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感皇恩])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辉!(第二折[采茶歌])窦娥在这种惨绝人寰的摧残下,同时为了不让婆婆也受这种难以忍受的酷刑,她含恨屈招,原以为官府还会“复勘”,谁知这种野蛮而草率的法律,竟凭口供一审定案,她被判处死刑,押赴市曹斩首。窦娥在残暴的刑杖下负屈含冤而死,可以说是当时冤狱遍及国中的一个缩影。元代的冤狱,在历史上无疑是登峰造极的,光是大德七年(1303)一年中发现的冤狱就有五千一百七十六件,没有发现的就更不计其数了。面对这一社会现实,作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者的关汉卿,他不能冷漠不见,他不能不对苦难生活和悲惨命运中的人民表示深切的关怀。面对着“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的中国封建社会吏治的罪恶和这种混淆黑白、颠倒是非的社会,他通过剧中人物窦娥之口,作了淋漓尽致的深刻揭露和严厉的指斥: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第三折[滚绣球])窦娥是一个善良的普通女子,这是她在封建社会残酷现实的摧残下觉醒后的愤怒呼声,她对主宰世界的“天”、“地”发出了尖锐的指斥,这也是对当时统治阶级的权力发出的指斥,这种指斥,具有强大的精神武器的力量。
正如杜勃罗留波夫所说的:“从最软弱和最忍耐的人们心中所提出来的抗议,也是最有力的。”(《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如果说窦娥的悲剧遭遇是当时野蛮而草率的法律铸成的,那么统治阶级的凶残、荒淫就是造成另一些人悲剧遭遇的罪恶渊薮。鲁斋郎就是统治阶级中最凶残、最丑恶的一个代表人物。在作品中,鲁斋郎一出场就通过自白把他的丑恶嘴脸和横行不法的霸道行为暴露得非常充分: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再没双;街市小民闻吾怕,则我是权豪势要鲁斋郎。
小官嫌官小不做,嫌马瘦不骑,但行处引的是花腿闲汉、弹弓粘竿、儿小鹞,每日价飞鹰走犬,街市闲行。但见人家好的玩器,怎么他倒有我倒无,我则借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人家有那骏马雕鞍,我使人牵来则骑三日,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
他在许州街市闲行时看中了银匠李四的妻子张氏,就用欺骗和威胁的手段抢了回去。回到郑州日久生厌之后,乘寒食节家家上坟时,他也去郊外踏青,准备再抢夺人家“生得好的女人”。当见到六案都孔目张珪的妻子李氏,便以高压威逼的手段,迫使张珪将妻子李氏明日送到他宅子里去。张珪是个“令史当权”的中级官吏,平时谁人都要让他一分,但在权豪势要的鲁斋郎面前,“连老婆也保不的”,可以想象,那些普通平民在以鲁斋郎为代表的统治阶级淫威下的遭遇,自然就更加悲惨了。鲁斋郎之所以如此横行不法,“胆有天来大”,“将官敢欺压,将妻女敢夺拿,将百姓敢踏踏”,实在是他的“官职大的忒(太)稀诧”:他曾经“随朝数载”,深得“圣恩可怜”,他有最高统治者做靠山,所以连那些官司们“题起他的名儿也怕”。是的,他是太凶残了,“动不动挑人眼、剔人骨、剥人皮”,谁还敢告他?李四和张珪两家被鲁斋郎逼得“身亡家破,财散人离”,李四诉告无门,而身为六案都孔目的张珪,听到鲁斋郎的名字就急得大叫“唬杀我也”!虽然他内心痛苦得“似没头鹅、热地上蚰蜒”,表面上仍然苦笑应承,不得不瞒哄着老婆,把她送到鲁斋郎宅上。鲁斋郎视妇女为玩物,可以任意取来抛去,他将已经厌弃的李四的妻子随意送给张珪。这是一种多么残忍而灭绝人性的行为!强占民女,是元蒙统治者的一大罪恶,《马可·波罗游记》中就有关于当时平章政事阿合马占有一百三十三名妇女的记载,可以想象,它酿成了多少家庭和妇女的痛苦与不幸。关汉卿对鲁斋郎强抢民女这一兽行的揭露,具有强烈的批判现实意义。
元代社会法律和制度的杀戮掠夺性和上层统治阶级的残暴荒淫,造成一批残害人民的各式权贵。《蝴蝶梦》里的葛彪,气派虽然比鲁斋郎小了一些;《望江亭》中的杨衙内,虽然比鲁斋郎愚蠢,但是在本质上他们与鲁斋郎都有着共同的特征。葛彪“有权有势尽着使,见官见府没廉耻”,“打死人不偿命”,他骑马在街上横冲直撞,反说王老汉撞了他的马头,将王老汉殴打致死,这完全是豪强势要逞凶撒泼的霸道行为。“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的杨衙内,为了要娶谭记儿做小夫人,诬告“白士中贪花恋酒,不理公事”,领了势剑金牌去标取白士中的首级,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谋害别人生命,他的残暴性也是显然的。《窦娥冤》里的桃杌,是一个贪婪而昏庸的官僚典型。请看他的自白:“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有人来告状,他立即下跪,说“但来告状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这虽然是插科打诨,带有一定程度的夸张性,但却真实地揭露了他贪婪的本性。这位桃杌太守,判案不分曲直,只知道“人是贱虫,不打不招”,施展严刑逼供,草菅人命。窦娥这个善良的妇女,就是在他的严刑逼供下,屈招“药死公公”,被随便判了斩刑,造成了惨烈的悲剧。而就是这样一个昏庸糊涂不知造成多少冤狱的官僚,任满竟然升官而去,这就更加深刻地反映了封建官僚的反动本质。
关汉卿对这些权贵贪官的揭露,其矛头是指向整个封建统治阶级的。如窦娥对“天”“地”的诅咒和指斥,就是对整个封建统治者的控诉。杨衙内藉以标取白士中首级的“势剑金牌”,象征了最高统治者皇帝的权威,说明这些权贵们穷凶极恶的行为后面,有着整个封建统治势力的支持。包待制处置鲁斋郎,必须以“智斩”的方式,就说明鲁斋郎是受到封建社会最高统治者皇帝庇护的;甚至包待制为了拯救一个普普通通的石和,也不得不以一名死囚采用调包计,这也足以说明葛彪虽然人已死了,但他的背后仍有着强大的势力。正如作品中王婆婆所说的,他们是“国戚皇族”。这就使我们看出,关汉卿在揭露和抨击封建统治黑暗势力时,具有多么可贵的勇气和战斗精神。
关汉卿在作品中揭露封建社会这些残暴的权豪势要的同时,也揭露了这些权贵豢养的一群助纣为虐的鹰犬。他们对主子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如鲁斋郎问他的爪牙张龙:“我见个银匠铺里一个好女子,我正要看他,那马走的快,不曾得仔细看。张龙,你曾见来么?”张龙马上就心领神会地说:“比及爹有这个心,小人打听在肚里了。”当鲁斋郎说“我如今要他,怎么能勾”
时,这个倚仗主子势力的奴才便出谋献策说:“爹要他也不难,我如今将着一把银壶瓶去他家整理,多与他些钱钞,与他几钟酒吃,着他浑家也吃几钟,扶上马就走。”当张珪将妻子送到鲁斋郎宅上时,这个狐假虎威的奴才,竟对张珪怒吼道:“你这厮才来,你该死也!”可见这些权豪势要的鹰犬,也是那么无法无天、穷凶极恶。
元代人民不仅在政治上遭受沉重的压迫,在经济上也受着残酷的剥削。
元代的高利贷“羊羔儿利”,给广大人民带来了无限的灾难,窦娥就是被作为“羊羔儿利”的抵押品,送给蔡婆婆作童养媳,开始了她悲剧的一生。而官府里的典吏衙役营私舞弊,勒索钱财,更是穷凶极恶。如《四春园》剧中祥符县的典吏外郎就是一个营私舞弊的典型。当嫌贫爱富的王半州家梅香被人杀死告到官府时,官府“不管你们是的不是的”,先将你“拿下去打着者”,当王半州舒出三个指头时,外郎这个营私舞弊、讹榨钱财的老手,立即凶恶地喝道:“那两个指头瘸?”当王半州舒出五个指头时,他马上改变了一副面孔,对官人说:“相公,既是这等,将就他罢,他是原告,不必问他,着他随衙听候。”一个典吏,竟然在公堂上公开地索贿舞弊!原来他是得到官人指使的,官人贾虚听到有人告状时,便对他吩咐道:“我说外郎,买卖来了,我则凭着你,与我拿将过来。”不仅官吏们讹人钱财,就连小小的衙役,对那些穷苦的受害人也是敲吸骨髓,要从石头里榨出油来。《蝴蝶梦》中的王婆婆,讨化了些残汤剩饭,送给关在监牢里的儿子吃,衙役张千竟向她道:“灯油钱也无,冤苦钱也无,俺吃着死囚的衣饭,有钞将些来使。”可见当时官府政权机构中的黑暗。
官府典吏衙役勒索钱财如狼似虎,而地主阶级对穷苦人民的剥削和压迫,也是残暴得充满了血腥气味。《五侯宴》中的李氏,丈夫王屠下世,无钱殡埋,只得将嗷嗷待哺的儿子王阿三“长街市上卖的些小钱物,埋殡他父亲”。最后典给颇有钱财的赵太公,本是典身三年的文书,不想赵太公暗暗做了手脚,将典身文书“改做了卖身文契”,还要摔死她的儿子王阿三。在李氏苦苦哀求之下,赵太公要她将儿子“抱将出去,随你丢了也得,与了人也得,我则眼里不要见他。”李氏无奈,只得“向那荒郊野外,丢了这孩儿”。
这位赵太公的心肠是多么歹毒!普通人民的遭遇是这么痛苦,即使有一定地位的汉人官员,在那个时代,如果不愿与黑暗势力腌臜一气,遭遇也不会好到哪去。《裴度还带》中的洛阳太守韩廷幹,因为没有满足国舅傅彬勒索的“下马钱一千贯”,竟被傅彬诬告贪赃三千贯,而“都省无好长官”,奏闻以后便将洛阳太守入狱,要“赔赃三千贯”,因此他的女儿琼英为救老父,只得到处“抄化”,母女俩险些丧了性命。这就深刻地揭露了元代社会人民大众在经济上所遭受的灾难。
由于政治的黑暗,元代社会孕育了一批无赖流氓,威胁和残害人民的生命,给社会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定,也使人民蒙受了巨大的痛苦。《窦娥冤》中的赛卢医为了赖债,将蔡婆婆骗到无人处,要用绳子将蔡婆婆勒死。当张驴儿和父亲无意中救了蔡婆婆并听说她家里还有个守寡媳妇时,便顿生歹念。他对父亲说:“爹,你听的他说么?他家里还有个媳妇哩。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谢我;不若你要这婆子,我要他媳妇儿,何等两便?”这哪是救人,简直是趁火打劫!当他逼迫窦娥成婚,遭到窦娥严厉拒绝后,竟想毒死窦娥婆婆,好达到霸占窦娥的目的。他到赛卢医家里讨毒药,当赛卢医不肯给他时,他对赛卢医说:“你真个不肯与我药么?”“好呀,前日谋死蔡婆婆的,不是你来?你说我不认得你哩!我拖你见官去。”当赛卢医答应给他毒药时,他便说“既然有了药,且饶你罢。”这是一副多么典型的流氓嘴脸!当他投毒想药死蔡婆婆,反而毒死自己父亲后,他又反诬窦娥:“好也啰,你把我老子药死了”,并耍泼地嚷叫:“四邻八舍听着:窦娥药杀我家老子哩。”就在这种情况下,他还硬逼窦娥叫他三声“的的亲亲的丈夫”,当他的无理要求遭到窦娥坚决拒绝,他便诬告窦娥,造成了窦娥悲剧的发生。
《四春园》中“一生杀人放火,打家截道”,“两只脚穿房入户,一双手偷东摸西”的裴炎,是流氓盗贼中的又一种类型。他平日里“方头不劣”,极其蛮横,正如茶三婆说的:那厮他每日家吃的十分酩酊,他见一日有三十场斗争。他吃的来涎涎邓邓,他则待杀坏人性命。
(第三折[金蕉叶])那厮可便舒着腿脡,他可早叉着门桯,精唇泼口毁骂人。那厮他嘴脸天生,鬼怪人憎。他则要寻吵闹,要相争。
(第三折[寨儿令])他去那阁子里扳了窗棂,茶局子里摔碎了汤瓶。他直挺挺的眉踢竖,骨碌碌的眼圆睁,叫一声:白日里要见簸箕星!(第三折[幺篇])因为王员外在当铺里不肯当他的绵团袄,并揭了他做贼的老底,他便怀恨在心,晚上带了刀子要杀王员外全家。正巧碰上替小姐王闰香送一包金珠财宝给未婚夫李庆安的梅香,他便将梅香杀死,拿了金珠财宝,越墙而去。
害得李庆安被屈打成招,几乎送了性命。裴炎、张驴儿这类危害社会的泼皮盗贼,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给社会和善良的人民造成的痛苦也是非常严重的。
《救风尘》中的周舍,虽然不像赛卢医、裴炎等谋财害命,行凶杀人,但他的本质仍然是具有无赖泼皮的特征。他以甜言蜜语骗娶了宋引章,回到家里便打了“五十杀威棒”,并凶神恶煞地对宋引章道:“我手里有打杀的,无有买休卖休的。”这副腔调也就蛮横得很。当赵盼儿赚得他给了宋引章休书以后,他发现自己上了当,马上赶将前去,欺骗宋引章说:“休书上手模印五个指头,那里四个指头的是休书?”当不谙世事的宋引章拿出休书来看时,周舍便一口将休书咬碎,还强词夺理地说赵盼儿也是他的老婆,当遭到赵盼儿的严厉驳斥后,便拖赵盼儿、宋引章去见官。这完全是流氓无赖的行为。
关汉卿通过对这些流氓无赖卑鄙龌龊的灵魂、丑恶的行径和凶残的手段的揭露,真实地概括了黑暗的元代社会中孵化出来的这些邪恶势力的罪恶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