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一]!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二],归来寻旧蹊。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悽[三]。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五]?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辇[六]。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七]。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八]。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九]!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一〇]。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一一]。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一二]?
《无家别》篇,是说孑然一身,无家可别。这是重被徵召去当兵的独身汉的话,也是行者之词。但由于这个行者没有家,没有告别的对象,所以只是自言自语,又好象对客人诉说。
[一]天宝后,指安禄山之乱。《新婚别》用比喻起,《垂老别》用直叙起,这篇则用追叙起,追溯无家的根由。庐,就是房子。“但”字概括,也极沉痛。什么都没有,只有蒿藜了。
[二]贱子,无家者自谓。阵败,即指九节度之兵溃干相州。
[三]这句也是融景入情的手法。日瘦是杜甫创语,是说日光淡薄。王嗣奭曰:“日安有肥瘦,创云日瘦,而惨悽宛然在目。”
[四]怒我啼,怒我而啼叫也。狐狸竟敢鼓怒向人,则乡村已成鬼窟可知。
[五]上句是比,犹云人生恋本上,故虽困守穷栖,仍在所不辞。
[六]又要他去打仗。
[七]携,离也。无所携,是说家中没有人可以告别的。上无父母。下无妻子。上句自幸,这一句又自伤。
[八]这两句又是以服役本州自幸。觉得近行到底比远去的飘泊要好些。
[九]齐是齐同。这两句又翻进一层,又是自伤的谤。见得在本州和在外县正是一样,因为横竖是个无家的光蛋。这以上六句,层层深入,对人物心理的矛盾活动真是刻划人微。
[一〇]自天宝十四载安禄山作乱到这一年恰是五个年头。
[一一]声破日嘶。两酸嘶,是说母子二人都饮恨。
[一二]蒸,众也。黎,黑也。蒸黎就是劳动人民。浦注:“末二以点(按谓点题)作结。何以为蒸黎?可作六篇总结,反其言以相质,直可云:何以为民上?”按此解甚确,是符合杜甫的本意的。
——通过这六首诗,我们不仅可以看出人民的痛苦,虽老弱妇孺,也难逃兵役:同时也可以看出人民的力量和爱国精神。王嗣奭说:“目击成诗,遂下千年之泪。《新安》悯中男,其词如慈母保赤,《石壕》作者妇语,《新婚》作新妇语,《垂老》、《无家》,其苦自知而不能自达,一一刻划宛至,同工异曲,随物赋形,真造化手!”所谓“造化手”。实即现实主义的手法。——按《太平广记》卷一百十二“墨君和”条:“母怀妊之时,曾梦胡僧携一孺子,面色光黑,授之曰:‘与尔为子,他日必大得力。’”则“得力”乃唐人口语。不得力,谓不能救母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