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二载秋[一],闰八月初吉[二];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三]。维时遭艰虞[四],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五]:诏许归蓬荜[六]。拜辞诣阙下[七],怵惕久未出[八]。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九]。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一O]。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一一]。挥涕恋行在[一二],道途犹恍惚[一三]。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一四]?
这是杜甫回家后为追叙这次回家的经过而作的。由凤翔到鄜州得向东北走,所以叫做“北征”。《北征》写作的目的是在于:一方面根据自己的亲身见闻、写出人民的生活情况,来唤起唐肃宗的密切注意;另一方面表示自己对借用回绝兵的意见,来提高唐肃宗的警惕。杜甫这时是一个谏官,这首诗便是他的谏草,格式也很象奏议。全诗共七百字,是杜甫五言古体诗中最长的一篇。可分为五大段落,但其间却贯串着一个总的忧国忧民的精神。由于杜甫的思想是属于封建思想体系的,所以他这种精神,又不可避免的杂有忠君恋主的封建糟粕,这就需要我们善于区别的来看。手法上的特点,则是表情曲折,描写细腻,结构完密。
[一]皇帝二载,即唐肃宗至德二年(七五七)。这时尚沿旧习改年为载。
[二]初吉,朔日,即初一。头两句一上来就抬出皇帝并写明年月日,这是为了表示郑重和严肃。
因为这诗主要是与国家大事。白居易《游悟真寺诗》:“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我游悟真寺,寺在王顺山。”显然是模仿《北征》的。但只写个人的游览,似乎不必戴这种大帽子。
[三]苍茫,犹渺茫。时当乱世,死活难料,故有此感觉。金圣叹《杜诗解》:“起四句,竟如古文辞。只插苍茫二字,便将一时胸中为在为亡,无数狐疑,一并写出。”这以上四句是全诗的总纲,下面说的便全是问家室或与问家室有关的事情。
[四]维时,犹是时。
[五]恩私披,恩独加于个人,所以自顾怀惭,这是门面话。
[六]肃宗因救房琯事很讨厌杜甫,便命他去探视家小,所以说“诏许”。蓬革,即蓬门革户,穷人所居。
[七]诣音意,到也。阙,宫阙,指朝廷。
[八]怵惕,恐惧不安。
[九]两句说明怵惕之故。杜甫作拾遗。谏净是他的职守。在封建时代,皇帝的一举一动,关系很大,故恐有不够周密之处。
[一〇]密勿犹勤谨。经纬是对军国大事的计划措施。
[一一]这年正月,安庆绪杀安禄山,仍盘踞洛阳称帝,故曰东胡反未己。臣甫,是用的一般章奏上的字面。由此可见,杜甫与此诗的目的,确是准备给肃宗看的。
[一二]行在,见前。
[一三]身在途中,心悬阙下,所以心神恍惚。
[一四]这两句说出自己的心事。正因“乾坤含疮痍”所以至于“挥涕恋行在”。疮与创同,痰,伤也。到处在流血,所以说“含”。——这是第一大段,写将归时自己对于国事的关切心情。“道途”句起下一段。
靡靡踰阡陌[一五],人烟眇萧瑟[一六]。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一七]。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一八]。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一九]。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二〇]: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二一];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二二];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二三]。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二四]!坡陀望鄜畤[二五],岩谷互出没。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未[二六]。鸱鸮鸣黄桑,野鼠拱乱穴[二七]。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二八]?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二九]。
[一五]靡靡,犹迟迟。踰,越过。阡陌,田间道路。
[一六]萧瑟,犹萧条。吵,少也。
[一七]心在朝廷,因而回望。日光反照,旌旗飘动,故或明或灭。
[一八]寒山,犹秋山。重,重叠也。屡得,多次碰到。一路是饮马窟,正战时现象。
[一九]邠,邠州,今陕西邠县。郊,郊原,即盆地。杜甫时在山上,故见邠郊如入地底。潏音聿。荡潏,水涌貌。中,邠郊之中。吴瞻泰《杜诗提要》:“邠郊四句写秦中险阻,真是天险。猛虎,状苍崖之蹲踞。”
[二〇]身在山头故曰青云。幽事,即下所见山中景物。幽事本来可悦,因心有忧虑,故日“亦可悦”。二勾结上转下。
[二一]橡,栎实,似栗而小。
[二二]点漆,黑而小的山果。
[二三]濡,沾濡。这两句是总写。言外有草木尚各得其所,而人反不能及的感慨。
[二四]缅思,犹遥想。桃源,是古人虚构的理想社会,晋陶潜有《桃花源记》。因见山中景物,故想起桃源生活。但杜甫是个现实主义者,从这里他立即回到现实世界,而所谓“可悦”也就变成叹息了。
[二五]鄜畤本是秦文公所筑祭天的坛场,这里邵指鄜州。杜甫家在鄜,望鄜畤实即望家。坡陀是冈陵起伏之貌。
[二六]犹,尚也。木末,犹树梢,字面是用《楚辞》的“搴芙蓉兮木末”。此泛指山上。杜甫归心急,故不觉走得快,反把仆人拉下了。
[二七]拱是拱立。拱乱穴,如人拱着手似的立在乱穴中间。古有所谓“拱鼠”,能交其前足而立。
[二八]据《唐书》,哥舒翰以兵二十方守潼关,因杨国忠督促出战,为安禄山所败,坠黄河死者数万人,十不存一二,这里说“百万”是一种夸大。卒,仓猝。杜甫就所见战场的白骨,追究这些白骨的成因,因而提出潼关之败。这在当时是极有现实意义的。
[二九]半秦民,一半的秦地人民。为异物,即化为异物,谓死亡。——这是第二大段,写一路之上所见景物和社会状况。重点则左后者,景物不过是陪衬点缀。“被伤”“呻吟”“流血”“白骨”,这些才是所关心的,所要写出的。在结构上,这一段便是前段“乾坤含疮痍”的注脚。杜甫的流亡也和潼关的失守有关,故下一段便说到自己身上。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三〇]。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三一]。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三二]。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三三]。见耶背面啼[三四],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三五]。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三六]。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三七]。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慄[三八]?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三九]。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四〇];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四一];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四二]。生还对重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四三]?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四四]。
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四五]?[三〇]堕胡尘,指陷叛军中。及归,指由长安逃归凤翔,因悲愤,所以头发全部花白了。
[三一]杜甫至德元载七月离开鄜州,二载闰八月才回来,所以说“经年”。百结,打满补钉。
[三二]这两句借景物极写恸哭之悲哀。无情的松泉,仿佛也在为人呜咽。
[三三]白胜雪,指过去养得很白净,与下垢腻对照,有人以为是说“饥色”的苍白,不对。古典文学中一般都是用雪来形容颜色的美丽,如江淹《美人春游》诗“白雪凝琼貌”,张籍《寄菖蒲》诗“仙人劝我食,令我头青面如雪”。小说如《水浒》第六十六回:“哥哥,你又露出雪也似白面来,亦不象忍饥受饿的人!”皆其例。金圣叹云:“儿上写平生所骄,正与今日见爷背面映出久别苦况也。平生骄儿,其颜胜雪,下若云,今日还看,其黑如铁,便是张打油恶诗。看他只用背面二字轻避过今昔黑白不同丑语,却别以脚上垢腻,似对不对,反形之。”娇,亦作骄。
[三四]耶,即爷字,俗称父曰爷。社甫这里全用素描,故用口头俗语。
[三五]补绽,补缀。
[三六]这四句要连看。海图是绣着海景的图障,梁锽《观王美人海图障子》诗云:“自从图渤海,谁为觅湘娥。白鹭栖脂粉,赪鲂跃绮罗。”天吴是水神(虎身人面,八手八足八尾),和紫凤都是障上所绣。因为没有布,用这种东西来缝补小儿的短衣,所以波纹诉裂,绣纹错乱,天吴紫凤,东歪西倒。这四句本写贫困,却带幽默。李因笃说:“四句写尽大家乱后,仓卒无衣之苦。”
[三七]情怀恶,心情不好。呕泄,吐泻。卧,卧病。
[三八]寒凛慄,冷得哆嗦。
[三九]黛,古时妇女画眉的黑粉。解包,解开包裹。衾,被也。衾,床帐。
[四〇]面复光,为字可想。人情忧愁则面色暗淡。头自栉,自动梳起头来。
[四一]无不为,一一照着作。随手抹,信手胡乱涂抹。
[四二]移时,费了很大的工夫。朱铅,红粉。汉和唐,女子画眉都以阔为美,张谔《岐王美人诗》云:“半额画双蛾,盈盈烛下歌。”又张籍《倡女词》“轻鬓丛梳阔画眉”。狼藉,不整洁。以上四句,本写妻的加意梳掠,却借痴女影衬。
[四三]问事,问长问短,诸如陷叛军中、亡命等等。竞是争着。嗔喝,生气的喝止。嗔一作瞋。
写娇女幼儿的情状,极逼真。
[四四]杂乱,指上问事挽须。聒,吵闹。
[四五]生理,即生计。叛军未平,万方多难,一家生计又哪谈得到?——这是第三大段,写到家以后的悲喜情形。这一段是《北征》应有的正面文章,但并不是全诗的主体,壮甫写他一家的穷困,也是作为“乾坤含疮痍”的一部分来写的。杜甫从不把悲哀局限在自己身上,因此,翻思四句,忽又撇开家庭细节,回到国家大事上来。这就过渡到下一段。
至尊尚蒙尘[四六],几日休练卒[四七]?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四八]。阴风西北来,惨淡随回纥[四九]。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五〇]。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五一]。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五二]。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五三]。
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五四]。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五五]。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五六]。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五七]。吴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五八]。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五九]。
[四六]封建时代称皇帝为“至尊”,此指肃宗。皇帝流落在外叫做“蒙尘”。
[四七]是说什么时候才能不练兵呢?
[四八]豁,犹开朗、澄清。
[四九]回纥,即今维吾尔族。
[五〇]助顺,帮助朝廷。善驰突,善骑射。《通鉴》卷二百二十:“至德二载九月,郭子仪以回纥兵精,劝上益征其兵以击贼。怀仁可汗遣其于叶护及将军帝德等将精兵四千来至凤翔。元帅广平王俶,见叶护,约为兄弟,叶护大喜,谓俶为兄。”
[五一]一人两马故有一万匹。
[五二]杜甫认为借用回纥的兵,越多越难应付,故云“少为贵”。勇决,骁勇果决。
[五三]鹰,猛禽。鹰腾,言送来的皆劲兵。过箭疾,极言破敌之速。
[五四]圣心二句,是说肃宗想依靠回纥,虚心以待,“惟其所欲”,朝廷百官虽不同意,却不敢坚持。气夺,慑于皇帝的威严,气为之夺。
[五五]伊洛,二水名。此指东京(洛阳)。指掌,是说容易。西京,长安。
[五六]但用官军,即可消灭安吏,这就是当时的“时议”。
[五七]青徐,青州、徐州,今山东、苏北一带。“恒碣”,恒山和碣石山,指河北一带。旋瞻,眼看。略,略取。
[五八]这两句是杜甫根据自然界的规律叫唐肃宗积极备战。
[五九]“皇纲”指唐帝业传统,也是国运的象征,相当于《述怀》诗的“汉运”。浦云:“祸转数语,犹岳少保(飞)所谓‘与诸君痛饮’者也。”——这是第四大段,对借兵回纥,表示忧虑;
对如何消灭安史叛军,提供意见,正是“恐君有遗失”的具体表现。下段即由往事和人心说明“未宜绝”的理由,脉络甚细。
忆昨狼狈初[六〇],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葅醢[六一],同恶随荡析[六二];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六三]。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六四]。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六五]。微尔人尽非[六六],于今国犹活。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六七]。
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六八]。园陵固有神,洒扫数不缺[六九]。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七〇]。
[六〇]这是追溯去年六月唐玄宗逃往四川的事,当时走得非常慌张,路上饭都找不到一口,走到马嵬六军又不进,所以用“狼狈”二字概括。
[六一]葅音居,醢音海。葅醢,肉酱。奸臣,指杨国忠。《唐书:杨国忠传》:“上《玄宗》至马嵬驿,军士饥,愤怒。龙武将军陈玄礼谓军士曰:‘今天下崩离,万乘震荡,岂不由国忠割剥氓庶,朝野怨咨,以至此耶?若不诛之,何以塞四海之怨愤?’众曰:‘念之久矣,事行身死,固所愿也。’……遂斩首以徇,韩国、虢国二夫人亦为乱兵所杀。”
[六二]《新唐书:玄宗纪》:“次马嵬,左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杀杨国忠及御史大夫魏方进、太常卿杨暄(国忠之子)。”即所谓“同恶随荡析”。
荡析,犹消灭。
[六三]夏殷衰,指夏桀王和殷纣王。夏桀嬖妹喜,殷纣嬖妲己。
褒是褒姒,周幽王的女宠。有人以为“夏殷”当作“殷周”,或将“褒妲”改为“妹妲”(仇注即作妹妲),寸符合史实。浦起龙云:“本应作妹妲,痛快疾书,涉笔成误。”李因笃云:“不言周,不言妹喜,此古人互文之妙,正不必作误笔。自八股兴,无人解此法矣。”按李说是,不必改动。
所谓“互文”,指上句举夏、殷以包括周,下句举褒、妲以包括妹喜。“中自”即主动。唐玄宗赐杨贵妃死,突出于被动,但不好正面揭穿,只好从侧面点破,观下文明言陈玄礼“仗钺奋忠烈”可见,在当时危急存亡的情况下,把皇帝说成一个昏君,便要影响举国上下“同仇敖忾”的情绪,这可能是杜甫为什么要把官军的逼迫说成天子的“圣断”的用心。
[六四]直光,周宣王和汉光武,比唐肃宗。
[六五]桓桓,武勇貌。陈将军即陈玄礼,称其官号,表示敬意。“仗钺奋忠烈”事,见上[六一][六二]注。
[六六]这句用《论语》孔丘赞美管仲的活:“微管仲,吾其波发左衽矣!”微,没有。尔,你,指陈玄礼。人尽非,人民将受到安史的野蛮统治。黄生云:“诛杨氏所以泄天下之愤,愤泄,然后足以鼓忠义之气,而恢复可望,故归功于陈如此。”
[六七]大同殿在南内兴庆宫中勤政楼之北,玄宗所游之地。白兽闼,即白兽门,这两句意在激励肃宗的故国之思。
[六八]翠华,天子之旗。望翠华,盼望肃宗克服京师。部人,指长安人民。杜甫曾陷身长安数月,所以知道这种情况。金阙,是用金饰的阀门。
[六九]园陵,皇帝的坟墓。数,礼数。
[七〇]提出太宗来,一则为了激励肃宗,再则也为了提高大家的自信心。唐太宗接受隋末农民起义的教训,取得“贞观之洽”的业绩,贞观四年,并被“四夷君长”推尊为“天可汗”,故有“煌煌”句。——这是第五大段,是全诗的总结,也是安史之乱的初步总结,有歌颂表扬,也有口诛笔伐。
目的总不外希望肃宗能成为一个好皇帝,早日结束乾坤含疮痍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