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的目光在初一(三)班的牌子上整整停顿了好几秒才离开,他整整掖到腰里的白T恤,将两手半插进白色的休闲裤兜里,微低着头踱进了教室。那头微曲的卷发有一缕飘到了前额,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动着,双肩背的书包被他随意地挎在了右肩头上,目光毫不斜视地穿过发丝望着前面,他知道这是自己最显潇洒最显深沉的派头。今天,是入初一的第一天,无论如何,他不能给新同学们一个坏印象。
一片好奇的怯生生的陌生面孔朝向了他,他听到了几声故意使他听到的议论:哇,好帅!像刘德华!陈远无动于衷地走过,瞥一眼最后靠墙的一个空座位,走过去,落座。
陈远是最后一个到的,陌生的老师用温和的目光扫视了一遍全班的同学们,微着着说:“我姓徐,是你们的班主任,希望在三年的初中学习中得到同学们的支持。”然后又用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点名报到方式让同学们互相认识。
陈远的目光飞快地过了一遍全班的男同学,他的视线向来与女生无缘,偏偏今天,不知为什么?只是一眼,他就被那个斜坐在第一排的女生吸引了过去。
她有一双《还珠格格》里小燕子般的大眼睛,那双“不安分”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惊奇地扫视着老师叫到的每一个同学,尤其是在叫到陈远的名字时,陈远觉得她的视线似乎在自己脸上比别的同学多停留了一会儿,那种友好的惊诧表情,那种探寻的好奇目光,仿佛在问陈远,你是怎样一个人?是个好男生还是个坏男生?我值不值得和你交往?陈远甚至还觉得她向他递过来一个微笑,一种释然的微笑,好象在说:看样子你是个不错的男生。陈远的心立刻“怦怦”地猛跳了几下,避开她的眼神,把目光落在了前一桌的同学头上,立即,陈远在心里偷偷地乐了,这个男同学的头不知是怎么长的,虽然被高明的理发师剃了个极酷的小平头,但那凹凸不平的头皮还是透过短短的头发显露了出来,小平头不老实地左右晃动着。陈远伸出手指捅了捅他的后背,见他转过身来,便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孙晓磊,你呢?”孙晓磊长着一对浓浓的眉毛,说起话来,那对眉毛随着他嘴角的牵扯上下挑动着。
“陈远。”陈远在一张长方形的小纸片上学着妈妈名片的样子写下自己的名字、家里的电话递给了孙晓磊。
孙晓磊抬起眼皮瞧了陈远一眼笑了,“够特别的!”
陈远发现孙晓磊有两对尖尖的虎牙,一笑,虎牙就龇了出来,他突然想起美国歌星麦克·杰克逊在VCD里变成狼后的模样,不禁仔细地打量着孙晓磊的头和眼睛,因为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一种特异功能,只要死死地盯住一个人看,就会有所发现,他是想看孙晓磊有没有长出一对长耳朵和变成一双绿眼睛。当然,还是那头透着不平的小平头,还是那双不大却炯炯有神的眼睛,陈远自嘲地咧咧嘴角。
孙晓磊却抿了嘴,挑了一下右眉毛,误解了陈远的意思,“这谁不会呀?”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哧——”地扯下一张纸,撕成长方形,学着陈远的样子写下自己的名字和6666·8888的电话号码。
“够吉利的!”陈远说,完全是刚才孙晓磊的口气。
两人伸出右手重重地拍到一起,笑了。
“我是一颗小小草,总是被人看不到,我委委曲曲,委委曲曲想要长高,可总是办不到。”放学后,陈远哼着自编的歌曲刚进家门,就被妈妈“缠”上了。
妈妈先是接着陈远的歌曲损了他一句:“谁不让你长高了?谁让你受委曲了?”然后就开始了询问:什么班里有多少个学生啦、对班主任的感觉怎么样啦、认识几个同学啦等等。好在是爸爸有应酬没回来,否则他的问题会比妈妈还多,也不知大人的脑子里为什么总会有那许多鸡毛蒜皮的破问题。
自然,在妈妈面前,陈远一下就没了在学校时的那份假深沉,听凭妈妈用毛巾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接过妈妈递过来的冰激凌,边吃边兴高采烈地讲述着入中学第一天的所见所闻:什么老师的脾气可好啦,什么班里的男生多女生少啦,当然,他讲的最多的还是孙晓磊,什么孙晓磊有一对非常正宗的虎牙了,那对虎牙差一点就像了麦克·杰克逊变成狼的那对狼牙了,孙晓磊家里的电话特吉利,号码也特好记啦等等,不过,他隐去了班里有一个漂亮的大眼睛女生的事,他怕妈妈会多心,因为妈妈昨晚还在嘱咐他,上中学了,要好好学习,千万不要发生与女同学有谈恋爱的不理智的事情,这种反来复去挂在妈妈嘴边的“圣旨”,他特不爱听,再说,好感并不等于谈恋爱呀!
妈妈终于问完了想问的问题,或许是陈远的回答令她满意,突然她大发慈悲,允许陈远饭前做一小会儿网虫,喜得陈远抱住妈妈的脖子对准妈妈的脸狠命地亲了一口,然后不无巴结地说:“哇,我有一个世界上最好、最能理解我心情的妈妈!”
“哼,甭拍马屁,等会儿叫你吃饭就蛮不是那么回事了。”妈妈白了陈远一眼,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告诉你,从明天开始,不到周末绝对禁止玩电脑。”说完戴上围裙进厨房里做饭去了。
陈远瞥一眼墙上的挂钟,这一个小时对他来说算得上是天大的恩惠,开学的第一天居然还能让他玩一小时的电脑,他不无感激妈妈的慈悲。时间就是金钱,他快速地蹬去脚上的旅游鞋,一头扎进只有8平方米的小书房,在电脑桌前正襟危坐。他伸出右手中指按了一下开关,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他觉得此时是他最神圣的时刻了,他在等待着画面的出现,每次见到那个身着绿背心绿短裤、手持手枪挂着黑边眼镜的劳拉时(为什么叫挂呢?因为劳拉的眼镜总是戴在鼻尖上,所以陈远就称其为挂),他都会觉得异常地自豪,因为这个图像是他亲自“贴”上的,为此妈妈还专门表扬他聪明悟性高呢,对于妈妈的表扬他从不谦虚,他总会用他自己最得意的语言骄傲地说:“也不看看是谁的妈妈生的儿子。”言外之意,比尔盖茨第二的妈妈生的儿子还有错?
当然,这样的吹捧妈妈也爱听,因为妈妈常会指着陈远对爸爸说:“瞧远远的那对眼睛,不大不小,好看、有神,像我;瞧远远那两条笔直的腿、挺拔的身材,像我;再瞧远远的悟性和聪明,也像我……”常气得爸爸泄气地说:“这么说,远远的不好的地方全像我了?”
不过陈远心里明白,对于电脑的熟练,自己可比妈妈差远了,好在是他会用阿Q精神自我安慰,等自己长妈妈那么大时,一定比妈妈强。再说,这网爸爸妈妈不是为他而入的,爸爸在国家机关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头,对电脑没兴趣,连打个文件还要妈妈给他做“秘书”,而妈妈就不同了,她在一家行业报里做编辑、记者,她喜欢在电脑上构思自己的文章,更喜欢在网上溜览,并从网上下载一些新奇的东西发表在报纸上,拿回来给爸爸看。他还经常看到爸爸妈妈一起起劲地讨论着从网上下载的文章,并常常争得脸红脖子粗,或许正是那起劲的争吵诱惑了他,他熟练地点着鼠标,进入了妈妈常进的那个网站里。
不多久,一个彩色的画面便出现在陈远面前,不知是记错了网址还是按错了键盘,陈远似乎走错了门,进到了别人家里,网站的主页里并没有他妈妈感兴趣的那些新闻话题,而是在写着:“木乃伊主页,欢迎光临!我的E-MAIL是……”的花体字下,用黑体字写的挺大的一个标题:
《谁来救救我》
标题旁边画着一个泪流满面的男孩将双手伸向了苍穹,那样绝望,那样悲凉,看得陈远的心都跟着抽搐起来,他不知道这个男孩是谁?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许,这只是一个故事?就像街头上卖的小报一样,把一些血丝胡拉的故事做成文章吸引读者?不管怎样,一种强烈的阅读欲诱惑着陈远,把他引进那一行行文字加插图中。
一片苍郁的山峦,葱茂的林木一直延升到山脚下,一团团白雾在静谧的林间绕来绕去,晶莹的露珠闪着神密的光彩,只有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打破了沉寂的山林,给绿色的青山增添了生机。
陈远有些失望,文章并没有标题写得那么玄乎,仿佛一篇散文的开始,平静、美好,从上小学起,陈远就不喜欢写作文,他有些硬着头皮往下看。
山脚下有两间坐北朝南的草房被一棵千年的参天松覆盖着,房前,一圈红红的杜鹃花替代了篱笆,小园里,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觅食;房后,种着豆角西红柿之类的蔬菜。这里原本有一个十分幸福快乐的家园……
高翔鹤的童年也曾有过爹娘,爹娘是这座美丽山林的守护人,还在翔鹤一岁的时候,爹因阻止那些可恶的偷猎者不慎掉下了深崖,娘流着泪掩埋了爹的尸体,独自带着翔鹤继续守护着山林,只因娘是这座山林的活地图,便又招致了一场灾难……
吸引着陈远看下去的并不是文章,而是那一幅幅类似卡通动画的插图,形象、逼真,把陈远带进了那座有着苍郁山峦的山脚和那个被红杜鹃花围起的小院,使陈远听到了那个失去了爹爹的高翔鹤悲绝地向苍天伸出了双手,大声地疾哭着:还我爹爹!
翔鹤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娘在院里翻动着竹席上的笋干,翔鹤手拖一根细竹竿骑在裆下,嘴里吆喝着围着娘转圈,他跑着跑着,猛一抬头,发现院外站着一个手拿黑色拐杖目带凶光的男人,便不顾一切地喊起来:“娘,娘,有人来了!”
翔鹤嚷完扔掉竹竿胆怯地躲到娘身后,一只小手紧紧攥住娘的衣服下摆。
娘慢慢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注视着院外这个一动不动的男人,她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谁,但看他的装束和目光,他觉得他不像个好人,起码不像那些规规矩矩的村里人,“你找谁?”娘问。
拿拐杖的男人斜眼瞧了瞧娘,用拐杖在地上敦了一下,问:“听说你是这座山林的活地图,肯不肯为我带路?”
娘问:“你要去哪里?”
拿拐杖的男人并不回答,用左手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在拐杖上甩了一下,递到娘面前,“这是1000元,你把我带到清水潭即可。”
娘知道去清水潭得翻过两座山头,绕过三片树林,她摇了摇头。
“怎么?嫌少?”拿拐杖的男人咧着右嘴角笑了,他冲娘挥了一下拐杖,“等到了那里,我再给你1000元。”
娘又笑了,是一种鄙夷的笑,因为她不是嫌路远钱少,而是知道清水潭那里常有熊猫去喝水,就是因为清水潭有熊猫出没,才成为偷猎者向往的仙地,娘是个忠实的看山人,爹爹就是因为阻止那些可恶的偷猎者才掉下深崖的,娘怎么会忘记爹爹的死呢!她看也不看男人手里的钱,而是拉起翔鹤的手,头也不回地就往屋里走去。
“你不肯带路?”拿拐杖的男人悻然收起钱,一股凶光从眼里冒出,“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样子非得来点荤的才行。”骂着举起手中那柄黑色的拐杖,向娘的胸前劈去,娘未防备,一下被拐杖打倒在地。
一口鲜血从娘的嘴角淌出。
“娘!”翔鹤扑到娘身上,大哭起来。
男人的目光移到了翔鹤身上,手随着目光慢慢伸向翔鹤。
娘看出了那目光的邪恶,大喝一声,“鹤儿,快跑!”使劲推开了翔鹤,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举臂挡住了男人向翔鹤伸过去的魔爪。
翔鹤一看情势不好,跑出院外藏到了远处的大树后,望着娘与那个男人撕打着。
“只要你乖乖地带路,我黑珠龙拐决不难为你娘儿俩。”男人将拐杖架在娘胳臂上,看得出来,娘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掌下。
黑珠龙拐?娘瞥一眼男人手里的拐杖,看到了拐杖上端的龙头,还看到了龙头上一对黑色的能转动的珠子,她猜得出来,黑珠龙拐四个字是这个男人的绰号,他也一定是个偷猎者,不禁想起了丈夫的遭遇,嘶哑着嗓子哼了一声:“休想!”
黑珠龙拐脸一沉,“大难临头你还负隅顽抗,你就不为你的孩子想想?他已经失去了爹,你还想让他再失去娘?难道你想让他成为一个无爹无娘的孤儿不成?”
娘心中一沉,瞟了黑珠龙拐一眼,心下猜测他如何知道鹤儿爹不在了人世,或许……娘想着,心头不禁陡地燃起怒火,牙一咬,疾言厉色道:“黑珠龙拐,你还我的丈夫!”说着蓦地伸出右掌,猛地向黑珠龙拐的拐杖夺去。
黑珠龙拐躲开了,顿时脸色大变,冷哼道:“我黑珠龙拐从不杀女人,只要你乖乖地带我去清水潭,我亏待不了你……”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钱,送到娘面前,“我只要你带我去一次,而这些钱够你娘儿俩过上几年。”
娘凝望着黑珠龙拐手中的钱,眼眶现出泪光,她的脸由白变青,由青变白,突然,她抢过黑珠龙拐手中的钱,凄苦地大笑起来,然后将钱狠狠地甩到黑珠龙拐的脸上。
就像秋风吹落的枯叶,钱落了一地。
黑珠龙拐大怒,气得嗓音都变了,“你个臭娘们,竟敢戏弄于我,看我今天不杀了你!”说着扬起拐杖,向娘猛劈过来。
娘双臂齐挡,并顺势飞足向黑珠龙拐下裆踢去,这一脚即快又狠,但黑珠龙拐是个练过武功的人,他忙用拐杖的下端格开娘的一脚,阴笑着说:“你还是吃我一杖吧。”说着将拐杖一歪,拐杖的龙头就碰到了娘的左胸,一股鲜血立即从娘的嘴里淌出,她就势向黑珠龙拐呸去。
“你个不知死活的臭女人……”黑珠龙拐气得用袖口擦去脸上的血,挥动着黑色拐杖疾风般地向娘逼去,他眼里冒出了浓重的杀气。
娘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只是靠着一股仇恨在与黑珠龙拐拼命。
拐杖击到了娘后背上,娘一个趔趄,趴倒在地,嘴里的鲜血喷到了草屋的墙上。
黑珠龙拐得意地哼了一声,将拐杖的龙头对准娘的胸口捣去,娘大惊,在地上就势一滚,躲开了那致命的一杖,忍住伤痛从地上翻起,挥掌劈向黑珠龙拐。
黑珠龙拐不敢怠慢,又挥起拐杖向娘逼来,娘只得东躲西闪,只听到黑珠龙拐的嘴里发出了嘶嘶的响声,他的拐杖在步步逼近着娘,娘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你还是乖乖地带路吧,否则你,还有你的儿子,一个也别想活,嘿嘿……”黑珠龙拐奸笑着,一步比一步逼得更紧。
娘已经退到了草屋边,她感到了黑珠龙拐手中那柄拐杖正发出呼呼的劲风在向她胸口袭来,急忙两腿微缩,照墙猛力一蹬,身体向着黑珠龙拐疾射而去,这是娘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招。
黑珠龙拐大惊失色,忙挥起拐杖,狠狠地朝娘胸口砸去,只听娘凄惨地叫了一声,砰然从空中坠地,血从她的七窃中流了出来。
“娘——”躲在大树后的翔鹤见娘倒在地上,血流了一身,急得一声惊叫,忙从大树后奔出,哭喊着向娘跑去。
“鹤儿!”娘听到了翔鹤的呼喊,心头一颤,费劲地仰起头,她看到了儿子不顾一切向她奔来的身影,她还看到了黑珠龙拐充满杀机的眼神直视着奔跑的儿子,不禁恐惧地喊叫起来:“鹤儿,快……快跑!快……”
“娘,你不要死啊,你不要扔下我!”翔鹤的哭叫声像一把尖刀在剜着娘的肉,她眼里涌出的眼泪和着血一起淌下脸颊,“鹤儿,快跑!给娘报仇——”娘向翔鹤望去最后一眼,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听到报仇两字,黑珠龙拐脸上闪过一道阴残的光影,他倏地举起了拐杖。
“娘——”翔鹤似乎没有看见黑珠龙拐的拐杖正打向他,一声惨厉的哭喊,向娘的尸体猛扑过去。
泪花已经闪现在陈远的眼眶中,他为高翔鹤的命运担忧,但遗憾的是文章被一个句号无情地结束了,也将陈远那颗为高翔鹤忧虑的心悬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