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书信,旨在说明有志于求学的人要明白“书中有书,书外有书”,不要受书中记载的现象或前人的结论所迷惑。信中以历来公认的某些史事为例,对夏商周三代是太平盛世、春秋是极乱之世等等观点提出了异议,进而批判了用“重让”来解释《春秋》、《尚书》编次的迂腐之见。板桥的观点自然也不是定论,但他由此提出“读书要有特识”,每个人都应该“自出眼孔,自竖脊骨读书”,却是很可宝贵的见识。
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至夏、殷之际,仅有三千,彼七千者竟何往矣?周武王大封同异姓,合前代诸侯,得千八百国,彼一千余国又何往矣?其时强侵弱,众暴寡,刀痕箭疮,薰眼破胁,奔窜死亡无地者,何可胜道。特无孔子作《春秋》,左丘明为传记,故不传于世耳。世儒不知,谓春秋为极乱之世,复何道?而春秋已前,皆若浑浑噩噩,荡荡平平,殊甚可笑也。以太王之贤圣,为狄所侵,必至弃国与之而后已。天子不能征,方伯不能讨,则夏、殷之季世,其抢攘淆乱为何如,尚得谓之荡平安辑哉!至于《春秋》一书,不过因赴告之文,书之以定褒贬。左氏乃得依经作传。其时不赴告而背理坏道乱亡破灭者,十倍于《左传》而无所考。即如“汉阳诸姬,楚实尽之”,诸姬是若干国?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灭他?亦寻不出证据来。学者读《春秋》经传,以为极乱,而不知其所书,尚是十之一,千之百也。
嗟乎!吾辈既不得志于时,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间,翻阅遗编,发为长吟浩叹,或喜而歌,或悲而泣。诚知书中有书,书外有书,则心空明而理圆湛,岂复为古人所束缚,而略无张主乎!岂复为后世小儒所颠倒迷惑,反失古人真意乎!虽无帝王师相之权,而进退百王,屏当千古,是亦足以豪而乐矣。
又如《春秋》,鲁国之史也。如使竖儒为之,必自伯禽起首,乃为全书,如何没头没脑,半路上从隐公说起?殊不知圣人只要明理范世,不必拘牵。其简册可考者考之,不可考者置之。如隐公并不可考,便从桓、庄起亦得。或曰:《春秋》起自隐公,重让也;删书断自唐、虞,亦重让也。此与儿童之见无异。试问唐、虞以前天子,哪个是争来的?大率删书断自唐、虞,唐、虞以前,荒远不可信也;《春秋》起自隐公,隐公以前,残缺不可考也,所谓史阙文耳。总是读书要有特识,依样葫芦,无有是处。而特识又不外乎至情至理,歪扭乱窜,无有是处。
人谓《史记》以吴太伯为《世家》第一,伯夷为《列传》第一,俱重让国。但《五帝本纪》以黄帝为第一,是戮蚩尤用兵之始,然则又重争乎?后先矛盾,不应至是。总之,竖儒之言,必不可听,学者自出眼孔、自竖脊骨读书可尔。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哥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