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州市,20世纪最后一年的深秋季节,一个下着冷雨的夜。
秋月离开教书先生的老屋,回到长安门她以前和老三租住的房子。房子不大,是一间路州市城中村最普通的民房。一张双人床已经拥塞了整个空间。秋月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在跟教书先生走了以后并没有遗弃这个空间。而她不在这里,老三是不会来的,这个她心里最清楚。
躺在小屋的大床上,秋月觉得喧闹的都市不存在了。这时候的她,在静寂的小空间中觉得自己清明了,自在了,放松了。她偶尔会来这里整理自己的思想和情绪,那是她对教书先生不满的时候,是她忽然间挂念老三的时候,也是她被身处其中的种种尘间凡事搅扰得不胜其烦的时候。
该怎么办呢?看来这一刀是非挨不可了。唉,秋月是多么不愿意自己柔软细腻的肚皮上留下一条永久的疤痕啊!如果真的那样了,她清楚自己失去的将不仅仅是体表的魅力。子宫肌瘤,多么可怕的病呵,怎么自己就得了它呢?!她想保守治疗。她尽力寻找过一切使自己哪怕经受倍加的痛苦,却能保全美丽小腹的办法。但是,医生毫不含糊的断言无情地击碎了她的天真幻想;而腹内日益加剧的疼痛又使她无法再拖延下去。
疼痛,一直继续着。秋月扭头看看窗外,悲戚而自怜的眼神,落在残秋的树叶上,看着它们无力无奈地在冷雨的击打下颤抖。在秋雨浸淫着的夜晚,人们在自己如意的或不如意的巢中憩息着,享受着秋雨连天好睡眠的惬意。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孤苦无助的女孩子,在痛苦中作出了一个不能不做的决定。
终于,秋月拖着无力的身体,撑起那把天堂伞出门了。雨,似乎也有些小了。撑起的雨伞上,劈啪的声音渐渐清晰可辨了,像是某种熟悉的节奏。到了电话亭,秋月拨动着那一串熟悉的数字,电话里传来了对方的声音,谨慎而有点紧张。
“喂,谁呀?”
“是我。老公,你陪我去医院吧!”
“怎么了?”
“医生说我必须做手术,不能再拖了。”
“确定了吗?”
“嗯。子宫肌瘤。我的腰都疼得直不起来了!”
“有那么疼啊?!我这边还有事忙着呢!”
电话那边的人不耐烦了。声音短促、高亢,还有点宣泄的意味。秋月忽然想到了与他的亲热。人怎么会这样啊!难道这两者之间也有关联吗?她忽然想笑。疼痛也似乎在一瞬间被冲淡了。
“我疼……我怕……”秋月终于忍不住哭了。老三在想,这没有钱的日子该怎么过呢?“那好吧!你在哪里?”
“在长安门什字。”
“你等着,我马上来!”
放下电话,秋月就蹲在那电话亭旁,看着驰过的汽车以及被轮胎挤飞的雨水和细泥,大脑一片空白。不知等了多久,也不知教书先生从哪儿过来,当他拍了一下秋月的头时,秋月才从混沌中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很夸张的大貂毛领子竖着,瘦长的身材在橘黄色的路灯下,像一个神秘的剪影。
“给你两千元去看病,我事情正忙脱不了身。”
教书先生把秋月扶起来,把钱放在她的衣兜内。
“不嘛!你陪我去嘛,我害怕!”
秋月很希望教书先生能留下来陪自己。
“行啦行啦!你怎么不乖了呵?能有多疼啊!现在医学那么发达。再说,你也不小了,要坚强点!什么事都要我陪着,不挣钱啦?我们喝西北风啊?”
教书先生擦着被雨水打湿的眼镜,强压着内心的情绪。在他尽量显得关爱的口吻中,秋月还是感受到了那被强抑着的不耐烦。而她知道,男人的不耐烦往往就是爱意褪去的表征。
秋月恍然悟出,教书先生是那样的人:要女人的爱,要女人的性,不要女人的麻烦。好像他也给自己讲过,相爱的人应该各自处理好自己背后的问题,以纯粹的爱和性来面对对方,这样的爱才可能长久。因为生活中那些个人的琐碎和麻烦一旦袒露在对方面前,就会影响彼此的观感,从而降低彼此的吸引力。想到这里,秋月的心反倒平静了。对一个原本就这么现实地看待男女间关系的人,哪怕是稍微多一点的情感要求,都显得过于天真和奢侈。
她又恢复了很乖的样子,说:“那你忙去吧,我没事的。”
教书先生匆匆地走了,秋月一手撑着天堂伞,一手攥着那两千元,注视着教书先生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大街远处的身影,泪水涌出了眼眶。
秋月是第二天去的医院。她被留院观察,护士给她挂上了点滴。说来也怪,秋月一躺到医院的病床上就感觉身体好了很多,跟没病了似的。
住院的日子是最不好过的了。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痛苦,还有那些并没有多少作用的安慰之词,和来来往往为了表示着什么或表现着什么的探视者。秋月忽然想到,如果有谁想写小说,其实到医院来住院,就可以有很好的视角和题材。人在这里的表现实在是太真实,太生动,太多姿多彩了。
秋月在一种很平静很从容的心态中做完了所有该做的查验,医生通知她可以做手术了,并问:“你的家属呢?到时候需要家属签字的。”秋月一下子就傻住了!家属?谁是自己的家属自己的亲人呢?似乎除了教书先生,她已无亲人可找。可是,他真的就是亲人吗?亲人在这一刻会扔下自己不管吗?秋月这样想着,却仍是腿脚不听使唤似的走到医院的公用电话亭,给教书先生打了个传呼。等了许久对方没有回复,她也就没有再打。秋月是个敏感的女人。她想,或许他在家里不方便回电话给自己,或许他在忙着什么事情顾不上回电话。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沮丧地回到自己的小窝。房间一片狼藉。才过了几天,花儿已显得萎靡了,秋月忙给它浇了水,希望它能恢复往日的活力,可是除了顶端的那两片叶子之外,别的叶子竟都散落了。她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房间便倒在了床上。这个陋室除了床可坐可卧之外,已经没有太大的空间。就要做手术了,可是没有能签字的人。秋月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能原谅教书先生不复机甚至不签字。她在床上反复的想着,甚至想到了花钱去雇个人来签字。可又能去哪儿寻人呢,去劳务市场吗?她在无头绪的苦思中,无意间看到了墙上的那张照片,那个可亲可怜又可恨的老三正搂着她的合影。他现在在哪儿呢?是否还在东跌西撞地寻觅着自己呢?
老三是她的前男朋友。她和他已经分开一年多了。这一年多的时间,秋月的生活有了不小的变化,可是在她的心里还是不能完全忘却老三。她怎么能割舍那一段记忆呵,那是一段让自己身心受尽煎熬的恋情。虽然说是个悲剧的结果,可是每当看到这张照片,看到阳光普照的大地,看到他俩脸上洋溢的幸福,秋月就相信老三还爱着自己。她感觉自己从心底涌出了一股子力气,决定打个电话给老三。
来到楼下电话亭,秋月打通了老三的电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刚才还想得令自己心潮涌动的老三就在电话那一端,秋月却愣住了。
电话那边传来老三狂躁的声音:“喂!喂!怎么不说话?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是谁。是秋月吧?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长安门。”
“是吗?”对方的口气傲慢却又如获至宝,“你不是搬走了吗?你和谁在一起?让他和我说话。”
“没有谁!”
“你说谎。你不是和教书先生在一起吗?这下可好了,当阔太太了!他不就有几百万吗?他有胆量就让他来见我一面。老躲着我算什么能耐!”
“行了吧!你少跟我说这些!要不是当初你和宁夏那女人,咱俩不会成今天这样子。你不要猪八戒倒打一耙。”
“行了,我不想听。说吧,有啥事!哎,老板,再来瓶啤酒!”电话里传来老三的吆喝声。秋月想,他还是过着那种醉生梦死的日子。
“我生病了,子宫肌瘤,医生说有生命危险,若手术不顺利的话还会导致终生不育……”秋月边说着边拭着脸颊,泪水泉涌般地流着,擦不净。秋月是真的为自己可能的将来胆怯、伤心。
“那你看病了吗?有人照顾你吗?”
“没有。呜呜……”
“教书先生不管你?!”电话里老三气急败坏地在喊。秋月在这边只是哭。
“我想见你。我想在我生命快结束的时候有你在我身边守候。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把我抛弃?我不管你骗我也好爱我恨我也罢,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只求在我生命的紧要关头你能回来。”
“好了,别哭了。我这边还有几千块钱,我一会儿就过去领你看病。老婆,我以前对不起你,你给我个机会赎罪嘛。教书先生只是和你玩一玩而已,他不会娶你的,我说过,不管什么时候哪怕你人老珠黄了我也要你的。老公不是人!我这就回来,你别哭了,就在家等我好吗?”
“嗯。”
秋月放下电话,心里乱如麻团。医院离她的小窝不远,她刚到家不久,老三就叩响了房门。
门开了。彼此没有往日的拥抱和想象的热情。看到老三窥视的眼神在四下张望,好像这房子里还藏着一个什么人似的,秋月内心涌起的那一点儿激情,瞬间就凝到了冰点。终于,老三将手中迟迟不肯放下的颇为流行的老板包放在桌上,在那病历上扫了两眼。秋月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注意看,即便看了也未必都认识。他学的那点儿东西现在基本上都还给老师了。
秋月半卧在床上。老三沉闷的点燃一支烟,在桌子上摆弄着杯子,然后俯下身翻着柜子里的东西。
“你找什么?”秋月问。
“我就不相信这一年多是你一个人住着。”老三突然愤怒地说,柜子已经被他翻得乱七八糟。
秋月知道他在找什么。这个丧心病狂的老三又在找寻存折。想起过去老三由于寻不到存折而对自己大打出手的事,秋月哭了。她已没有心力去喊去争辩。看到一年后的老三仍是恶性未改,她心冷极了。她觉得有点后悔叫老三回来了。
“这是什么?”
老三手里提着一件宽大的白底蓝条纹短袖上衣。
秋月抬起头来解释说那是松林度假村的工作服。
“你说谎!这明明是件男人的衣服。”老三说着将衣领撕下,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少对着我发疯,你不就是想要钱吗?给,这存折上有四千元,你要缺钱花就拿走,不要找着茬儿寻事情!反正钱对我也没用了。我一个快死的人了……”
秋月从床垫下取出一个存折摔在床上,老三这才停止了搜寻。为着自己的胜利,也为着自己仍然能够准确地掌握秋月的弱点,老三立刻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这儿是我的家,我们的家,对不对?除了我老婆和我的东西之外,别人的任何东西都没有资格放在这儿。对不对?我一看到就来气!老婆你得的什么病,子宫肌瘤吗?没事,就算你没有了生育力,那还有我呢,怕什么?别哭了,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存折呢?放好!你别把我想象成只认钱的人。我要是拿走这救命的钱,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你看,我给你拿什么来了,你不是喜欢手机吗?给你!最新款诺基亚。你看我用的什么机子,可能全路州市就我一个人还在用着大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