条件好的同学比,他经萧剑韵是一个春风得意的“红顶商人”。济上承受不了;他也不愿意和那些条件差的同学一样。他已经有了少年男子的虚荣和自尊。他不愿意给自己的贫穷和可怜再打上一个供人识别的印记。当萧剑韵笨拙的点燃第一支烟,小心翼翼地吸入第一口时,呛得眼睛流泪,咳嗽不止。怎么会有这个玩意啊?怎么会有人喜欢干这事啊?太不舒服了!但是,他终于还是开始抽烟了,慢慢也就习惯了,上瘾了。萧剑韵就是萧剑韵。他在抽烟的生理痛苦和精神心理需要之间,找到了一个聪明的折中办法:吸烟不下喉。一直到现在,他有了一天三包的烟量,仍然如此。想到这里,萧剑韵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对自己那点少年的智慧有些儿得意。
热烈得有些夸张的掌声,把萧剑韵从沉思中拉回到了会议室。厅长终于讲完了。刺耳的椅子挪动的声音,啪啪的收拾茶杯的声音,的收拾文件夹和笔记本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别扭。厅办公室主任,一个低矮,微胖,有着极精神的眼神,收拾得十分精干的男子走了过来,附在萧剑韵的耳边,语气轻柔却表情神秘地说:“厅长叫你去他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是厅长的铁杆心腹,也是萧剑韵极要好的朋友。他是萧剑韵在政治上佩服的少有的几个人之一。他处事的外柔内刚,做事的张弛有度,对事的分寸拿捏,常常使萧剑韵自愧不如。就说刚才吧,他完全可以不用走到萧剑韵的跟前来,完全可以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通知萧剑韵到厅长办公室去。在很多办公室主任来看,这正是向在座的三十多名处长副处长们显示自己一人之下所有人之上地位的机会。但是他不。他知道自己神秘的表情,会引起在座所有有心人的关注和猜想;而那轻悄得几乎只有萧剑韵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更能增加神秘的效果。而越是神秘,就越是有更多的人想了解,想知道。作为众所周知的厅长的心腹,他就有了更广泛的人缘,更广阔的纵横空间。他真的是很聪明的人!
厅长的办公室不大,也很朴实,甚至有些陈旧。萧剑韵知道,以厅长的资历,厅里的财力和厅长的权威性而言,他可以拥有比这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办公室。但是厅长却不。这并不是因为他守旧、古板、跟不上时代变化的节奏。事实恰恰相反,这个身高一米八五已年近六十岁的山东大汉,不仅长得极帅,在亲近的圈子里被称为帅哥,而且思想敏锐,作风前卫,权谋高超,驾驭能力很强。他的聪明,在于知道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自己应当有什么样的角色表现。他在厅长这个职级上已经有近三十年了。三十年政界的风风雨雨,他过的桥比他的许多同僚走的路多,他吃的盐比他的许多上级吃的饭多。他的阅历和他的智慧,使他在厅长这个位置上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他是从工厂的班组长一步一步干到这个位置的。在相识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萧剑韵想不通,为什么这么一个了得的人物,怎么能没有做到副省级甚至省级?!在最初知道了厅长的资历后,萧剑韵在心里还嘲笑过他是一个拉破了车的老牛、老粗。日子久了,特别是后来有了更多的交往,萧剑韵才知道,厅长在错过了政治上晋升的最好年龄和时机时,已经另有打算。
因为很熟悉,也因为经常见面,在简单的询问了萧剑韵近来的工作情况后,厅长就揭开了谈话的主旨。
“你写一个详细的工作自传。省委组织部要的。要全面,要照顾到方方面面。该写的都要写,该突出的都要突出。特别是研究的方面,创新的方面。当然经济工作业绩也要写,有数字说话最好。写好后交给干部处。只有三天时间!”厅长顿了一下,很有风度地打开了保温杯喝水。萧剑韵注意到厅长喝水时水杯的倾斜已超过了五十度,就立即起身给厅长添了水。厅长没有表情地盖上了杯盖,又强调说:“三天!就这样吧。这事你知道就好了。”
萧剑韵知道自己该走了,就起身告辞。出了门回到自己那间很少使用的机关办公室,一P股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工作自传。省委组织部要的。突出研究和创新。用数字说话。交干部处。三天时间。萧剑韵很快就整理出厅长谈话的核心要点。他用笔在纸上划着,写着,琢磨着厅长和组织部的用意。萧剑韵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大老板了。即使是对下属再有利的好事,他也不会急切的直接告诉你,那样有巴结的嫌疑,会降低了他厅长的格。他也不会不告诉你,而且经常是在第一时间由他单独告诉你。这就显示了他对你的关心和重用。他告诉你的话永远都是简明、全面、正确的。最后,不管你的事情成或不成,他都没有说违犯组织纪律的话,没有做出格的事。上级、下级、同僚们都不能责怪到他。他说话的真正含义,要你琢磨、求证。他也清楚地知道关系网的复杂和每个人不同的能量。他告诉了你事情,你免不了要通过各种关系去打探和了解。那是你的事,和他无关。总之,他在你面前永远是主动的、正确的和无懈可击的。
响鼓不用重锤敲。很快,萧剑韵的分析便有了结论:第一,这肯定是一件好事。第二,这肯定和自己的提拔任用有关,最低限度也是向更重要岗位的平级调整,而且前者可能性最大。因为萧剑韵知道,自己是正处级,按管理权限是厅管干部。如果是厅里的岗位调整,除调整到干部处以外,是不需要省委组织部干预的;而厅干部处长又是刚从省委组织部下派来的,几乎没有调整的可能。第三,调整或提升的新职位,应当是和经济工作有关,否则厅长不会强调“研究”、“创新”和“数字”。而且自己近几年在厅里负责的正是经济方面的工作,成绩和影响都很不错。第四,此事才刚刚进入推荐程序,而且有推荐权的很可能不止一个厅局,推荐对象更不会是自己一个人。竞争肯定厉害,结果尚未可预料。
好了,肯定就是这样了。萧剑韵气闲神定。他知道,面临这突如其来的好事,自己要做的是,首先摸清组织上真正的用意和可能调整或提升的位置,然后权衡利弊,决定是去是留。这是个大原则,大态度。据此才能决定自己应对的策略,工作自传也才会有一个正确的撰写角度和轻重布局。那对萧剑韵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萧剑韵懂得这个道理。他虽然年纪才三十出头,但是在政治上他也算是颇经历过一些风雨的年轻老干部了。他不会就事论事,他会探究事情背后的隐因。他是那种争取主动的人,他也有自己厉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