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一]。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二]: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四]。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五]。
李邕求识面[六],王翰愿卜邻[七]。自谓颇挺出[八],立登要路津[九]。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一〇]。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一一]。骑驴三十载[一二],旅食京华春[一三]。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一四]。残怀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一五]。主上顷见征[一六],歘然欲求伸[一七]。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一八]。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一九]。窃效贡公喜[二〇],难甘原宪贫[二一]。焉能心快快[二二],只是走踆踆[二三]?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二四]。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二五]。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二六]。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二七]?
韦济天宝七载作尚书左丞,很赏识杜甫的诗,杜甫这时困守长安,所以便写了这首诗表示感激并抨击当时的社会和政治。
[一]这两句起得很突兀,真是“一肚皮牢骚愤激”。生活的深入,使杜甫对当时社会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袴与裤同。“纨袴”是富贵子弟的标志,故以物代人。当时象杨国忠于杨暄,考明经不及格,但考宫仍不敢不列为第一名,又御史中丞张倚子爽,一窍不通,也列为首选,所以说纨挎不饿死。“儒冠”也是以物代人的手法,是杜甫自谓。他常以儒者自居。这一句是全诗的骨干: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是说的懦冠事业,是追叙过去;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是说的误身。
[二]贱子,杜甫自称。具陈,细说。
[三]开元二十三年杜甫由乡贡参加进士考试,时年二十四,所以说“早充观国宾”。“充”即充当。
[四]这两句是杜甫的经验之谈。破是吃透,万卷言其多,这是杜甫能集大成的一个重要原因。
[五]抵雄是西汉大贼家;于建是曹植的字,三国时大诗人。敌是匹敌,亲是接近。以上四句是自负的话。
[六]《新唐书·杜甫传、“甫少贫,不自振,李邑奇其材,先往见之。”
[七]王翰也是当时有名诗人,尝自撰乐歌,在酒席上自唱自纬。二人都是杜甫的前辈。卜邻,择邻。
[八]挺出就尼特出。
[九]《古诗十九首》:“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津是渡口,要路津比喻机要的职位。
[一〇]这两句是杜甫的政治理想和志愿。上句是手段,下句是目的。当然,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维护封建地主阶级政权。
[一一]隐沦是隐逸之士,行歌于路,有点象隐士的派头,但自己并不是逃避现实的人,所以说“非隐沦”。
[一二]“骑驴”正应上文“萧条”。按《示从孙济》诗:“平明跨驴出,未知适谁门。”则骑驴乃是事实。卢元昌《杜诗阐》;“骑驴三十载,当是骑驴十三载,时杜公年来四十。”
[一三]京华即京师。春字形容京师的繁华。
[一四]随,不是步随,是骑着小驴子跟在后面。肥马也是用物代人,即那班纨挎们。
[一五]潜悲丰是说吃在口里,苦在心头。潜,藏也。以上四句,写屈辱生活,正是“误身”处。
[一六]天宝六载唐玄宗下沼征求人才。“顷”是说不久以前。
[一七]歘,同忽。求伸,求实现致君尧舜的志愿。[一八]这两句都是比喻,上句用鸟,下句用鱼。青冥犹青云,指天空。蹭蹬是失势的样子。
(“青冥”和“蹭蹬”是叠韵对。)当时李林甫伯文学之士说他的坏话,于是把全部应试的人都落选,还上表称贺,“野无遗贤。”诗便指的这件事。这时李林甫还在作宰相,故只好浑说。
[一九]猥,是古人常用客气字,犹“蒙”或“承”。仇兆鳌解作“频”,不对,因和上旬“每”字犯复。唐人重诗,用诗来求知己,也用诗来推荐人,“诵佳句”便是推荐,故可感。
[二〇]汉贡禹与王吉为友,闻吉贵显,高兴得“弹冠”,因为知道自己也将出头。这里杜甫自比贡禹,以王吉期待韦济。
[二一]原宪是孔子的学生,穷得出名。
[二二]快快,是气愤不平。
[二三]踆踆,且前且却的样子。
[二四]秦,即指长安。
[二五]二句是说欲去又迟迟不忍。终南山和渭水皆在长安。怜,是怜爱。心有所恋,故回首。
[二六]大臣,指韦济。一饭之德,尚不忘报,何况远辞大臣,又是文章知己,哪能不则声就走?说明赠诗之故。
[二七]白鸥,自比。没浩荡,灭没干浩荡的烟波之间。谁能驯,谁还能拘束我?未二句显示了杜甫的桀骜性格。——按杜甫作此诗十年后,在《华州试进士策问》中还说:“虽遭明主,必致之子尧舜……驱苍生于仁寿之域,反淳朴于羲皇之上。”可与“致君”二句互参。