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选注

27、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

　　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一]！闻君扫却《赤县图》[二]，乘兴遣画沧洲趣[三]。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遇。对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四]。岂但祁岳与郑虔，笔迹远过杨契丹[五]。得非玄圃裂？无乃潇湘翻[六]？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七]。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八]。无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九]。野亭春还杂花远，渔翁瞑踏孤舟立[一〇]。

　　沧浪水深青溟阔，敬岸侧岛秋毫末[一一]。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一二]。刘侯天机精，爱画入骨髓[一三]。自有两儿郎，挥洒亦莫比[一四]。大儿聪明到：能添老树巅崖里。小儿心孔开：貌得山僧及童子[一五]。若耶溪，云门寺[一六]。吾独胡为在泥滓[一七]？青鞋布袜从此始[一八]！

　　天宝十三载（七五四），秋雨成灾，长安乏食，杜甫只得携家往奉先安置，奉先县令杨某，是杜甫夫人的同族。此诗即在奉先所作。《丈苑英华》本有注云。“奉先尉刘单宅作。”少府就是县尉的尊称（唐时尊称县令则为明府）。山水障，画着山水的屏障，杜甫又有《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可见画的是什么，便叫什么障。唐人也作兴在障子上写诗。如韦庄的《秦妇吟》障子。

　　[一]起二句想落天外，出人意表，正是所谓“惊人语”。堂上是不应当或者说不可能长出枫树的，现在却居然长出来了，更可怪的是，还出现了烟雾缭绕的万里江山。极写画之神妙。底，六朝以来方言，相当于“什么”。

　　[二]君，刘单。扫却，画了。用一扫字，显示工力纯熟，所谓一挥而就。中国古称赤县神州，但唐人也称京师所辖诸县为赤县。《赤县图》，可能是画的长安或奉先县的形势图。这句方点破是画，却又只作陪衬。

　　[三]这句是主。沧洲趣，隐士们流连山水的乐趣，即指上所见山水画。谢眺诗：“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

　　[四]二句是说你将全部心灵都融化在画上，足见你重视画的艺术。毫素，作画所用的毛笔和绢素。不用丹青，而变用毫素，是为了押韵。

　　[五]祁岳与郑虏，皆杜甫同时人，俱工山水画。杨契丹，隋朝大画家。从这类评比，可以看出杜甫对书画艺术的深厚修养。

　　[六]这两句又用怪叹语气喝起，得作，无乃：都是诘问词，相当于“莫不是”。玄圃，亦作“县圃”，在昆仑山巅，仙人所居。潇湘本二水，在湖南零陵县合流，因总称潇湘。玄圃是山，故用裂字；

　　潇湘是水，故用翻字。这以下诸句正写所以“远过杨契丹”处。

　　[七]二句写画之能移人情。天姥，山名，在浙江。杜甫早年曾游历此山。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引赵次公云：“此诗篇中使字：云不合，云怪底，云得非，云无乃，云似闻，云乃是，皆以形容其所画景物之逼真也；云县圃，云潇湘，云天姥，乃取讪山及人间奇境称比之也。”

　　[八]蒲城，即奉先县。鬼神人，鬼神下降。这两句意未完，须连下两句看。

　　[九]元气，天地自然之气。元气淋漓，形容笔墨的饱满酣畅，巧夺天工。障是新画，故云“障犹湿”。天泣、风雨等，都是从“湿”生发出来的奇想。真宰，天神。杜甫称李白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手法与此正同。李贺用“女蜗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这样两句来赞美李凭的箜篌声，也是从此化出。

　　[一〇]此下六句实写画中景物。瞑，薄暮时。这幅画大概是以春天的一个傍晚为时间背境。

　　王维诗：“落日山水好。”

　　[一一]沧浪，水名。这里用来形容水色之清。青溟，犹碧海，秋毫末，秋毫之未，极言其细。

　　远望岸岛，只隐约可辨。[一二]画中有斑竹，因而联想起湘妃的传说。《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又张华《博物志》：“舜崩于苍梧，二妃（娥皇、女英）啼，以泪挥竹，竹尽斑。”贾岛诗，“莫嫌滴沥红斑少，恰是湘妃泪尽时。”（《赠人斑竹拄杖》）

　　[一三]上句言天才，下句言工力。点明刘单远过前人之故。

　　[一四]亦莫比，也无人能比得上。

　　[一五]貌得，画得。貌作动词用，杜诗多如此。

　　[一六]若耶溪，在浙江绍兴县若那山下，溪上有云门寺。

　　[一七]泥滓，泥淖。犹言浊世。杜甫这时困守长安已八九年。

　　[一八]从此始，从此去邀游山水。浦云：“未忽因画而动出世之思，更有含毫遂然之趣。”按诗意仍在以自己之神往，衬出画之神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