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戚去故里[一],悠悠赴交河[二]。公家有程期[三],亡命婴祸罗[四]。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五]!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
汉乐府有《出塞》、《入塞》曲,李延年造。这丸肯侍朱鹤龄说是为天宝未年哥舒翰用兵于吐蕃而作,大概可信。诗的主题思想是讽刺穷兵黩武。表现方面的特点是:一、用点来反映面,只集中描写一个征夫的从军过程。二、全部用第一人称来写,让这个征夫直接向读者诉说;由于寓主位于客位,转能畅所欲言,并避免直接批评时政的罪状。三、结构非常紧凑,从第一首的出门,到第九首的论功,循序渐进,层次井然,九首只如一首。四、掌握人物特征,着重心理刻划,从而塑造了一个来自老百姓的淳厚、勇敢和谦逊的士兵形象。
[一]戚戚,愁苦貌。因被迫应往,故心怀戚戚。
[二]悠悠,犹漫漫,遥远貌。交河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县,是唐王朝防吐蕃处。
[三]公宗,犹官家。有程期,是说赴交河有一定期限。
[四]是说如果逃命,又难逃法网。唐行“府兵制”,天宝末,还来全废,士兵有户籍,逃则连累父母妻子。
[五]这两句点出赴交河之故,是全诗的主脑,是人民的抗议,也是壮甫的斥责。——这首诉说初出门辞别父母的情事。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六]。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七]!走马脱辔头[八],手中挑青丝[九]。捷下万仞冈[一〇],俯身试宰旗[一一]。
[六]离家日久,一切习惯了,熟习了,放下再受伙伴们的戏弄和取笑。按《通典》卷一百四十九:“诸将上不得倚作主帅,及恃己力强,欺傲火(伙)人,全无长幼,兼笞挞懦弱,减削粮食衣资,并军器火具,恣意令擎,劳逸不等。”则知当时军中实有欺负人的现象。
[七]“死无时”是说时时都有死的可能,不一定在战场。正因为死活毫无把握,所以也就顾不得什么骨肉之恩,说得极深刻。
[八]走马,即跑马。辔头,当泛指马的络头。脱是去掉不用。
[九]青丝,即马缰。挑是信手的挑着。
[一〇]捷下是飞驰而下。
[一一]搴,拔取。是说从马上俯下身去练习拨旗。《通典》(卷同上):“搴旗斩将,陷阵摧锋,上赏。”所以要“试搴旗”。吴昌祺说:“走马四句,捷自负,而意乃在‘死无时’也。”
这说法很对。——这是第二首,是接前诉说上路之后的情事。亡命亡不了,吞声也没用,不如索性把命豁出去练上一手。
磨刀呜咽水[一二],水赤刃伤手。欲轻肠断声[一三],心绪乱已久[一四]。丈夫誓许国[一五],愤惋复何有[一六]?功名图麒麟[一七],战骨当速朽[一八]。
[一二]呜咽水,指陇头水。《三秦记》:“陇山顶有泉,清水四注,俗歌:陇头流水,呜声呜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这以下四句即化用陇头歌。
[一三]轻是轻忽,只当没听见。肠断声指呜咽的水声。
[一四]这句是上句的否定。心绪久乱,而水声触耳,想不愁也不行。心不在焉,因而伤手。初尚不知,见水赤才发觉。刻划人微。
[一五]丈夫,犹言“男儿”、“健儿”或“壮士”,是征夫自谓。誓许国,是说决心把生命献给国家。这以下四句征夫的心理有了转变,但是出于无可奈何的,所以语似壮而情实悲,口里说的和心里想的仍有矛盾。
[一六]这句承上句。既以身许国,此外还有什么值得悲愤和留念的呢?
[一七]西汉宣帝曾图画霍光、苏武等功臣一十八人于麒麟阁。
[一八]当字很有意思,好象甘心如此,其实是不甘心。末两句也是反话。所以有此矛盾现象,是由于这个战争不是正义的战争,人民也是被强制去作战的。——这是第三首,诉说一路之上心情的烦乱,时而低沉,时而高亢。
送徒既有长[一九],远戌亦有身[二〇]。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瞋[二一]!路逢相识人,附书与六亲[二二]: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二三]!
[一九]送徒有长,是指率领(其实是押解)征夫的头子,刘邦、陈胜都曾做过。
[二〇]远戍,指人说,是征夫自谓。“亦有身”是说我们也有一条命,也是一个人。是反抗和愤恨的话。仇注:“远戍句,此被徒长呵斥而作自怜语。”不对头。
[二一]这两句是说,死活我们都向前去,决不作孬种,用不着你们吹胡子瞪眼,也是汪性使气的话。仇注:“吏即送徒之长。”
[二二]附书即捎信儿。六亲是父母兄弟妻子。
[二三]这两句概括书中的大意。决绝,是永别。访佛是说:“妈呀!爸爸呀!妻呀!儿呀……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我们苦也不能苦在一起了!”吴瞻泰云:“不言不同欢乐,而言不同苦辛,并苦辛亦不能同,怨之甚也。”——这是第四首,诉说在路上被徒长欺压和驱逼的情事。连托人捎封信他们也伯我们因此逃走。此章用倒叙法,因附书,故行迟,因行迟,故吏怒。若照此顺序,便索然无味。
迢迢万里涂[二四],领我赴三军。军中异苦乐[二五],主将宁尽闻?隔河见胡骑[二六],倏总数白群[二七]。我始为奴仆[二八],几时树功黝[二九]!
[二四]“迢迢”,远貌。
[二五]异苦乐是说苦乐不均。在剥削阶级的部队中,官兵总是对立的。
[二六]隔河的河即交河。“骑”字照以前的习惯读法,应读作去声,因为这是名词,指骑兵。
[二七]倏忽,一会儿工夫。
[二八]《通鉴》说当时“戍边者多为边将苦使,利其死而没其财”(卷二百一十六)。可见“为奴仆”确是实际情形。
[二九]树,立也。——这是第五首,诉说初到军中时所见到另一面的黑暗,当初满想舍命立功,画像麟阁,现在看来也不容易。这一首是九首的分水岭。以下专写军中。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三〇]。杀人亦有限[三一],立国白有疆[三二]。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三三]?
[三〇]这四句极象谣谚,可能是当时军中流行的作战歌诀。马目标大易射,马倒则人非死即伤,故先射马,蛇无头而不行,王擒则贼自溃散,故先擒王。擒王句乃主意所在,下四句便是引伸这一句的。
[三一]亦有限,是说也有个限度,有个主从。正承上句意。沈德潜《杜诗偶评》:“诸本杀人亦有限,惟文待诏(文徵明)作杀人亦无限,以开合语出之,较有味。”不确。
[三二]自有疆,是说总归有个疆界,饶你再开边。和第一首“开边一何多”照应。
[三三]这两句是说如果能抵制外来侵略的话,那末只要擒其渠魁就行了,又哪在多杀人呢?张远《杜诗会粹》:“大经济语,借戍卒口中说出。”在这里我们相当明显的看到杜甫的政治观点。——这是第六首,征夫诉说他对战略的看法。
驱马天雨雪[三四],军行人高山。径危抱寒石[三五],指落层冰间[三六]。已去汉月远[三七],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三八]!
[三四]雨作动词用,读去声。雨雪即下雪。
[三五]山高所以径危。因筑城,故须抱石。
[三六]指落是手指被冻落。
[三七]汉月,指祖国。
[三八]祖国在南方,所以见浮云南去便想攀住它。“暮”字含情。——这是第七首,征夫诉说他在大寒天的高山上筑城戍守的情事。
单于寇我垒[三九],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四〇],彼军为我奔[四一]。虏其名王归[四二],系颈授辕门[四三],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四四]!
[三九]单音禅。汉时匈奴称其君长日单于,这里泛指边疆少数民族君长。
[四〇]古宝剑有雌雄,这里只是取其字面。四五动,是说没费多大气力。
[四一]奔是奔北,即吃了败仗。
[四二]名王,如匈奴的左贤王、右贤王。这里泛指贵人。正是所谓“擒贼先擒王”。
[四三]辕门即军门。
[四四]这两句主要写有功不居的高尚风格,是第三章“大夫誓许国”的具体表现,也是下章“丈夫四方志”的一个过渡。——这是第八首,征夫诉说他初次立功的过程和对立功的态度。
从军十年馀,能无分寸功[四五]?众人贵苟得[四六],欲语羞雷同[四七]。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四八]?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四九]?
[四五]能无,犹“岂无”、“宁无”,但含有估计的意味,分寸功,极谦言功小。观从军十年馀,可知“府兵制”这时已完全破坏。
[四六]众人,指一般将士。苟得,指争功贪赏。
[四七]“欲语”二字一顿。想说说自己的功,又不屑跟他们同调,干脆不说也罢。《礼记:由礼》:“毋勦说,毋雷同。”雷一发声,四下同应,故以比人云亦云。
[四八]这两句过去解说不一。大意是说:中原尚且有斗争,何况边疆地区?应前“单于寇我垒”。
[四九]这两句是将自己再提高一步,丈夫志在四方,又哪能怕吃苦?《论语》“君子固穷”。
——这是最后一首,这位征夫总结了他“从军十年馀”的经历。我认为杜甫一定接触到这类人物,否则不能写得如此具体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