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华北的情绪看来也不无偏颇,有句话肯定是说漏了嘴。这位仁兄公然在他面前宣称,已经盯了钱惠人十年,从那次手表事件一直盯到今天!于华北认为,当年他就没搞错,如果不是有白天明和赵安邦护着,钱惠人该在牢房蹲上几年的。裴一弘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如果十年前真把钱惠人送进去,只怕也没有宁川的今天!
一把手位高权重,却也不好当啊,并不像有些同志说的那么轻松,高高在上坐船头,把好方向同志们冲!船头上风大浪急,航道上险滩多多,正确的航向不是那么好把握的。你要出好主意,用好干部,还要搞好整个领导班子的团结协调,众人齐心才能划好大船嘛,否则,让同志们怎么冲?谁给你冲?何况汉江又是个人口众多、举足轻重的经济大省!现在看来,协调的效果比较好,省委常委会可以开了!
二十五
省委常委会是在共和道尽头的共和宾馆三号楼召开的,关上门开了一整天。
会议要研究的是文山这个未来辐射型中心城市市级班子的构成,涉及方方面面的矛盾很多,其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与会的常委都知道。身为班长的裴一弘当然更清楚,这位一把手会前做了大量工作,几乎和每一位常委都通过气。昨天晚上快十二点了,还来过一个电话,就两位副市长进常委班子和赵安邦商量了半天。
然而,今天一开会,裴一弘却变了副模样,进门坐下后,就没表现出多少严肃紧张来,倒是有些轻松愉快,还不时地和与会常委开玩笑,似乎马上要开的不是个有关重大人事安排的省委决策会议,而是个恭贺新年的春节茶话会。省军区林司令员不知怎么说起了书法的事,裴一弘又兴致勃勃地和林司令员讨论起了书法。
于华北时间观念很强,有些看不下去,指了指手表,提醒裴一弘尽快开会。
裴一弘微笑着,冲着于华北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却仍和林司令员继续着自己的讨论:“……林司令,你别吹牛,王羲之的字你一时半会学不像,那份神韵你就没有嘛!你那几笔字我还不知道?一个个就像你带的兵,只会立正稍息!”
林司令反唇机讥,“裴书记,你的字也不咋的啊,除了裴一弘仨字还像样!”
裴一弘哈哈大笑,“那好,那好,林司令我不和你争论,咱们一人拿幅字出来,让同志们看,请他们做裁判员,给我们一个评价,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看着裴一弘和林司令员在那里谈笑风生,赵安邦一点不急。文山的班子酝酿时间够长的了,这副牌该怎么打,实际上裴一弘已成竹在胸。这位省委书记是个善于学习的政治家,把老领导焕章同志和前任省委书记华强同志领导艺术的精髓之处全学到手了,在这种时候总是那么成熟老到、举重若轻,让赵安邦心里不能不服。
于华北总却悟不透其中的奥秘,以为裴一弘这是工作作风上的自由散漫,每到这种时候总是由他出面提醒。此刻,于华北终于再次明确提醒了,用脸上的笑容掩饰着内心的不满,“哎,哎,一弘同志啊,常委们到齐了,咱们是不是开会啊?”
裴一弘这才放弃了和林司令的纠缠,“好,好,那我们就开会吧!”他打开面前的笔记本,笑呵呵地再次和常委们打招呼道,“同志们,这次常委会的内容会前就通知了,是个专题会,专题研究文山的班子问题。只要与文山的班子有关,与文山将来的工作有关,请同志们畅所欲言!与文山无关的问题就不在这次会上讨论了!”
根据惯例,省委组织部章部长开始介绍拟定的文山班子副市级以上七个领导干部的自然情况,其实这些情况常委们全了解,可该走的程序还得走,这不能省略。
这个介绍过程比较漫长。章部长是个本本分分的老组织,走起程序来一丝不苟。介绍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语速不快不慢,永远保持着一个节奏,这就起到了一种特殊的催眠作用。林司令员率先打起了哈欠,似乎为了保持必要的清醒,拿出一盒烟,冲着裴一弘晃了晃。裴一弘微笑着,向林司令员摇了摇头,又指了指会议桌上的禁烟标志牌,林司令员只好把烟重又装到军装口袋里。赵安邦开始还尽量集中精力认真听,可听到后来也有些倦意了,便起身上了趟洗手间,还打了个电话。
从洗手间回来时,章部长的情况总算介绍完了,于华北第一个发表了意见。
于华北不是章部长,平时话很少,不苟言笑,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却总保持着比较昂扬的激情,和一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迈。这应该是权力磁场在起作用。在这届省委班子中,于华北年龄最大,资格最老,久居权力磁场中心,做着磁力强大的磁铁,决定过许多铁屑的命运,有这份激越豪迈也很自然。当然,也得承认,于华北本身口才就不错,又喜欢写点诗,诗人的气质或许也在起作用。
于华北表情丰富,侃侃而谈:“……文山这副牌有几种打法,顺序接班是一种打法,半换血是一种打法,大换血是另一种打法。现在,我们选择了一种最好的打法!不瞒同志们说,开始我有些想不通,过去搞组织工作的惯性思维在起作用,总强调稳妥接班,平稳过渡,这种思维摆在平州、宁川这些发达地区的班子安排上没什么错。但是,文山的情况不同啊,欠发达啊,积重难返啊,动作幅度就得大一些,就要舍得把好牌打出去!过去文山搞不好,恐怕与当时省委的决心有关!”
于华北的发言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时不时地做着手势,既有亲和力,又有某种权威性。你可以不赞成他的意见,却没法不被他感染,听他发言,是打不了瞌睡的,尤其是今天,赵安邦本能地觉得,于华北的发言中肯定会有比较丰富的含意。
果然,于华北环视着与会者,又乐呵呵地说:“一弘、安邦同志有魄力,有远见啊,文山这个新班子选得好,很好啊!石亚南的市委书记,钱惠人的市长可以说是无可替代的!这两个一把手都来自我省经济发达地区,而且还都是市长,有丰富的经济工作经验和行政领导经验!尤其是钱惠人同志,对宁川的经济成就贡献不小,我相信,钱惠人同志一定会把宁川的好经验带到文山去!安邦,你说是不是啊?”
赵安邦笑了笑,软中有硬道:“是啊,是啊,对钱惠人我也比较有信心!”
其实,根本用不着于华北刻意提醒,与会常委心里已经有数了:钱惠人作为已升格的经济大市宁川的市长没安排到文山任市委书记,倒是把平州女市长石亚南安排上去了,这个决定本身就耐人寻味,更何况钱惠人又是他一手提起来的干部!
钱惠人好像已听到了什么风声,昨天下班前来了个电话,打探消息。他不好多说,只含蓄地透了句,“你的工作恐怕要动动了,文山搞不上去,裴书记和我都很着急啊!”钱惠人先还以为是让他去文山做市委书记,问了句,“准备给我派个什么市长呢?”他在这种情况下才被迫点明了,“市长是你,市委书记另派!”钱惠人听得这话,沉默良久才说了句,“赵省长,你看,我是不是干脆辞职呢?”他一下子火了,“辞什么职?你这么经不起考验吗?到文山好好干,别人去当市长我还不放心呢!实话告诉你:让你去文山是我的建议,包括市委书记石亚南,也是我向省委和一弘同志推荐的!”钱惠人根本不信,还想说什么,他却断然挂上了电话。
晚上回家吃饭时,钱惠人又来了个电话,不谈辞职了,也没发牢骚,直截了当问,“赵省长,你是不是真想把文山搞上去?”他没含糊,“那当然,否则怎么会把你和石亚南一起调过去呢!”钱惠人说,“那好,我有个建议,希望你在常委会上提提:除常务副市长外,两个分管经济工作的副市长最好也进常委班子,组织经济内阁!”他觉得有道理,答应了,并马上打电话给裴一弘,也没隐瞒,明确说,这是钱惠人的建议。裴一弘说让他想想,半个小时后又把电话打过来,终于同意了。
于华北不愧为牌场高手,政治牌打得得心应手,背地里给钱惠人下了套,会上却说得冠冕堂皇,似乎把钱惠人调到文山不是为了调查钱惠人在宁川期间的经济问题,当真是工作需要。其他常委心中好像也有数,发言时全回避这一敏感点,没任何人提出,对钱惠人这样安排是不是公道合理?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
赵安邦也只能回避,尽管心里不悦,也必须和大家保持一致,这是组织原则。
中午吃饭时,碰到了裴一弘,裴一弘把他叫到一旁说:“安邦,我上午开会时又想了一下,两个副市长进班子的事,还是由你提比较好,可能更有利一些!”
赵安邦本来就不高兴,见裴一弘突然这么说,益发不悦了,“哎,老裴,你怎么又变了啊?昨晚我们在电话里不是商量好了吗?这事就由你乾坤独断嘛!”
裴一弘摆了摆手,“别,别,你是省长,经济工作你主抓,你提合适!”
赵安邦只得说破了,“是不是因为这个建议是钱惠人提的,你才变卦了?”
裴一弘说:“不是,不是,我不至于小心到这程度!就算钱惠人将来真查出什么问题,也和这个建议无关嘛!不过,你最好别提钱惠人,免得有些同志敏感!”
赵安邦苦笑道:“行,行,你就把我放在火上烤吧,烤熟了给你当下酒菜!”
裴一弘也笑了,“看你这话说的?我现在不也是在火上烤着吗?我会有态度的!”
下午会议一开始,赵安邦首先发了言,对文山新班子主要领导成员的构成表示赞成:“……华北同志说得不错,要舍得把手上的好牌打出去!这一点一弘同志也反复强调过,我看石亚南、钱惠人不但是好牌,甚至可以说是王牌!一个经济内阁已现出了雏形!以经济为中心嘛,文山又是欠发达地区,就是要搞经济内阁嘛!”
裴一弘笑呵呵地插话:“过去文山出经验,以后啊,我们要让文山出成果!”
赵安邦接着裴一弘的话头发挥了几句,语调中已隐含了讥讽,“我们有些同志聪明啊,很会总结经验,你需要什么,他就能给你总结出什么,上有好焉下必趋之嘛!这些同志比那些跑官泡官的家伙高明啊,宁可饿死佳丽三千,也要迎合上面好细腰的楚王!”无意中注意到裴一弘投过来的目光,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又言归正传,谈起了经济内阁,“既然我们这次决心搞经济内阁,就常委会的决策班子我的意见是还要加强一些。看看是不是可以考虑把王必华、邱平这两位分管经济的副市长也增加到市委常委班子里去呢?同志们,有个话我一直想说:省委班子不谈,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我是说下面各市县班子:常委的构成不太合理嘛,除了书记、副书记,就是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只有一个市长、一个常务副市长,这怎么行啊?重大经济决策中出现分歧怎么办?按民主集中制原则进行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多数人的意见就一定正确吗?我看不一定,有时决策失误是必然的!”
于华北马上表示反对,不过,口气很和缓,面带笑容,“安邦同志,你这话不能说没一定的道理,但是,常委班子的构成是有成规的,什么人进班子,什么人不进班子,不能随心所欲啊!另外,也不能光从职务上看问题,书记、副书记就一定不懂经济啊?有些绝对了吧?也不是事实吧?我们干部总在变动工作岗位嘛!不说别人,就说你我吧,我们过去在下面不都做过书记,不也都做过县市长吗?!”
赵安邦笑道:“华北同志,你说的这些我也承认,可经济发展变化太快啊,过去做过经济工作,未必就能主持领导今天的经济工作嘛!再说,每个地区的情况也大不相同,比如文山,就不能按部就班,班子的配备上就得体现省委强化经济发展的思路,一来便于做出正确决策,二来也是个信号,让文山的干部群众都知道,我们决心要把文山的经济搞上去,不是说空话,是动了真格的!否则还怎么崛起啊?”
于华北还想说什么,裴一弘笑着插了上来,“华北,我看安邦同志这个意见很好,有些成规该打破还是要打破,起码这次对文山可以试着破一下!现在以经济为中心,班子的重大决策差不多都与经济有关,多两个懂经济做经济工作的同志进班子没什么坏处嘛,决策就少了些盲目性,多了些科学性!是不是啊,同志们?”
与会常委们纷纷点头,于华北迟疑片刻,也面带微笑,缓缓点起了头。
裴一弘定了调子后,又把民主的绣球抛给了于华北,“华北同志,继续说!”
于华北就是于华北,很懂常委会的游戏规则,一把手既已定了调子,常委们又点了头,这种问题就没必要讨论下去了,讨论下去肯定被动。可话还是要说的,不说就没法显示自己的老资格和权威性了,于是便又说,已是做总结的口气了:“最后再说几句吧!总而言之,对文山新班子的安排是科学的、合理的、恰当的,其慎重程度我看也是此前所未有的。我归纳了这么四句话:体现了省委的决心,组成了有力的班子,发出了强烈的信号,看到了发展远景!好了,我就说这么多了!”
裴一弘环顾众人,又问:“安邦,同志们,你们谁还有话要说吗?”
赵安邦看了于华北一眼,笑道:“我要说的,华北同志已经归纳过了!”
与会常委们都知道于华北一惯爱归纳,相互看了看,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